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亂世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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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監親自將雲漪送出來,一掃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發碧眼,不過四十來歲模樣,聽說是有華俄混血背景,陳太心下很是不屑。車子開出學校,陳太這才將賄賂學監,說動校長的經過細細說來,一麵討好地同雲漪笑道:“那等混種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經女子哪個肯同洋人廝混,生個混種出來真真丟臉!”雲漪笑一笑,臉色愈冷,陳太也不知說錯了什麽,隻得囁囁緘口。
車子突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傾,陳太正要破口罵那司機,卻聽一陣震耳呼號聲,夾雜著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胡亂響起,左右車子紛紛往道旁避讓,街頭瞬時亂成一團。
嚴懲肇事凶手!查辦賣國官僚!聲援正義報人!”但見街頭轉角處轉出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黑底白字大橫幅高擎過街,當先幾名男學生舉了擴音話筒一路高喊遊行口號,跟在後頭的女學生們揮舞手中小旗,將傳單散發給道旁路人,鼓勵更多行人加入到遊行隊伍中去……眼看那百餘人的學生隊伍越來越壯大,將整條馬路堵得水泄不通,傳單漫天飛舞,呼喊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得人耳中發蒙,心尖子都揪緊。陳太驚惶失措,忙催司機快走快走。可車子哪裏還動得了半分,眼看遊行隊伍越來越近,那橫幅旗幟上的字已清晰可見,甚至能看清領頭學生激憤的麵容……陳太眼尖地看見隊伍裏有人高舉幾塊牌子,上麵畫著扭曲誇張的人頭像,寥寥幾筆竟也畫得傳神,當先一幅畫的是“公子打手”,接著是“禍國官商”“漢奸長官”“財色軍閥”,分別影射了薛晉銘、李孟元、方繼僥與霍仲亨四人。
陳太心驚肉跳,偷眼去看雲漪,卻見她目不轉睛望著那遊行隊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無動於衷,隻是臉色愈發蒼白了幾分。假若那些人認出這部車子,認出車裏的女人……陳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雲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雲漪一言不發,驀地掙開她,推門便要下車。陳太大驚,死命將她拖住,不知她幾時生出這般蠻力,險些拖她不住。雲漪嘴唇發抖,掌心汗濕,蒼白臉頰浮起憤怒的潮紅,刹那間腦中一片混亂,再想不起別的,隻知道他們弄錯了,他們錯怪了仲亨,他們怎能這樣侮辱他!那財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鋼針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禍水的事實……哪怕世人都誤解他,隻有她懂得,隻有她看到了真實的他!她要說出來,將事實說出來,仲亨不是什麽“財色軍閥”,他是真正的男子漢,是她心中敬重愛慕的人!
然而她掙不開陳太粗實有力的雙手,雖用盡力氣也是徒勞。陳太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像枷鎖似的困住雲漪,將她牢牢困在後座。陳太喘著粗氣劈頭叫道:“你是瘋了還是想送死!”
我是瘋了,必然是瘋了……雲漪絕望地笑出來,一切都是徒勞,即使衝出去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聲音,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就像車子淹沒在浩蕩人流中,就像她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口號蓋過,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麵對人言誤解也隻能沉默……亂世驚濤裏,一切都微不足道。
遊行隊伍從車窗外浩浩蕩蕩地走過,有傳單被貼上車頭車窗,振奮揮舞的手臂隔著玻璃從雲漪眼前晃過……陳太不由分說按下雲漪的脖子,強迫她低頭伏在椅背上,唯恐被人認出是軍閥霍仲亨的情婦!
臉頰貼在冷硬的椅背,脖頸卡在陳太有力的手掌中,雲漪不再掙紮,順從地閉上眼,保持著這屈辱狼狽的姿勢,任由淚水縱肆。
遊行隊伍還未過完,警笛尖哨又已響成一片,聞訊趕來的警察開始堵截驅散遊行隊伍。激憤的學生手無寸鐵,許多人手挽手並肩前行,單憑血肉之軀向棍棒迎去。勇氣終究難敵勇力,警哨聲響起,全副武裝的警察衝進遊行隊伍,轉眼間哭叫慘呼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司機覷準人群空隙,踩足油門衝出重圍,奪路飛駛……不止那一處,沿路又遇上幾處小規模的示威,道路交通近乎癱瘓,商店紛紛關門停業,滿城都似一隻被捅壞的蜂窩。
車子駛入僻靜林蔭道,終於自混亂衝突中逃離出來,才聽不到那揪心瘮人的口號。陳太掏出手絹來擦汗,瞟一眼身旁蒼白的雲漪,見她臉頰淚痕已幹,漠然垂首坐著,眼眶還泛著微微的紅。陳太雖不是什麽人物,這風月場上的世故倒也見得多了,隻瞧雲漪方才那瘋癲模樣,已明白這女子到底是動了真心。陳太素來不喜歡雲漪,甚而嫌憎她的張狂,此時卻忍不住悄聲嘮叨,“做這行最忌一個情字兒,多少紅倌都是毀在這上頭!”
說了這話,陳太便有些後悔,料定雲漪會反唇相譏。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雲漪隻側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柔笑意,隱約有感激之色,倒令陳太不安起來。正欲訥訥找話,車子已緩速駛入路口,陳太鬆口氣,“阿彌陀佛,總算平安回來了!”
話音未落,猛然一聲巨響,車窗玻璃伴隨著嚓啦脆聲綻裂四散,無數碎玻璃渣如霰飛濺,劈頭蓋臉打在三人身上。陳太尖叫,隻覺臉上頸上火辣辣的痛,似被無數小刀劃過!
伏下!”雲漪開了口,聲色依然鎮定,一麵拉起外衣遮住頭臉,一麵將陳太按低。司機驚駭之下,車子已熄了火,隻見路旁不知何時衝出十餘名學生打扮的高壯男子,手持棍棒磚石向這裏衝來,其中一人竟舉起個鐵皮桶,裏頭點燃了火,似欲砸向車頭!
司機大駭,倉促間發動車子,卻見去路已被那些學生手挽手結成人牆堵住,立時驚出滿身冷汗!卻聽雲漪在身後斷然道,“衝過去!不要停!”遲疑的刹那,又一塊石頭砸上前擋風玻璃,大塊玻璃哢嚓盡裂,司機一咬牙,猛踩油門——
車子轟然衝向前方,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牆,卻聽有人大喊一聲,人牆立時潰散,眾人四散奔逃,車子險險擦著一人衣角衝過,將那人掀翻在地,直滾了好幾轉。
他媽的臭婊子!”叫罵聲裏,有人拋出點燃的鐵皮桶,轟然砸中車子尾部,撞出巨大凹痕,車內雲漪和陳太也被撞向前座,隻看見後麵一片火光濃煙。陳太撕心裂肺地尖叫,滿臉都是碎玻璃劃出的血跡,慘狀可怖。司機猛踩油門,一路飛馳,直衝入公館鐵門,方才堪堪刹住。
雲漪扶著陳太跌跌撞撞下車,全未察覺自己也是鬢發散亂,頰邊淌下觸目血痕。司機到底是跟隨秦爺的人,迅速恢複鎮定,忙叫人鎖上鐵門,命所有男傭守在門口,不讓暴徒闖入。
女仆們慌忙扶雲漪和陳太進了客廳,一麵找來藥箱,一麵打水幫她二人清洗。陳太傷得不輕,滿臉都是血痕,也幸好有她替雲漪擋過了碎玻璃,隻有零星幾點劃到雲漪臉頰手背。萬幸臉頰的傷口淺細,倒是手背上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玻璃劃的,還是在哪裏剮蹭的。
正忙亂間,忽聽外麵一聲巨震,鐵門被砸得哐啷啷亂響,火光陣陣騰起,打砸叫罵之聲不絕。
女仆們驚駭尖叫,陳太已是麵無人色,雲漪甩下毛巾,快步走到窗後,一眼便望見院子裏的火光濃煙。那些人已追到這裏來,將門口團團圍住,不斷投擲石塊和點燃的鐵罐進來。仆人們慌忙撲火,一麵撲打火苗,一麵躲閃四下橫飛的石塊,已有人被砸得頭破血流。
有女仆戰戰兢兢問要不要報警,陳太略緩過勁來,見著情狀又驚又怕,抬手一耳光甩在那丫頭臉上,氣得說話結巴,“報報,報什麽警,當然是通知督軍!快去搖電話!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動手動到秦……動到姑奶奶頭上!”
小丫頭捂了臉立刻飛奔去搖電話,卻聽雲漪冷冷叫道:“回來。”
不用通知督軍。”雲漪放下窗簾,轉身對仆傭們揮了揮手,“都出去幫忙,這裏沒有事了。”眾人麵麵相覷,連陳太也愣住,直待雲漪沉下臉色,眼看要發火,這才忙不迭退出去。陳太尖聲問:“你犯什麽糊塗,人命關天還不通知督軍!秦爺再有辦法,這一時半會哪裏顧得來!”
雲漪卻泰然坐下,拿起剪紗布的剪子把玩,臉上浮起古怪笑容,“有人精心安排這出戲給督軍看,哪裏用得著我們去通知。”陳太瞠目,“什麽意思?”
你瞧那些人真像學生嗎?”雲漪眼底有光芒閃過,“穿了學生裝還是從頭到腳的痞氣,身手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先前隻砸車不傷人,眼下硬闖進來也不難,反倒客客氣氣堵在門口扔石頭放火,這麽點手段,在你看來不嫌嫩了些嗎?”
經她這麽一說,陳太也回過味兒來,卻被她最後一句譏誚得臉色青白。雲漪冷眼覷著陳太神色,心裏倒越發篤穩,相信這一幕至少不是秦爺的籌劃——原本雲漪心頭第一個疑心的就是秦爺。除了他,旁人不會輕易知道霍仲亨金屋藏嬌的地方;而秦爺一直處心積慮想要攪渾這潭水,若能借此激怒霍仲亨,逼他向學生發難,加劇民眾對軍閥內閣的反感,自然會令秦爺滿意。可是細細想來又不對,外界雖不知道霍仲亨與內閣正在對峙中,秦爺卻是最清楚不過,此時若逼霍仲亨與內閣站到同一陣線,長遠看來,對秦爺的大計有害無益。
你是說,外頭那些人隻是嚇唬咱們,不會真的衝進來?”陳太頭腦靈活,頗有些曆練,立時便想到,“這是擺明嫁禍給那幫子學生,好叫督軍跟他們過不去!誰這麽大膽子?”
雲漪還未回答,隻聽電話鈴聲響起,陳太忙忍著傷口疼痛,蹣跚去接起來,果然是從督軍府打來的。那頭是許副官,語氣鎮定關切,隻說督軍已經知道公館的事,問雲小姐有無大礙。
陳太回頭朝雲漪看去,頓時手上一顫,驚得摔落了話筒——隻見雲漪拿了那剪刀,毫不猶豫就往自己手背傷口劃下去,已經止血的傷口頓時豁開,直撕裂到腕處,鮮血汩汩湧出,傷口幾乎縱貫整個手背!
喂喂?”摔落的話筒裏傳來許副官焦灼的聲音,陳太被雲漪的目光驅使著,撿起話筒顫聲答道:“雲小姐受了傷……”
傷得怎麽樣?”許副官追問。
流了很多血,傷勢,傷勢……”陳太一緊張,再度結巴起來,電話那頭立即掛斷,掛斷前匆匆留下一句,“我即刻趕到!”
陳太掛上電話,回頭望著雲漪一手鮮血,隻覺手腳發軟。那血還在不斷湧出,順著手指滴在地板上,轉眼已是觸目驚心的一片猩紅。雲漪臉色蒼白,咬了嘴唇,卻垂眸看著傷口微微地笑,仿佛那不是傷在自己身上,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叫他們不用撲火了,燒多少是多少,讓它燒吧。”雲漪一雙幽幽的眸子盯了陳太,盯得她背脊發涼,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片刻之後,兩輛軍車呼嘯而來,圍堵門口的暴徒聞風而逃,荷槍實彈的士兵跳下車去追擊,另一輛車徑直駛到門前。來的不隻是許副官,還有霍仲亨。
映入霍仲亨眼中的小公館已經一片狼藉,庭院裏四下騰起火光濃煙,花木焚毀,門窗玻璃盡被打碎,滿地都是玻璃碎片。當他衝進滾滾濃煙,踢開大門,隻見雲漪瑟縮在大廳沙發旁的角落裏,似一隻驚恐的貓,長發淩亂披散,蒼白臉頰猶帶血痕,環抱雙肩的手上滿是鮮血,身上也是血汙斑斑。
霍仲亨耳中隻覺轟然一聲,似有什麽狠狠撞上心口,從深心裏傳來重重捶擊的回響。
他竟從不知道,有一種痛,分明沒有挨到皮肉,卻也似剜心一般酷烈。
你來了。”雲漪茫然抬眸看他,身子蜷縮得更緊,卻露出一絲笑容。他定定看她,一個字也說不出,猛地將她攔腰橫抱起來,轉身大步衝出房門。
霍仲亨抱著雲漪上車,命令副官立刻去醫院。
雲漪弱聲掙紮,往日紅潤柔軟的嘴唇因失血而蒼白,“我不去……會被人看見……”
霍仲亨低頭看她,聽她在這樣的時候還記掛著自己不能見光的身份,越發心如刀割,驚覺自己對她的殘酷。懷中人竟是如此單薄纖細,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折斷,同樣也能伸出手將她好好嗬護起來。然而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丟棄她在淒風冷雨中,冷眼看她能結出怎樣綺麗的花朵,給他錦繡的人生再添一抹豔色。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冷酷可恥。
霍仲亨抱緊了雲漪,俯身在她耳邊緩緩說道:“那就讓他們都看見,我們再不必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