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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謝盞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無塵。

    夢裏的無塵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穿著一身藍衣,是個濃眉大目的俊朗公子,雙手抱著一柄劍,正笑眯眯地看著他。沒了大師的超凡脫塵,他此時更像個凡塵中的人,沒了淡然,多了喜怒哀樂。這樣的無塵,才像是真性情。

    “我要走了。”他道。

    謝盞隱約覺得這是個夢,也知道他已經去了,但是看著他此時神采飛揚的樣子,也不自覺為他開心,他問道:“你要去哪裏?”

    “天下之大,自有我的歸處。”他有些興奮,“話不多說,有緣再見。”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留給謝盞的隻有一個瀟灑的背影。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謝盞開心之餘,不免有些擔憂。他想起在酒樓中聽到的話,合抱之姿,宋硯明顯是要纏著他生生世世的。然而,他來不及多想,因為那個夢境已經結束了。謝盞睜開眼,天已經亮了。

    他在上始村,無塵已經不在了。

    謝盞每日做的便是澆澆花,種種菜,教習幾個小童。日子便這樣毫無波瀾地度過,平靜,安寧,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時,他都忘了算日子,也不知道究竟是過了多久了。

    “先生,村口處來了一輛馬車。”他教習的小童已經長成了少年,蹦蹦跳跳地來告訴他這個消息,“先生,您也來看看吧,村裏好多人都去看熱鬧了。”

    這裏地處偏僻,牛車攏共隻有幾輛,馬車是富人家的東西,集市上都很少出現,所以這小村子裏有了馬車才這般稀奇。

    小少年的心明顯也飛了,但是也十分尊敬謝盞,謝盞沒說話,他便站在那裏,眼珠滴溜溜地轉著。

    “去看看吧。”謝盞起身,小少年歡呼一聲,便往前跑去。

    謝盞走到大道上,便看到那輛馬車。那馬車華而不奢,主人顯然身份不凡。馬車的簾子拉開,裏麵走下一個人,竟是個裝束素雅的婦人,婦人溫和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謝盞的身上,那本是淡雅的目光,突然有了波動,有些喜悅,有些激動。

    “阿盞。”她叫出聲。

    幾年不見,王氏的精神樣貌都比之前好了許多,頭發蓄長了,又變成了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如今謝家比桓凜當政時還要權勢大一些,王氏的兩個兒子在朝中掌控著,而小皇帝又是她的外孫,這其中重重關係,這婦人便成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婦人了。隻是,走得近了,她身上依舊帶著淡淡的檀香,她如今呆在佛堂中的時間必定不少。

    謝盞帶著她回了自己住的地方。王氏在院子中走了一圈,花草生機勃勃,雞鴨也十分肥碩,屋子裏,幹淨整潔,書架上放著許多書,桌案上還有一副正在臨摹的字帖。看了這些,王氏放下心來。

    兩人坐在院子裏,謝盞斟了茶,遞給了她。王氏喝著茶,目光卻不離謝盞的身上,似端詳,似不舍。

    “在這裏可還好?”王氏問道。兩人在一起本就沒什麽話說,她隻能問這些話。

    “悠閑自在。”

    看謝盞的臉色,必定是過得不錯的,至少比他過去的近三十年過得要幸福輕鬆。

    “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來。”王氏道。

    他的院子裏已經堆滿了東西,王氏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來看他,必定是費了不少功夫。然而,王氏無疑是會選東西的,裏麵有許多絕版的書,其餘的一些衣物吃食,都是必須的用物。

    謝盞自然是收下了。

    王氏在這裏待到了下午,看著難得相處的幼子,心中充滿了不舍,但是理智告訴她該離開了。凡是要恰到好處,不可操之過急。

    王氏起身離去,謝盞將她送到了村口,看著那馬車越來越遠,謝盞才回來。

    對於王氏,他已經不恨了。血緣情深,王氏其實也是苦命之人。

    接下來的日子,王氏會過一段時間就來一次。王氏每次帶來很多東西,謝盞也會給一些山中的東西令她帶回去。她來的次數並不頻繁,不會讓謝盞覺得被打擾了,每次都會帶一些書畫琴譜,也都是謝盞喜歡的。漸漸的,謝盞也習慣了她的到來。

    “路途不好走,你莫要太奔波了。”有一日,謝盞終於忍不住勸慰道。

    王氏垂著的眸光閃過欣喜,語氣淡淡道:“待在建康城中也甚是無趣,不如出來走走,一路遊山玩水,風光甚好。”

    她一句話便將謝盞所有的勸說都堵了回去。

    自從王氏來了之後,謝盞去集市的次數更少了。他的那些小弟子們也很喜歡王氏,因為王氏來的時候也會給他們帶一些吃的和穿的。每次王氏一來,那些小孩子總會圍著她。王氏給那些小孩子們一人都帶來了兩套衣物,而給謝盞的,卻隻有一套月牙白的長袍。

    謝盞手中拿著那件長袍,突然怔住了,盯著看著,目光卻怎麽不能移開。他放得近了一些,果然聞到一股檀香味,這種味道,那些書上並沒有。

    王氏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便看到他盯著袍子發著呆。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什麽。

    這衣服不如那些小了許多的衣服精致,卻是王氏自己做出來的。

    他看著她許久,張了張嘴,喉嚨卻有些幹澀。王氏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含著無限包容:“進來跟你說一聲,我該走了。”

    王氏說完便退了出去。

    “……阿娘。”謝盞坐在那裏,聲音終於發了出來,卻十分低。

    王氏正朝著院門處走去,走了一半,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她沒有回頭看,而是徑直往外走去,當上了馬車,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轉眼又是一年秋天到來了,謝盞種在後院的梨樹,已經高過了屋子,上麵結滿了果子。謝盞摘了兩個,自己嚐了,汁液充沛,很甜,他又摘了一些,拿給了那些正在認真讀書的小娃娃們吃。

    小娃娃們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總朝著屋子裏看著,謝盞也看向那個屋子。屋子的門他本來是關好的,現在卻開了一個小縫。

    難道是屋裏進了賊人?

    謝盞走了過去,推門進去,卻見本來空蕩蕩的屋子裏,多了一個人影。他看到的隻是一個背影。但是有些人,隻是一瞥,便足矣認出來了。

    謝盞怔在那裏,一時不知是夢裏還是現實,一時又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等回神又覺得自己過於緊張了,他走了進去,將門闔上了,靜靜地看著那個背影。

    那人並沒有轉身。他的黑發束了起來,裏麵卻透出許多白色的發絲,滄海桑田,也不再是那個威嚴尊貴的帝皇,腰背不再挺拔,似乎有些彎曲了。

    “已經結果了。”那人聲音低沉沙啞,並不好聽。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正對著後院的梨樹。

    “梨樹三年結果,已經三年了。”謝盞道。

    “已經三年了……”那人低聲道。

    他依舊沒有轉身。謝盞看著他:“桓凜,你為何不看我?”

    桓凜垂下了頭:“我怕你不看我。”

    扭扭捏捏,倒是一點也不像他舊日的性子了。

    “那便不看了。”謝盞道,轉身便要離去。

    而他剛走到門口的時候,桓凜便轉過了身。一身黑,裏麵穿著裏衣袍子,外麵還穿著披風,穿得有些多了。當觸及那張臉的時候,謝盞的目光裏露出震動。

    他的那張臉,依舊有往日的輪廓,但是卻布滿了傷痕,無數刀劃過,看起來有些猙獰了。他的全身都包裹的緊緊的,怕是這樣的傷口,不止臉上,其他地方也是布滿了吧。

    當年他離開的時候,桓凜身上已經布滿了傷口,他離開後,桓凜遭遇了什麽,又是如何死裏逃生的呢?

    謝盞走了過去,伸出手,桓凜的臉下意識移開了,然後謝盞逼近,他已經避無可避。細膩的手摸上了那粗糙的傷痕,眼神中流淌的是擔憂。

    “傷都已經好了。”桓凜道。

    “那一次……”

    “何勇那小人太狂妄了,縱使我身上受了幾百刀,也照樣可以砍了他,我將他千刀萬剮了。”桓凜道,直到此刻,才隱約見他舊日的性格。

    他說的那般輕鬆,但是看這些傷口,便知道那次有多麽慘烈。

    “這三年呢?”謝盞繼續問道。

    “陸家兄弟趕來救了我,我的身份敏感,新帝登基,不便暴露,便隱瞞了下來。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年,等能下地了就發現自己變成這副模樣。”桓凜道,“我這副樣子了,本來是不想來尋你的。”

    但是日複一日,那種想法逐漸累積,最後終於壓製不住,才尋來了。他本是忐忑不安的,但是所有的不安,在見到阿盞的那一刻便都平息了。他早就該知道的,這一輩子,他都無法放下阿盞了。

    桓凜抓住了謝盞的手,將他緊緊地抱進了懷裏,感受著熱血重新沸騰了起來。

    這一次,阿盞沒有推開他。

    窗外的梨樹已經結果,桌案上擺著兩顆大梨,這一次,他終於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