第16章 烈焰融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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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裏,隻有床頭一盞台燈亮起。
雲漪蜷縮床頭,倚了靠枕怔怔出神,耳邊似有無數紛亂聲音,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
這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棋既然已經走出,卒子過河,再無回頭路。
他們是不會放過她了,從前也曾指望物盡其用之後,或可遠走高飛;如今涉入政局,雲漪所知的秘密已太多,僅出賣薛李一事足可令她永久緘口。雲漪咬唇,眼前似又浮出裴五陰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她已沒有時間遲疑,唯一的生路便在霍仲亨身上。他遲遲不拆穿她的底細,畢竟是存了一線期望,或許還有一分真情——這便是,她所能賭上的全部。他到底是留了機會給她,等著她迷途知返,棄暗投明,可她若真的搖尾乞憐,他又會如何?
雲漪緩緩閉上眼,似又回到那生死相搏的一幕。
霍仲亨暴怒的麵容猶在眼前,假如沒有被她逼到這一步,他又豈會真情流露。他是一個好獵人,深諳捕獵的藝術,永遠從容不迫,以欣賞獵物的掙紮為樂;而她是一隻好狐狸,遊走在機簧陷阱之間,以騙取獵人的誘餌為生。
然而這一次,最好的獵人也被最好的狐狸咬到。她不在乎,什麽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押上一盤賭局。但他在乎,所以不能放手來博。
又一個裙下之臣,英雄如霍仲亨也被她撥弄在掌心——多麽值得驕傲的成就,分明應該矜矜自喜,不是嗎?雲漪無聲地笑,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忘掉你的從前,往後老老實實跟著我。 ”
那一句話回響在耳邊,竟似不真實的。片刻前的驚心情動,隻像一場戲,隨著大幕落下,再無痕跡。真的隻是一場戲,雖然沒有事先預設的劇本,她卻是天生的演員。那麽他呢,他又是在戲裏還是戲外?能否將這句話當作他的承諾?能否相信他會接納她的一切?
牆上時鍾指向淩晨一點,已經夜深,他還沒有來。
雲漪神思有些渙散,不知是困倦還是紛亂,眼淚早已沒有,隻剩心思紛亂如麻。蒙矓間似乎聽見了汽車由遠駛近的聲音,轉眼卻又恢複了寂靜。是聽錯了罷,剛躍出的一絲歡欣立時跌回失望中去……雲漪悵然閉上眼,卻聽又一聲拖長的刹車聲從樓下傳來,在這闌深靜夜裏格外清晰。
樓下燈光亮起,從睡夢裏驚起的陳太慌忙披衣迎出來。
霍仲亨一臉倦容地走進大廳,向陳太搖了搖手,示意不必驚擾。樓梯上匆匆的腳步聲卻打斷他,霍仲亨抬目,眼前水藍薄綢飛揚,似一抹流雲撲麵。雲漪披著睡袍從樓梯上飛奔下來,絲綢貼著她曼妙身軀,漾出水紋般曲線。未待他開口,她已縱身撲進他懷抱。
隻分開幾個小時,卻像幾十年那麽漫長。
你還來做什麽!”雲漪將臉藏在霍仲亨胸口,說著嘴硬負氣的話,聲氣卻低婉歡喜。
霍仲亨不語,臉上倦色卻在擁她入懷的一刻盡化為溫柔,輕鬆橫抱起她,徑直往樓上去。
原以為他要繼續傍晚沒時間完成的事,但事實是,他踢開房門將她扔在床上,不解風情地罵道:“現在什麽季節,衣不蔽體就跑出來!”
雲漪一呆,旋即惱得翻身坐起,順手將一隻枕頭砸過去——衣不蔽體的美色被一個正常男人無視,意想中的纏綿變成不解風情的斥罵,這對於一個美人,實在是莫大的挫敗。
霍仲亨不理她,自己解開軍裝領口,扯下硬邦邦的領章扔在桌上,頭也不回道:“去倒酒。”
這態度十分惡劣,可雲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收斂了倔強神色,順從地起身去倒酒。
拿起白蘭地酒瓶,雲漪偷眼瞧他,又悄然換了另一瓶酒。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實在是更喜歡他毫無風度的樣子,就像現在,隻在她麵前才流露的暴躁、無禮、不解風情……人前那個風度無瑕可擊的霍督軍,是蓄養著“中國夜鶯”的權貴,是她高貴的主子;而在人後對她毫不客氣,嬉笑怒罵皆隨興的霍仲亨,才是喜歡她,也被她喜歡的男人。這樣的時候,甚至令她有種錯覺,好似已同他相濡以沫許多年,彼此已經熟悉到無須偽裝。
可惜,錯覺,僅僅隻是錯覺。
又在煩什麽?”雲漪一麵倒酒,一麵隨口問他。
我煩什麽,你會不知道?”霍仲亨沒好氣地反問。雲漪一僵,繼而想起話已說開,牌已攤過,反而無須忌諱遮掩,便也頂回去,“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們的遊戲。”
遊戲!”霍仲亨重重哼了一聲,“送上門請人摑自己耳光,這算哪門子遊戲!”
晚間方繼僥巴巴地上門來見他,果然又揣來北平新的電令。內閣對日商一案大為緊張,責令方繼僥全權處理此事,務必以外交和平為第一要義,杜絕事態擴大。同時委婉暗示霍仲亨,軍方不得幹預外交事務,全城治安由薛晉銘負責即可。
他們忌憚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何必為這事發火。”雲漪不以為意地笑笑,將酒瓶放回原處,卻聽霍仲亨語意更怒,“不做虧心事,又何需忌憚我,這群奴顏卑膝的老東西,一看到洋大人的臉色,就忘了祖宗姓什麽,連麵子帶裏子,沒什麽不敢賣的!”
一個賣字,已是國人最敏感的字眼。
雲漪猝然回頭,“賣什麽?”
霍仲亨冷哼,“那日逮捕的三個鬧事日本人,經查實,首犯正是日本領館的人。日本總領事以外交豁免為由,要求中國政府將三名犯人移交日本領館,那方繼僥竟然打算同意!”
可笑,莫非外交豁免就是日本人殺人放火的護身符!”雲漪脫口譏誚。
當日有警察死在日本人手上,方繼僥擔心警備部隊群情激憤,不敢將人交給他們看押,便轉到了我手上。如今放與不放,可就由不得他說了算!”霍仲亨發起火來,到底還是有幾分暴戾跋扈,雲漪看在眼裏,心中雖為他的骨氣叫好,卻也暗自擔心。
他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整個賣國政府,生生將自己逼到了風口浪尖。
現在外界還不知道政府有放人的打算,假如傳揚出去,隻怕要鬧出更大的風波。”雲漪蹙眉歎息,“原本一個薛晉銘,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薛晉銘那是活該,好好的中國人不做,偏要做日本狗,專會對自己同胞下手。”霍仲亨是不說則矣,越說越火大,罵興越發濃了,“學生遊行隻要求查辦他,已經夠留餘地,若換作是在我手下,早一顆子彈崩了他!”
雲漪卻緘默下去,也不知是因為提及了薛晉銘,還是聽他將崩掉一個人說得這樣輕鬆,心中泛起些微難受。或許是戀舊,也或許是歉疚,每每思及薛晉銘,她總無法生出厭憎。那個人留在她心底的影子,仍是錦衣翩翩,豐神如玉,他曾經是她灰暗世界裏唯一可見的美好,至今也仍是幹淨的一隅,不忍令之蒙垢。
算了,何必為他們動怒。”雲漪歎口氣,端了酒杯走到霍仲亨身邊,嫣然笑道,“午夜閨房,不適合繼續談論政治話題。”
霍仲亨接過酒杯仰頭就是一大口,立時挑眉回頭,瞪了雲漪,“大半夜你給我喝這個?”
你的理智太多,需要一點熱情。”雲漪端了同樣一杯伏特加,慢悠悠喝一口,俯身逼近沙發上的霍仲亨,“伏特加口感純淨如水,毫無花哨,入口化開來卻是烈烈燃燒的火,便是西伯利亞的冰原也能給它融化……”火焰果然燃燒起來,不僅在酒杯裏、咽喉裏,更在兩人灼灼對視的眼睛裏。
他擱了酒杯,伸臂將她攬到跟前,雙手托起她臉龐。雲漪伏跪在他膝前,從未見他用這樣沉靜溫柔的目光凝視她,那溫柔之下透出的神情,竟像是無奈……他也會無奈嗎?
雲漪,不要逼我。”霍仲亨歎口氣,“你應得到更好的珍視。”
雲漪震駭抬眸,迎上他洞徹的目光,似被驚電刺進心底。霍仲亨的笑容隱有幾許悲涼,“我仍有耐心等待,等什麽時候,你不再有目的,我也不再戒備。”
沉寂,久久沉寂。
時針滴答一聲,又越過一格,夜更深,人更靜。
雲漪低下頭,以手掩住了臉,緩緩伏在霍仲亨膝上。他感覺到她微微顫抖,喘息急促,似極力壓抑著哽咽。霍仲亨歎息,手掌撫過她頭發,絲絲柔滑令他不忍釋手……人說戲子無情,偏偏就是這個反複無常的女子,卻讓他心生痛惜,舍不得傷害分毫。哪怕知道她心裏並不僅僅存著愛戀,但隻要仍有一分,都已令他欣慰。
在你麵前,有時我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霍仲亨微微一笑,歎息道,“老到令一個女子不能真心愛上我。”
雲漪亦笑起來,卻不去安慰他的自傷,隻淡淡反問他,“你又曾愛上過誰嗎?”
霍仲亨怔了片刻,唇間吐出幹脆的兩個字,“沒有。”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卻仍令雲漪心口抽痛,臉上笑容卻愈深,“我也還沒有。”
他眉梢一挑,不掩失望之色,卻也釋然含笑,“這麽說,扯平?”
不。”雲漪搖頭,“至少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略多,算起來,你欠我。”
良夜昏燈,孤男寡女,卻在討價還價地商量這個問題……霍仲亨擰起眉頭,終於覺出眼下狀況的詭異,忿然脫口道:“這是什麽鬼道理!”
雲漪仰頭大笑,卻被他狠狠吻住。
激烈的長吻漸漸奪去兩個人的意誌力,伏特加的狂熱開始在血液裏燃燒,足以融化西伯利亞冰原的酒精,也能夠瓦解心中最頑固的壁壘。他的喘息漸重,捉住她遊走在他胸膛的手,貼在她耳際啞聲問,“願意嗎?”
雲漪呼吸急促,喉嚨發緊,似有火焰遊走在四肢百骸,唯獨舌尖上兩個字,卻輕飄飄打著旋兒。耳邊被他的氣息酥酥撩撥,他的唇遊走在她頸項耳鬢,輕啄緩摩,忽一下咬在她耳垂上,激得她每一寸肌膚都緊繃,再不能承受多一分的刺激。
願意嗎?”他又一次問,語聲越發沙啞,越發低沉。
雲漪湧出眼淚,用盡力氣攀住他頸項,耳垂被他吮住,每一次吮吸都似抽幹她的生命。當他溫暖大掌覆上她乳峰,驟然用力握住,掌心的繭觸上挺立乳尖……她終於失聲尖叫,哽咽著喘息,“我願意,仲亨,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