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章 用心良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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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往常,神秀定然會馬上站立起來,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但這一回,他深知事關重大,加上雙腳還在發軟,故此,仍匍匐於地麵,內心的激動使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栗:“弟子聆聽師訓,理應跪於地麵。”
五祖沒有馬上啟齒,隻是望著匐伏在地麵的這個大弟子,此時此刻,確實是於心不忍呀!五祖知道神秀誤會了自己意思,以為今晚招他獨自到來私囑,是將衣缽傳授與他。說實話,五祖是深知神秀對於禪宗無比的信奉崇敬,傾畢生之精力,參悟修禪,勤學苦練,平日,對師祖,又是尊敬有加。從個人感情上,五祖極其不願意將這個謎底揭穿,這會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是,五祖更加明白,自己作為當今的禪林領袖,要獨具慧眼,挑選英才,以續佛心燈,傳授衣缽,紹隆祖業,這事關禪宗的千秋大業,並非私人感情可以替代的。
五祖小聲道:“你還是起來,為師慢慢地與你談吧。”
神秀雙手支撐著地麵,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垂手而立。
五祖示意神秀在他的左邊坐了下來,緩聲地問:“神秀,南廊牆壁上的那首偈語是你寫的嗎?”
“這……這……”神秀不可置否,謙謙地說,“弟子愚鈍,請師父欽加點化。”
五祖手捋白髯:“你這偈語文采飛揚,比喻貼切。如果是前往京城應試,定可才壓千人,昂首挺胸進入前三甲,即使是在金鑾殿對著聖上麵試,也是無懈可擊。”
神秀聽到五祖的誇讚,心中高懸的大石驀地放了下來,代之一陣驚喜:“多謝師祖的褒獎。”
五祖繼續說:“這偈語的內涵頗深,一滴水珠可見陽光,這偈語反映出你對修禪的領悟已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境界。”
神秀仍然是那麽的謙虛:“曆代師祖都是教導我們要勤力禪定修習嘛。”
五祖將白髯拋往肩膀處,拖長了聲調:“但是——”
神秀的心一陣的緊抽:“但是什麽呢?”
五祖一言中的:“但你的偈語尚未從佛的本性上洞悉禪機。”神秀頭腦轟鳴,耳畔嗚嗚作響,冷汗又驀然湧出:“弟子愚迷,謹望師祖開示。”
弘忍大師這才睜開眼,看看神秀,歎了一口氣:“唉——從你這四句偈來看,你還沒有真正認識到佛性。這樣說吧,你隻是到了禪的門口,還未真正進門,沒有窺見大道的堂奧。一般的修行人,如果照你的這首偈子去做,便不會墮落。但若以這樣的見解,想求得徹底的覺悟,是不可能的。好啦,你去給我泡杯茶,我再啟發啟發你。”
神秀洗杯,泡茶,斟水,呈給師父。
弘忍大師馬上端起來,呷了一口,說:“我太心急了,茶還沒有泡好啊!”
神秀知道師父不僅僅是在說茶。
弘忍大師慢條斯理、一字一句說道:“至高無上的佛道,必須當下認識到本心,徹見自性。對於佛法的見解,必須是不做作,不思慮,沒一絲一毫的強求,自然而然從自性中流露出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性不生不滅。在任何時候,在每個念頭裏,都要保持這種認識和體驗。要知道,世界上萬事萬物的本性原來是相通無礙的,它們的絕對本性隻有一個,一通百通,一真皆真。以這種認識來看待萬物,才能離開它的表相,看到它真實的本質。”
弘忍大師重新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茶。神秀剛想去添水,他擺擺手,把玩著空茶杯說:“所謂的佛性,所謂的大徹大悟,隻不過是人沒有煩惱、沒有妄念的本心。這心,就像這茶杯,佛陀、皇帝用它吃茶,它決不因此而生起一念歡喜之心;蟲鳥、貓狗用它喝水,它也不會因此而憤怒不滿。金銀寶石裝滿,它也不會貪愛;用它來盛尿,它也不會厭惡。像這樣,本心不為萬物所動,又不為萬物所役使,反而役使萬物,萬物就像具備在我心中一樣。如此才是大自由、真解脫。”
弘忍大師輕輕放下茶杯,閉目不語了。
神秀輕輕拿起那隻杯子,仔細觀看。
弘忍大師並未睜眼,輕輕說道:“自己的本心是看不見的,要去體驗。體會這心,即可打開你本來就具有的佛性之門,慢慢地把迷惑拂拭,以達到原來所期望的領悟。你這種修禪的方法,隻不過是因襲前人的‘漸悟’,毫無創新之意,隻到達一個小山峰,卻還未達到禪理至高無上的巔峰。加上,你寫好偈語後曾先後到過我方丈室外十多次,是嗎?”
神秀的臉頰紅了起來:“是。”
五祖略帶責問:“你既然已寫出了偈語,訴出了心聲,為什麽不敢馬上呈與老衲我呢?”
神秀惶恐地:“我恐此偈寫得有失。就——”
“就留有進退,以備左右回旋,是嗎?”五祖的老眼似箭般指著他。
神秀的目光與五祖相碰,又惶然地閃開了,囁嚅著:“是……是……”
五祖直言點穿:“這表明你心性未明,並無自信,又不敢直言感覺,直表本心。這種取巧試探的做法,實際上是患得患失、優柔寡斷,未明心性,離達至禪學中四大皆空的忘我臻境尚有遙遠之路哩。”
“我……“神秀的臉頰一陣紅來一陣青,兩隻耳朵嗡嗡作響。
五祖嚴肅地:“我問你,你對六波羅蜜中的‘戒’、‘慧’、‘定’有何見解?”
神秀莊嚴地回答:“諸惡莫作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自淨其意名為‘定’。”
五祖探詢地問:“倘若以後由你執掌東禪寺,你會怎麽做?”
神秀一本正經地:“倘若由我執掌東禪寺,定然要肅整山門,嚴守寺規,要眾僧人清晨念佛,夜晚修禪,論經說法,勤修苦練。在禪定中尋找開悟的契機,由外進內,由淺人深,讓東禪寺成為天下第一名刹。”
五祖追問:“你說該如何作禪定修習呢?”
神秀依循愣伽師傳統禪學作答:“就是要明解趣人禪境方便。遠離憒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齶,心住一境,這種禪定是啟發智慧的必由之路。”
五祖搖了搖頭,坦言指出:“你如今修禪所至的地步尚未認識佛的本性,仍是隔岸觀火,未得超度。或以淺俗的言語來作譬喻,是隻到門外,未人門內。至高無上的佛道,必須得當下認識自己的本心,看到自己的本性。無生無死,在任何時候,於每一個念頭中都能認識到這一點。萬種法則是相通無阻無礙的,一樣真了,則樣樣都真。萬種境界,都相同如一。相同如一的本質,就是真實的。如果有這樣的認識,那就是至高無上的佛道的本性。”
神秀以顫抖的聲音問:“祈盼師父點化,如何才能進得門來呢?”
五祖歎了口氣,道:“世間是學佛易,參禪難;參禪易,見性難呀!須知,修禪的至高境地靠的是自己的悟性,而並非可以靠人作點化。好啦,你照我說的這樣,再下一些功夫,好好體驗體驗,一兩天內重寫一首偈語再呈來給我看看吧。如果你新作的偈語能夠真正認識佛的本性,能認識到自性,我就把衣缽傳授給你。”
“唔。”神秀點頭應諾時,已是傷繃五內,骨架將散,眼眶裏淚光盈盈。
神秀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支撐起雙腳,當走出五祖方丈室後,雙腳已無法繼續再支持了,隻好用手扶摸著南廊的牆壁,一步一步地艱難挪著,朝自己的僧房走回去。
五祖站在方丈室的門檻望去,心如刀剜,唯有長歎一聲,百般無奈地搖擺著腦袋。
不知走了多久,神秀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自己僧房的。
這一晚,神秀的心頭滴血,思潮亂湧,躺在床上的竹席,猶如躺在燒紅的鐵板之上。
“那偈語不行,那就再作一首出來吧。橫豎還有二三天的時間。”一連二天,神秀絞盡腦汁,人也消瘦了許多,但他無法將新的偈語想出來。
這點說來並不奇怪,皆因南廊上所作的偈語已是他心跡的升華與悟性至高的表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