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滿盤皆輸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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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緩慢地走向左邊岔路,步子雖細碎卻仍平穩,不知是怎樣的毅力才耐得住腳上傷痕累累的痛楚。陳太脫口喚道:“雲……念卿!”雲漪聞聲回眸,靜靜看她,她卻再不知要說什麽。路燈下一左一右兩條岔路,一旦分道踏上,從此是同舟共濟,還是各自沉浮?
我有名字。”靜立片刻,陳太啞聲說,“我叫桂珍,李桂珍。”原來這是她的名字,叫了許久的陳太,到此刻才知道她名字。雲漪眼中微熱,含笑喚一聲,“桂珍姐,路上當心。”
入夜的碼頭依然燈火通明,四處都是工人在奔走搬運,巨大貨輪已經停靠入港。
短短一段路,桂珍用不了十分鍾已趕到約定的廊洞底下。到底是租界的地盤,到處是巡警與租界巡捕房的人,不時截住路人盤查。此刻城裏怕是更加沸沸揚揚,想來督軍已是動了真怒,找不到雲漪,大有將全城掀個底朝天的勢頭。
桂珍藏身在暗處,焦切地張望路口,不知雲漪走到了哪裏。所幸那邊路口沒太多巡警,隻有三兩名警察守在路旁,見有年輕女子經過便截住查問,看得桂珍心頭一陣懸緊。
又一對男女被攔下,那豔麗女子看似潑辣模樣,對巡警的盤查萬分不耐煩,張口嗬斥道:“別礙事了,我是認得你們薛廳長的!”巡警一愣,非但沒顯出恭敬之色,反而立刻扭住那女子,往路旁的一部黑色車子帶去。那女子驚叫掙紮,卻被粗暴地按低了頭,好讓車內之人看清容貌。車子裏光線昏暗,隻隱隱瞧見個俊挺側臉,冷冷一雙眼睛掃過來。那女子本是個小有名氣的紅歌星,僅與薛晉銘有過模糊的一麵之緣,隨口誇耀卻被當作了雲漪。她此刻嚇得尖叫連連,慌忙求饒,卻見車裏那人略一擺手,便漠然轉過頭去。身後巡警立刻放開她,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恍惚覺出這人是誰,卻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回身朝男伴奔去。
一個臂挎提籃的婦人剛好通過了盤查,匆匆低頭走過。她收勢不及,堪堪撞在那人身上。她一個踉蹌,那臃腫笨拙的婦人卻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路旁巡警撲哧一聲笑了,看著那粗笨婦人出醜而大樂。摔在地上的婦人緩緩爬起來,卑怯得頭也不敢抬。那巡警越發有心捉弄她,上前一腳踢開她提籃,喝道:“頭巾拿下來,遮遮掩掩見不得人嗎?”
那婦人一僵,緩緩伸手撩開頭巾,抬頭將臉轉向他。巡警頓時被那滿臉的黑痣嚇到,啐了一聲,揮手道:“醜八怪,去去去!”婦人慌忙躬身,掩上頭巾低頭便走。
站住。”一個冰冷而富磁性的聲音驀然從車裏傳來。
這聲音似一根無形的針,傳入耳中,直刺心底。抬眸已看到繁忙的碼頭燈火,不遠處就是與陳太約定碰麵的廊洞,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暗處眼看著一切……雲漪閉了閉眼,緩緩轉過身子。
巡警拉開車門,那人披了黑呢大衣,壓低寬簷禮帽,徐步走到她跟前。雲漪靜靜低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他冰冷目光,再感覺不到周遭別的存在。那目光讓她有一種涼絲絲的錯覺,仿佛周身不著寸縷,被置於寒風之中。
抬頭。”他冷冷開口,那卑怯的婦人有些遲鈍,呆了一刻才訥訥仰臉。這張蠟黃浮腫滿是黑痣的醜臉,令他一陣煩惡,方才見她跌倒的樣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他自嘲地一牽唇角,側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雲漪幾乎不敢相信有如此僥幸,本已沉入穀底的一顆心險些躍出喉嚨。轉身一步步前行,冷汗涼颼颼濕了後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懸空的鋼絲上,腳上傷口已痛到麻木。隱約聽得身後車門拉開的聲音,他似要上車離去了,雲漪深吸口氣,竭力鎮靜如常地前行,一點點遠離危險,一步步接近生機……一隻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將她整個身子狠狠扳轉。
雲漪跌入身後那人臂彎,一抬頭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這雙眼猶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鳳目微揚,倜儻裏帶煞,陰鬱裏含情。
此刻他目光並未落在她臉上,卻定定看向地上。雲漪隨他目光看去,心頭一寒,頓知在劫難逃——出賣她的,原來不是這張臉,而是腳上滲出布鞋的血,在她走過的路上留下淺淺血印。
頭巾被他反手扯下,一頭卷曲黑發如瀑散覆。他冷笑,扳起她臉龐,拿頭巾重重抹去。粗布頭巾擦過臉頰,火辣辣的感覺似被人摑上一記耳光。雲漪憤然掙紮,不肯讓他碰到一分肌膚。他停了手,眯起眼來看她片刻,驀地將頭巾一擲,怒道:“拿水來!”
一個巡警飛奔到對麵茶攤,抓起個大茶壺奔回來。他劈手奪過,將大半壺涼掉的茶水朝雲漪兜頭潑去……雲漪閉眼側首,任憑涼水潑麵,眉睫盡濕,咬唇不吭一聲。臉上化的妝被衝成黃黃黑黑的水痕,順著她臉龐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膚。
隆冬寒風裏,涼水打濕一頭一身,臃腫的棉衣也被潑濕,冷得雲漪微微發顫。他粗暴地拽過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雲漪掙脫,反手打開他的手,倔強揚起臉來,“我自己來!”
他看著她解開扣子,脫了濕透的棉衣拋在地下,隻穿單薄的斜襟粗布衫褲,仍是鄉下婦人衣服,濕漉漉的頭發披散,臉上狼狽滴水,那神情姿態卻似個不容侵犯的王後。
四少,久違了。”雲漪仰起臉,笑得冷峭冶豔,拋開了委曲求全,拋開了隱忍不發,將那層假麵連同化裝一起撕去,刹那間恢複原形。
租界碼頭的秘密是她最後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連秦爺也被瞞了過去,偏偏薛晉銘卻找來了這裏。雲漪被帶上車子,既不反抗,也不掙紮,心尖上最後一點暖意也涼透,唇角卻不由自主浮上笑容。兩部車子一前一後駛離租界,繁忙雜亂的碼頭並無多少人注意這短暫混亂的一幕。
薛晉銘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身側的雲漪,見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貼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這般開心?”雲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開心極了。”薛晉銘挑眉,捏緊她下巴,“聽上去很牽強。”雲漪仍是笑著,似乎渾然不覺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來這裏,真讓我驚喜。”她反應如此平淡倒讓薛晉銘始料不及,
他希望她發怒、反抗、哭叫,可是她隻對著他笑。
她的態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顰一笑的刺痛。薛晉銘將她肩頭輕輕攬了,貼在她耳畔柔聲說:“你這個樣子,真不可愛,遠不及你妹妹討人喜歡。”
這一次,他如願以償看到她臉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顫,連聲音也變了調,“你對她做了什麽?”薛晉銘笑起來,撫上她濕漉漉猶帶水珠的臉頰,“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黃毛丫頭,她雖乖巧,還是不及你的風韻。”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頸項,修長手指停留在鎖骨上輕輕摩挲。
雲漪沒有掙紮,卻閉上了眼睛,眼角有隱約淚光。
也隻有這樣才能觸動她鐵石心腸,令她對他的舉動有所反應……
薛晉銘停了手,臉上鬱色愈濃,再沒有勝利者炫耀的輕狂。卻聽雲漪幽幽開口,“是念喬讓你來這裏找我?”她問他話,卻連眼睛也不屑睜開,仿佛他才是她的俘虜。薛晉銘心裏越發如被針刺,恨不得讓她陪他一起難堪憤怒,便惡意地笑道:“小丫頭比你聽話多了,實在是個好孩子。 ”
孩子,念喬真的還是孩子嗎?雲漪苦笑,隻覺舌尖喉嚨無處不是苦澀……她知道念喬的脾氣心性,從不敢將這秘密告訴她。每次聯絡馮爺,都隻能利用單獨外出探視念喬的機會,才能避開陳太和其他耳目,唯獨不避諱的人隻有念喬。她隻說是探訪朋友,念喬也從不多問。
念喬是那麽天真的一個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可原來,連念喬也不信任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疑心上她的行蹤,默默記住了這地方的蹊蹺。
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喬心裏多久了?為什麽她從不當麵問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隱瞞嗎?……隱瞞,她又何嚐願意隱瞞!可她對母親許下過誓言,也受著秦爺戒律的束縛,更不願意將那白紙似的人兒扯下這蹚渾水……白紙,如今的念喬果真還是白紙嗎?
到底是姐妹,雖然同父異母,骨子裏卻有著一樣的多疑。說是多疑,偏偏她又輕信了薛晉銘,竟被他套出話來。這苦心經營的計劃,最終卻壞在最信任的人身上。雲漪黯然而笑,濕漉漉的頭發滴下水來,越發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卻隱約有什麽漸漸回暖。
薛晉銘的手臂環上她腰間,一手探向她腳踝,欲檢視她腳上傷處。雲漪將腳一縮,冷冷格開他的手。“怎麽突然端莊守禮起來?”薛晉銘眉梢一挑,眼光懾人,“當真從良了嗎?”
從良,雲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盡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麽幾句。從良沒什麽可笑,可笑的是,沒有良人可從。
雲漪按住心口,終於明白那微弱得幾不可覺的一絲暖意是從何而來——帶走念喬的人是薛晉銘,不是仲亨;縱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蹤她,至少不曾設下圈套給她,不曾眼睜睜旁觀她的掙紮。退到最無望的底線上,僅僅這樣,也是好的。
本以為是滿盤皆輸了,卻在黯然認輸的這一刻發現,還好,還不算最難堪的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