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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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倏忽而過,二月時,冬雪消融,大雁北遷,花骨朵開始爭相露頭。
初春正是風寒頻發的時候,連一向身骨硬朗的馮元都忍不住破天荒地病了兩場,灌了好幾碗苦藥,康健了十幾年,這一病,直猶如閘門豁了道口子,來勢洶洶,拖拖拉拉半個月才好。
夜裏就寢,他將手搭在綠鶯的肚皮上,溫柔地一下一下撫摸,盡管沒甚麽表情,可綠鶯仍從那雙帶笑的眼睛裏察覺到了他的喜悅與期待。未幾,肚上的動作驟停,她奇怪地望過去,就見他那張臉忽然鬆垮垮的,像是想到了甚麽不讓人愉悅的事。
她碰了碰他:“怎麽了?”
“都五個月了,我記得豆兒那時候動得還挺頻繁的,怎麽他卻這麽老實?莫不是這胎又是女娃?”
馮元有多麽盼望這個兒子,此時就有多麽地患得患失,不過綠鶯卻有種預感,這胎絕對是男丁。抬起頭,她正要笑著說些甚麽,卻忽然頓住。她愣愣地望著馮元的鬢角,那裏有幾束亮霜霜的銀光,唯恐是燈光反射出的錯覺,她湊近,輕輕撥弄開頭發,等看清了,忍不住就有些喉頭發哽。他雖不算年輕,但保養極好,自來頭發烏黑濃密,可不過幾日過去,竟冒出了白絲。還有,朝夕相處來不及覺察,此時認真一看,他的兩頰都凹陷了,從甚麽時候開始的,他竟瘦了這麽許多?
“找甚麽呢?”見她撥來撥去,馮元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明所以,發束不用自己梳,他便也極少照鏡,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鬢發染霜。此時忽然若有所覺,抬手撫了撫,並不當成大事,倒是她反而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讓他好生嗤笑了一通:“到年紀了,頭發哪有不白的啊,又不是長生不老的妖怪。”
是啊,這就是衰老,漆黑的頭發會一點一點白下去,人會漸漸消瘦幹癟,腰背岣嶁,腿腳不好使,病一件一件找上來,慢慢地,慢慢地,人就會......枯萎,死去。他也會死罷?綠鶯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澀澀地透不過氣來,眼中也生了一層水霧。那眼神可憐巴巴的,像一條被主人遺落的小奶狗,馮元歎了口氣,憐惜地將她摟在懷裏:“我頭上白頭發多麽?”
“不多,不到十根兒。”綠鶯笑著搖頭,啞著嗓子回道。
在腦中搜腸刮肚地挑著人選,他說道:“那你怎麽還委屈上了,說起來我還算年輕的,朝裏有個王大人,三十好幾就成了白頭翁,還有個楊大人,跟我不差兩年,牙都快掉光了,你說說,跟別人一比,我是不是算福氣大的了?”
綠鶯破涕而笑。
因著山西河南等地開春時旱情嚴重、疫病泛濫,旱情沒法子解決、國庫沒銀子賑災,官員們人人夾著尾巴上朝。這等天災*,誰都沒法子,可皇上不幹啊,非得逼著自己的官想轍,規定每人每天都要上一封折子,更有甚者已經成了皇上此時的出氣筒,或被罷或被貶。馮元之所以會病,也是近來耗費心神,再加上書房熬夜寫奏折而著涼造成的。到底是不惑的人了,身子再也不是鐵打的了。
如此,綠鶯心疼他都來不及,怎麽還舍得讓他難受失望,馬上便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安慰他:“你別擔心,肯定是兒子,我愛吃酸的呢,尤其是酸得倒牙的......”
“這也做不得準,懷豆兒時也沒見你愛吃辣的啊?所以說酸兒辣女一說法不可盡信。”馮元笑容淡淡,可見並沒將她的話當真,他輕輕掐了掐她的臉頰,“歲月不饒人,我年紀也是一把了,你給我爭氣些,多懷幾個苗子。我希望自己這支將來越來越好,光耀馮家門楣,不奢望千秋萬代為世家豪門,起碼子孫後代枝繁葉茂,而不是在我這輩零零落落地凋零。”
綠鶯不難聽懂他言語裏的滄桑。兄長馮開毫無建樹,侄輩皆是紈絝子弟,獨子馮安又是個混不吝的,馮家未來前景堪憂,馮元不免想到:若他此時離了人世,以如今馮家的情勢看,從老侯爺這輩數起,絕對豪不過三代。
本是懷孕之喜,該輕鬆的時候,說著說著氣氛卻沉重下來,兩人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話。馮元不願讓孕婦情緒壓抑多思多慮,遂拿手指點了點她的腦瓜門,開口玩笑著道:“且信你一回,到時候生的若不是兒子,爺就不要你了。”
綠鶯也笑嘻嘻回嘴:“好好好,要不是兒子啊,罰我去地窖裏吃糠都行。”她支起身子,慢慢將手伸過去,溫柔地望著他,聲音如微風細雨一般:“我幫你把白頭發拔了罷?”可還沒等他有所回應,她就緊接著趕緊把手退回來,搖頭作罷:“還是算了,聽說拔一根長十根,不拔了。”
馮元笑了笑,替她將被子拉上,蓋過肚腹,輕聲道:“睡罷。”
半個月後,府裏下人開始私下議論起甚麽事,一潭死水般的寧靜被徹底打破,頓時沸反盈天起來。
春巧也順帶聽了幾嘴閑言碎語,回來就跟鸚鵡似的學著舌:“姨娘啊,咱家大少爺要議親啦,聽說老爺正琢磨人選呢。”
綠鶯一愣,忽然有些恍惚,覺得時光竟這樣快,在她記憶中馮家那個紈絝少爺還是個四六不著調的半大小子,除了調戲小丫鬟就是咿咿呀呀地唱幾句酸戲,沒想到轉眼也要為人夫為人父了。其實說起來馮安隻比她小上一歲,如今也十八了,這時候議親算晚了些許,到底是因著親娘的事耽誤了。
關於這個消息,她的感覺有些微妙,不太高興,但也不是特別生氣。連下人的消息都比她靈通,她就仿佛被困在山洞裏的瘸腿山雞,而下人就是林間的鳥兒,它們彼此嘰嘰喳喳的,一個傳倆倆傳仨,一個知道就全都知道了,而隻有她被蒙在鼓裏,馮元怎麽就沒跟她提上一句呢?是,她知道,馮安娶甚麽樣的妻子與她無關,她更沒權利插手,他也不會詢問於她,可就算是不經意間念叨個一句半句的,他也不曾有。但如今全府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這種滋味可真不好。
從前以為自己在馮府中是個多麽重要的人物呢,現在好像終於看清了,其實她甚麽也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孕中就越加小家子氣了些,反正她此時就是這麽想的。
這種被忽視的失落感不便言說,連貼身丫鬟都沒法傾訴。故而春巧自然不知道綠鶯此時所想,隻是見自家姨娘這一刻聽到喜訊後臉色黯淡、挺不高興的模樣,她眼珠子一瞪,一瞬間就想到甚麽,立馬開始渾身發抖,一臉撞見鬼似的慘白,嘴巴也像吃了炮仗似的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爆:“姨、姨娘啊,你、你是不是對大少爺他......”春巧已經抖得如同抽風,太驚悚了,姨娘和大少爺是、是不容於倫理的啊......
“哎呦!”腦瓜門被狠狠敲了下,疼死了,不過可算止住了她的瘋想。
“哎,也不知道最後會訂下個甚麽樣的,他那野馬似的性子,我倒希望能選個脾氣厲害的,能管得住他。”綠鶯還記著那筆人情,希望馮安將來過得好。
春巧馬上說道:“那姨娘稍等,奴婢去打聽打聽。”
不一會兒,她就蹭蹭蹭回來了。
春光明媚,主仆兩個坐在榻上,伴著窗外嘰嘰咕咕的小鳥叫,就聽春巧掰著手指頭在那一個個細說:“統共有三個人選。這頭一個是韓國公李家的嫡長孫女,然後是禮部左侍郎聶家行三的嫡女,再一個就是通政司裏的頭頭通政使大人,姓曹,他家的次女,也是嫡出的。”
綠鶯這兩年在馮元身邊耳濡目染,對官階大小也算明白,待她將這三個人選在嘴中咀嚼了一圈,忽然覺得不對勁,三家裏有兩家門第過低的。按說禮部左侍郎正三品,看起來官階不低,可馮元首先是侯府嫡子,然後才是從三品的官員,這麽一比較,倒是與那左侍郎家門庭不當對了,況且要是兵部戶部刑部也就算了,一個禮部,那就是養膘的地方,沒實權沒人手,正三品也隻是個虛位,實際都排到四品半開外了。再說那通政司,裏頭就是接待臣民密告和信.訪的大雜院,裹腳布似的臭事兒一堆,通政使就是個管家婆的職位,正三品的管家婆,還不如正七品看大門的五城兵馬副指揮吃香。
“不對啊,我記得大老爺家有位少爺還娶的是兵部裴侍郎家的姑娘,二小姐嫁的也是有實權的人家。怎麽輪到咱家議親,除了國公府,剩下兩家門第這麽低?”女子議親一般都是高嫁,很少有自降身價的,除非天家公主。她之前與長房的馮璿交好,清楚記得馮璿那夫婿家是兵戶出身,公爹雖隻是個四品的甚麽將士,但有兵權握在手裏。承爵,可都是父死子承,大老爺馮開如今正是沒官職的白身,身份不尷不尬的,按理說子女親事本該是尋不了太好的,但也借了親爹是侯爺、胞弟是高官,這才沒辱沒了自家。長房都這樣了,沒道理二房卻差了這麽多罷,她可是知道,馮開與馮元兄弟倆一直都在暗中較勁呢。
“呃......”春巧撓撓頭,臉上表情糾結,吭哧吭哧地說:“咱家那大少爺,呃,豔名遠播,所以就......可供選擇的人選便少了些,品級低的倒是有心巴結,但咱家老爺哪能瞧得上,有本事有傲勁兒的自然不樂意趟咱家這道渾水,嘿嘿......”(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