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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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的十月三十,正好是豆兒兩歲的生日。

    紅頭繩紅棉襖紅襪子,連臉蛋都被抹了紅胭脂,馮元早上飯罷出門前,紅彤彤如一顆大蘋果似的豆兒開始作妖,抱著他的腿就不放開,撅著小嘴邊蹦躂邊裝哭:“爹爹爹爹,帶豆兒上街嘛,豆兒想出門玩去。”捏泥人、博戲攤子、雜耍、變戲法,好多好玩的,熱熱鬧鬧得比在家裏有意思,除了年節,平日哪有機會出去,可不得趁著過生日求上一求。

    馮元瞅了眼桌上更漏,憐愛地摸了摸她那張白皙小臉兒,好聲好氣地哄著:“好閨女,爹爹晚上帶你出門溜達,現在得去衙門上值了。豆兒別鬧,快撒手,爹要遲了。”

    豆兒不依,開始蹬蹬蹬跺腳撒嬌,癟著臉哭唧唧地耍賴:“不去嘛,不去不去,不去衙門,爹爹在家陪豆兒玩。”

    “豆兒不許胡鬧,快到姨娘這裏,你爹要做正事,哪能整日陪你瘋鬧!”

    綠鶯見馮元身上平展的官袍被女兒捏得快皺成了破抹布,作勢臉就一沉,不悅地盯著她。豆兒先是一縮脖,接著鼓起腮幫子,斜著眼角偷偷窺了眼下屋子裏的下人,覺得當著一眾人的麵被數落了,簡直不能更丟臉,她氣咻咻瞪了綠鶯一眼,緊攥著馮元的衣擺躲到了他身後,還不忘從爹爹腿旁探出頭來朝綠鶯吐了吐小舌頭,真是淘氣得很。

    綠鶯生了惱意,正要奔上前揪她,不防馮元瞪起了虎目:“噯,你喊甚麽,小孩子哪裏懂這些,有話不能好好說?”這話將她堵得一肚子氣上不去下不來,偏他還不理,反而蹲下身去,不厭其煩地親了親閨女的額頭:“好豆兒,爹爹必須得去衙門,否則無故曠職會挨板子的,到時候爹爹被打了,躺在床上還怎麽帶豆兒出門去呢?”

    豆兒疑惑地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睛,大有舍我其誰的氣勢:“爹爹是大官,誰敢打我爹爹?”

    “皇上就敢打爹爹,爹是大官,可皇上更大,管著爹,管著所有人。”

    “皇上是最厲害、最最最最厲害的麽?比玉皇大帝還厲害?”

    “玉皇大帝管天上,咱們碰不著他老人家,皇上管人間,管著咱們馮府所有人。”

    綠鶯聽著他們爺倆的對話,有些無語。

    最後豆兒終於煞有其事地將小腦袋瓜一點一點:“哦,那豆兒不要爹爹挨打,爹爹快去衙門罷,莫要耽擱了。快去快去,別磨蹭啦!”說著,還用兩隻小手抵著馮元的大腿,使勁兒把他往屋外推。

    馮元走後,豆兒瞥了綠鶯一眼,還在記恨她剛才數落自己,哼了一聲,蹬蹬蹬轉身跑上床,自己在那玩起了布偶,背過身不理她。綠鶯坐在桌旁,一手撐腮望著她,目光深沉,臉也陰沉沉的。餘光見春巧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腦袋跟博浪鼓似的,還將臉憋得通紅,嘴巴張了又張,闔了又闔。

    “有話就說,甚麽事吞吞吐吐的,這可不像你的性子。”綠鶯瞟了她一眼,開口道。

    “......姨娘啊,你今兒怎麽突然朝二姑娘發脾氣啊,是不是還在難過秋雲的事啊,其實都過去了,你就別再想了。”春巧終於張嘴,湊過來期期艾艾地說道。

    二姑娘?這不是在說我麽,豆兒豎起耳朵。

    綠鶯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眼皮,隨口說著:“我就是不明白,我對她掏心掏肺的,到頭來卻不如一個從未拿她當回事的男人重要,我如今也害怕起來,怕又對一個人掏心窩子地好過後,得到的依然是背叛,大約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

    聽不懂,豆兒聳拉下耳朵,繼續玩娃娃。

    春巧想了想,拿起茶壺為姨娘倒了杯茶,說:“奴婢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罷,真正對你好的人不在乎你為他付出多少。其實......這件事可將老爺折騰得夠嗆,他不僅將府裏下人弄地人仰馬翻,還讓人上佟府討了丁佩過來拷問了一番,本來佟老大人還在氣他當初合離一事,這一下更是跟討債似的上門,差點沒將老大人氣中風,否則汴京可都知道他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了。”

    綠鶯端起杯子,忽然一愣:“丁佩是誰?”

    “就是宋嬤嬤的兒子啊,當時老爺查過,下毒的人不是太太,府裏下人也沒害人動機,便想著是不是丁佩記恨宋嬤嬤的死,才買通下人害你的。還有容嬤嬤,姨娘你不知道,當時你倒下,可將奴婢嚇壞了,時間緊迫,奴婢讓人請了隔壁侯府的大夫,誰知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坐家的老大夫回老家探親了,可要是上街找大夫,哪還來得急?不成想這時,還是容嬤嬤挺身而出,這才救了姨娘你呢。嘻嘻,說起來,她那哪是害人的毒針,分明是救命的好針呢。”

    春巧一席話,端的是讓綠鶯感慨萬千:“我一直以為她看我不順眼,誰知要緊關頭卻肯出手相幫,我一定要好生感謝她老人家一番才是。”

    “是這個理兒。”春巧笑眯眯地應和。

    綠鶯轉而看向床上,歎息著說:“不過,我剛才不是在想秋雲,而是在想豆兒。”

    豆兒?這不是我麽,豆兒又豎起耳朵。

    “二姑娘?”春巧眨眨眼。

    綠鶯看著那一小坨的肉肉,又疼又愛又無奈:“小孩子被慣壞了,幼時還顯不出來,怎麽看都是嬌憨憐人,可你看看,如今她也大一些了,竟是這般跋扈不懂事,昨兒不給做新衣裳就滿地打滾,今兒不讓老爺出門,明兒呢?明兒指不定就能做出更不講理的事來。哎,我原來還常常腹誹太太太過嬌慣,將大少爺養成那番模樣。可純兒呢,大姑娘忽視她,依然讓小小的孩子長了副怪異的性子。溺愛不得,忽視也不得,養孩子啊,真不是容易的事。你看看老爺,小孩子連說一句都不行,有他在,我到底該怎麽教育孩子呢?”

    豆兒背著身子,麵朝大牆開始噘嘴,她真的打滾了麽?想了想,貌似是呢。

    春巧掃了眼床上的二姑娘,免不了維護起小主子來:“二姑娘還小呢,姨娘也太過......嚴厲了些。”

    綠鶯沒理她的話,若有所思地默道:“我出身低,沒受過甚麽閨訓,教不了她甚麽,將來定要好好請幾個教養嬤嬤陪她長大才是,否則將來婆家還能像娘家似的慣著她?沒得耽誤了她自個兒。”

    就在這時,忽然有小丫鬟進門來稟有客來了,那客說是要尋李姨娘。綠鶯一愣,要說自從她進了馮府,幾乎沒有來找過她的人,應該說,在汴京,就沒兩個認識的人。她好奇問丫鬟:“那人可自報了家門?”

    “不曾,他說甚麽也不肯透露,就說是李姨娘你最親近之人。”

    綠鶯跟春巧往前院客廳走,路上好奇道:“你覺沒覺得那小丫鬟神情奇怪?你說找我的能是誰呢?”

    “是挺奇怪的。奴婢也想不出呢,姬姨太太府裏人都認識,肯定不是她,那還能是誰呢?難不成是......”

    春巧冷不丁靈機一動,與綠鶯相視一眼,兩人禁不住大笑著異口同聲:“菱兒!”

    腳步不由加快,綠鶯簡直是喜不自禁,羥薑族內亂不止,總沒個固定落腳處,想寫封信送過去都找不到人,菱兒妹妹別說過得好與不好,就是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她與菱兒分開了幾年,就惦記了幾年。

    已將走到待客的廳堂門外了,打眼望去,正有個小丫鬟關門出來,手裏端著托盤,麵色古怪,眉宇間似乎有些嫌棄之意。見了綠鶯,趕緊低頭問好,錯身而過時,卻偷偷投來了狐疑打量的眼神,真是好生奇怪。

    綠鶯無端感到別扭,她推門進屋,待扭轉脖子掃了一圈屋內,哪裏有菱兒的身影?隻有一個一臉黑糊糊的老漢穿著破棉襖,正一腿搭著,一腿盤在椅上,跟個蝦米似的半個身子貼在桌上,滋溜滋溜沒命啜著茶水,視線在幾個丫鬟身上的首飾上打轉,猥瑣得不成樣子。

    即便這人穿得如乞丐,看起來也是賊眉鼠眼的,綠鶯依然覺察出幾絲熟悉,她試探地輕喊了聲:“爹?”

    桃腮杏圓眼,氣色白裏透紅,姿容嬌豔無雙,頭頂珠翠三兩隻,一把鳳凰樣式的步搖展著翅膀,隨著擺動似要高飛,上穿桃粉的夾金絲薄襖,下著淺紫色八寶流蘇的馬麵裙,腕中玉鐲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如斯貴婦,世間獨一份兒了罷?這是綠鶯此時給李老漢留下的第一印象,畢竟他多少是沒見過甚麽大世麵的。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他又是一大口茶水進肚,然後才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橫眉冷豎地挑理:“咋回事啊,不是說你受寵麽?馮家老爺咋連見我都沒見,就這麽將我晾在這,怎麽說我也是你爹,他連個麵兒都不露,是何道理,簡直......咳咳,簡直豈有此理!”

    想必是太過激動,李老漢咳嗽個不住,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碩大的破棉襖跟個麵袋子似的逛蕩,這副可憐勁兒,要是從前的綠鶯,早上前去為親爹撫胸口斟熱茶了,可此時的她,麵對這個名義上的生養之人,卻沒半點心疼與憐惜。

    過去的爹爹已經死了,如今隻剩下一副空殼,這個人眼瞎耳聾心硬,且還不知所謂。“你以為我是個甚麽東西,是個甚麽人物?不過一個小妾,一個奴仆,你以為你是人家的正經泰山?正經親戚?人家憑甚麽要見你呢?如今你能進了這道門,還是人家大發慈悲了呢!”

    綠鶯神情認真,她覺得她在對一個三歲不懂事的孩子擺事實講道理,她覺得李老漢就是一頭四六不懂的牛,要是真的懂人事,怎麽會為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和一個野種賣掉親生女兒呢?若是懂人事,怎麽還能有臉來呢,怎麽還能這麽牛氣哄哄地擺架子呢,怎麽也不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反而一臉窺伺地往金銀首飾上盯呢?

    還像一輩子沒喝過茶水似的沒命往肚皮裏灌,他沒意識到給自己女兒丟人了麽?綠鶯隻覺臉臊得發紫,在一眾下人麵前隻剩下尷尬。李老漢聽她連珠炮似的一番話,想了想也對,原來村裏有的大姑娘在有錢人家做了姨奶奶,也是輕易就能被打被賣的。大度地擺擺手,他哼了哼:“那這事就算了,不提了。”

    接著就兩眼冒亮光地打量綠鶯身上,從上到下,又從下往上,不時豔羨地嘖嘖讚歎。(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