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危城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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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風涼,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霍仲亨步出露台,從身後將雲漪環住,發覺她一雙手涼冰冰的,便抓起來攏在自己掌心。雲漪也不回頭,隻靜靜靠在他胸前,無聲歎息。他察覺出她鬱鬱寡歡,扳過她身子細細打量,望進她幽深眼底,“在我身邊,你仍不開心。”
雲漪一怔,卻見他神色認真,素來從容堅定的眼神裏竟有幾分空落。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緊,急急張口欲辯,卻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頭有多年握槍留下的淺繭,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熱眼神烙進她心底。
雲漪,永遠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語聲裏透出濃濃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還不算太老,還有時間慢慢打動你的心……”這話讓雲漪想笑,眼眶卻莫名熱了,不由歎道:“我的心早已被你占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軍占去,還是被霍仲亨占去?”夜風簌簌吹動欄外樹梢,寒意透進袖底,雲漪的笑容凝住。他卻似無心一句笑言,並不等待她回答,隻將她緊緊攬入懷中,“進來,外邊太冷。”
這一夜,雲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時從朦朧裏驚醒,總覺心神不定。每次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找尋霍仲亨還在不在身邊,幸而他寬大手掌總是握著她的手,即便睡夢中也不曾放開。這令雲漪稍稍安心,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墜入夢境。
夢裏又彌漫著倫敦冬日濕濃的大霧,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還是懸崖,隱約有可怕的轟鳴聲逼近,似火車呼嘯而來,將要迎頭碾過……雲漪想逃,雙腳卻被藤蔓卷住,那黑色藤蔓裏盛開著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張張慘白的人臉,其中駭然有母親、父親、秦爺……雲漪尖叫,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漸漸連視覺和聽覺也模糊起來。轟隆隆的呼嘯聲逼近了,死亡的氣息裏竟夾雜著幼年家中薔薇花的香氣。最後的意識裏,她想起念喬,想起仲亨,想起還有極重要的話沒能告訴他,可尖利的呼嘯聲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體!
雲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氣,驚覺汗透全身。霍仲亨也驚醒過來,立刻抱住她,一麵柔聲安慰,一麵打開床頭台燈。也不知是燈光還是他的體溫驅走了恐懼,雲漪緩過勁來,緊緊抓住他的手,想起夢裏來不及告訴他的那句話,一時竟震動得不能言語。
突然間,電話鈴聲大作,在午夜裏突兀響起,令人心驚肉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發旁接起電話,隻聽了片刻,臉色已轉為鐵青。
雲漪心中怦怦亂跳,想來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還未止歇,心口再度懸緊,掌心又滲出汗來。昏黃燈光照在霍仲亨臉上,映得他麵容半明半暗,目光裏陡然殺機奪人。
立刻調集駐軍,監視警備廳與領館,切不可引發衝突。我即刻趕到方繼僥處。”霍仲亨簡短下達指令,掛了電話便迅速穿衣。雲漪立刻追問出了何事,霍仲亨轉頭看她一眼,淡淡道,“沒什麽大事,你睡覺。 ”
整個督軍府都已被驚動,燈光漸次亮起,門口警衛處傳來急促跑步聲,間或有軍犬低沉嗚咽。雲漪哪裏還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過來將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說在她額頭一吻,“聽話,我去一趟就回來,不會耽擱很久。”
雲漪待要掙紮,霍仲亨已從枕頭下取了佩槍,轉身便要離去。
仲亨!”雲漪一把抓住他,話到嘴邊卻哽住,隻覺指尖發涼,嘴唇發顫。
霍仲亨心裏掛著事情,一時不耐煩,“又怎麽了?”
雲漪怔怔鬆了手,黯然垂眸,“沒事,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霍仲亨微皺了眉頭,似乎想說什麽,頓了一頓,卻還是匆忙轉身走了。
天亮時雲漪才得知究竟,昨晚淩晨時分,關押在警備廳看守所的相關犯人突然被連夜轉移,主要是幾個領頭鬧事的學生和與警察發生衝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卻是當初以一篇驚世報道披露內幕、震動政壇內外的《新報》主筆程以哲。
轉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備廳長薛晉銘臨時下達,事先並無上峰指令。警備廳押送人犯經過領館區路卡,被駐防軍隊發現。駐防軍官沒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雙方發生爭執。混亂中,突然有兩輛貨車疾駛而來,迎頭衝撞關卡,車上跳下一隊武裝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槍劫持犯人,將程以哲在內的七人帶上了貨車。
警察與駐軍被迫開火,雖然當場打死四名歹徒,卻仍被對方搶走了犯人。激烈槍擊發生在領館區附近的繁華之地,雖是夜深人靜,消息仍如火星濺上油蓬布,一夜間傳遍全城每個角落,釀成滔天風波,熊熊怒火迅速席卷了街頭巷尾、學校碼頭、軍政機要……
從督軍府三樓的露台上,已能望見四下騰起的濃煙火光,不知是聚眾遊行的人群又在焚燒示威,還是軍警為驅散人群而設的路障被燒毀。雖未親見,已能想象那群情激憤的怒潮是何等可怕!雲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門,焦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程以哲這個名字,連同這人的麵容原本已變得模糊,隨那短暫的假身份一起丟棄在記憶深處。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難料,那久久潛伏心底,幾乎已被忽略的一絲罪疚竟似被驚醒的春蠶,開始啃咬著雲漪的心,一下下喚起從前記憶。仿佛塵霜凝結的凍土之下,露出了殘紅痕跡,那終究是曾經美好過的……
當日利用他手中之筆披露內幕,陷他於囹圄之地,她雖也愧疚難安,卻並未惶恐過。隻因她知道,隻要還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沒有人敢亂來。即便落在薛晉銘手裏,他也罪不至死,頂多皮肉吃些苦頭,遲早會開釋出獄。但雲漪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人當街襲擊軍警,衝擊駐軍關卡,從警察手裏劫走犯人,這分明是公然挑釁霍仲亨,更將政府顏麵徹底踐踏。
程以哲不過是個普通報人,對於政客沒有任何價值,歹徒將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誰會冒此大險將他劫走?誰又有本事將劫持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是誰如此鬥膽包天?又是誰能這般神通廣大?
一連串的疑問逼得雲漪掌心滲出冷汗,背脊不住發冷……長久徘徊在危險邊緣,已煉就她生存的本能,對逼近身邊的危機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觸覺。這一次的恐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迅疾、詭譎而強烈!可是雲漪不願相信,盡管心底直覺已隱隱指出了方向,卻仍不願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錦衣翩翩的身影,倜儻溫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現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處,愈想起那人可能幹下的惡行,背脊上便似有細針刺著一般。
偏巧在這關鍵時刻,又與秦爺失去了聯係。霍仲亨一走,雲漪便立刻撥了電話給陳太,命她立刻與秦爺取得聯係,探問秦爺的意思。她猜測那幫歹徒的身份有兩個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為——前者是她最不願麵對的,後者則是不幸中的萬幸。秦爺在道上人脈甚廣,若是道上朋友所為,秦爺必定知道風聲。而陳太接了電話之後立刻去見秦爺,出去了大半天都沒有音信,雲漪已經撥了許多次電話過去,都說陳太還未回來。
外麵暴亂四起,陳太一個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雲漪深悔大意。督軍府前調派了重兵駐守,防止憤怒群眾衝擊,雲漪也被困在府裏寸步不能離開。尤其令她擔心的還有念喬,撥了電話去找學監,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撥過去隻說學校緊急召集開會,午後電話竟一直無人接聽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間亂了套,一切都脫離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這個時候也不在身邊。
想起霍仲亨,越發令雲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離去,已一整天沒有消息。副官來過電話,隻轉達他的口令,吩咐督軍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覺已到黃昏。暮色下的城市仿佛暴風雨暫時退去的海麵,顯出些許寧靜,卻不知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下還潛伏著怎樣的危機,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掀起更大的風浪。
天色暗了下來,飯廳裏擺好了晚飯,卻遲遲不見雲漪下樓來。萍姐發了急,早飯午飯都是送到樓上,卻幾乎沒有動過筷子,又原樣退回來,令她又憂又急。淩兒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聲,“媽媽,我餓了。”萍姐回頭,看見女兒可憐巴巴的眼神,心裏驀然一動。
電話撥過去,公館那邊的女仆又一次回答說陳太還沒回來。雲漪心神大亂,將電話重重甩上,頹然跌坐回沙發,將十指緊緊交握,強抑雙手的顫抖。外麵有人輕輕敲門,雲漪煩躁地脫口斥道:“什麽事?”
外頭傳來輕細稚氣的聲音,“我是淩兒。”雲漪怔了怔,一麵起身開門,一麵想著萍姐管教嚴厲,怎麽會讓淩兒擅自跑上樓來……門開處,卻見瘦小的淩兒小心翼翼端著托盤,上麵盛著香氣撲鼻的一盅湯,怯生生說:“雲小姐,媽媽說你該吃飯了。”淩兒尖削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歲女孩不應有的懂事和早熟,刹那間擊中雲漪的心,令她心口發熱,眼中潮潤,恍惚想起來自己和念喬的童年。
麵對餐桌上豐盛菜肴,雲漪勉強張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轉頭看看坐在身邊的淩兒正吃得心滿意足,不由擱下筷子莞爾一笑。偌大的餐桌上隻有雲漪和萍姐母女,顯得格外冷清。平日霍仲亨大多在家吃飯,有他在身邊,從不覺得這餐廳如此空曠。萍姐被雲漪強行留下來一起吃飯,周身都不自在,倒是淩兒吃得十分開心。
看著雲漪細心地拿餐巾擦去淩兒唇邊飯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雲小姐喜歡孩子,往後可有的你煩心的。”雲漪抬眸一怔,沒有反應過來,卻聽萍姐撲哧一笑,“您這麽年輕,往後愛養多少公子小姐都行,隻怕到時孩子多了,叫你煩都煩不過來……”這尋常的一句玩笑,聽在雲漪耳中,卻令她癡癡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嗎?是嗬,世間男女一旦相悅相親,自然是要結鴛盟、修恩愛、生兒育女、共偕白頭的……這原是男女間再尋常不過之事。而對於雲漪,這卻是她想都不曾想過,連做夢也不曾奢望過的。莫說白頭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時日,已令她歡欣不盡。
看著淩兒,雲漪一時恍惚,隱隱有一份隱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蘇醒。外麵突然有了動靜,士兵跑步敬禮的聲音裏,隱約有汽車駛近……雲漪跳起來,轉身飛奔出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