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寶林降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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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慧能在寶林寺弘揚佛法十五年時光悠然而過……此時的慧能,已經步入了中年人生。

    這十五年間,東禪寺同門師獲悉慧能在寶林寺宣講佛法,曾多次前來追殺。慧能隻好又循跡於懷集、四會深山老林之中;

    這十五年間,慧能在深山老林之中獲悉他的娘親百年歸老,舅父和村中鄉親替他辦理他娘親後事;隻是梁玉蓮杳無音信……

    一天夜間,他照例在深山老林一間小小茅棚裏靜坐,忽然,外麵傳來飄飄渺渺的吟誦聲: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慧能會心一笑,站起來,走到外麵。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鞭炮聲。慧能自語:“春節到了,春天要來了,我也該出山了。”

    慧能回到茅棚裏,迅速收拾好裝有祖師袈裟的包袱,出門深情地望了居住了大半年的茅屋一眼,直奔山外而去……

    慧能攜禪宗衣缽南歸之後,因為受到名利之徒的追殺,就在嶺南四會、懷集、新州一帶的深山之中隱匿了十五年。這十五年,是苦行的十五年,是修行的十五年,更是對佛之心法艱苦實踐的十五年。

    浮雲天地闊,冷暖曷須爭。智慧形骸外,心同死水情。

    嶺南春天來得早。遠處的村落裏過年的鞭炮聲,催得野梅灼然開放,把一束大好春意盡情地抒寫在茫茫荒野。慧能感到現身出世的時機已經成熟,沐浴著早春明媚的陽光,步出深山,來到廣州。

    廣州是嶺南最繁華的大都市,名流薈萃,商旅雲集。當年達摩祖師泛舟來華,就是從這裏踏上中華大地,播撒下禪的種子;而今,慧能也將從這裏開始大張法席,廣傳禪法,從而使禪這一人類文明的瑰寶益發光輝燦爛。

    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曆史的必然?這一天,是正月初八。慧能看到法性寺(今光孝寺)高高的旗杆上幢幡高掛,迎風招展,心中一陣興奮。

    他知道,寺院裏幢幡升起,五色彩帶飄揚,是表示有重大法事活動;今天單升幡旗,則表示寺裏有高僧講經。

    慧能隨著絡繹不絕的人流,緩緩走進法性寺。法性寺內,數枝紅梅燦若繁星,暗香浮動,向人們傳遞著嚴冬已逝的消息。

    寺中的戒台上,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衝著一棵菩提樹跪拜頂禮,神色凝重而莊嚴。一位十七八歲名叫法空的青年禪僧跑過來訓斥他:“嬰行,你又犯瘋病啦?放著大殿裏的佛菩薩不拜,神經兮兮地拜一棵樹幹什麽?”

    嬰行充耳不聞,顧自三跪頂禮,嘴裏似乎還喃喃祈禱著什麽。

    法空口中說個不休:“難怪印宗大師給你取法號‘嬰行’呢,看來,你永遠長不大,還像個三歲的嬰兒,拿著土塊當饃饃。”

    嬰行頂禮已畢,斜了法空一眼:“你懂什麽!”

    法空說:“我是你的師兄,比你入門早,比你歲數大,比你聽經多,自然比你懂得多。”

    嬰行一撇嘴:“大殿裏的木魚兒,比你入門早,比你歲數大,聽經比你多,是不是比你懂得更多?一會兒課誦時,我們就別敲它啦,敲你的腦殼好了。”

    法空張口結舌,吭哧了半天才說:“那你放著佛菩薩像不拜,拜一棵樹幹什麽?”

    “師父說過,金菩薩不度爐,木菩薩不度火,泥菩薩不度水,我嬰行是個大活人,要拜活菩薩。”嬰行雙手叉腰,說得理直氣壯。

    法空一臉嘲弄:“這棵樹,是活菩薩?”

    嬰行不答反問:“我來問你,這是一棵什麽樹?”

    “菩提樹。”

    “你既然知道是聖樹,為什麽不讓我禮拜?”

    法空大笑道:“佛祖釋迦牟尼是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的,但他老人家是在印度尼連禪河之畔的那棵菩提樹下,而不是在這棵樹下。你拜它又有何用?”

    嬰行裝傻充愣,故意問道:“此樹是何人所植?”

    法空的嘴角差點兒撇到耳根上:“哼,你連這都不知道?”

    “請法空師兄賜教!”

    法空得意地說:“要說咱們這法性寺,不但是嶺南第一名刹,而且天下聞名。早在三國時期,這裏就辟為寺廟了,名為王園寺。凡是從印度航海而來的法師,或者從海路到印度求法的中國僧人,大都在這裏落腳。多年以前,一位名叫求那跋陀羅的印度高僧飛錫駕臨廣州,在寺裏建了咱們所在的這個戒壇。他預言說:250年之後,有一位肉身菩薩將在這裏受戒出家。而這棵菩提樹,是另一個高僧智藥大師從印度帶來的樹苗,栽到了咱們這裏的。”

    嬰行指指一旁的石碑:“智藥大師栽菩提樹的同時,是不是立了這塊石碑?”法空點點頭。

    嬰行說:“你自己細細看看,他在碑文中預言,170年之後,將有肉身菩薩在此菩提樹下大開普度,弘揚無上佛法。你再看立碑的時期,仔細算一算,今年正是兩位大師預言的活菩薩出現的時刻……”嬰行忽然停住話頭,雙眼死死盯著什麽。

    法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慧能從容不迫地走進法性寺,似乎還別有意味地對著嬰行神秘地笑了笑。

    嬰行的魂魄似乎被慧能的神態攝去了,癡癡的,呆呆的,直到慧能的背影消失,他仍在發愣。

    250年前修建的戒壇依舊莊嚴,170歲的菩提樹枝繁葉茂,綠蔭遮地,高大參天。它們也在企盼著肉身菩薩的到來麽?法空捅了嬰行一下,說:“嬰行,你又發什麽呆?印宗大師今天要講《涅槃經》,咱們快去聽吧!”

    法性寺大雄寶殿,紅牆黃瓦,高大莊嚴,淩空翹起的飛簷,又顯得格外輕靈飄逸。大殿外高高的旗杆上,五色幡旗迎風飄揚,把湛藍的天空裝點得格外生動。

    嬰行與法空來到大殿的時候,一些僧眾與居士已經到了,他們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等待印宗大師講經。好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麽啟示,小嬰行下意識地向大殿東南角望去——那裏,是男居士們應在的位置。果然,他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看到了那個平平常常卻又十分神秘的人物——慧能。

    嬰行和法空按照僧臘,坐到了僧人們的最後一排,因為他們出家最晚。

    印宗大師安坐在佛壇上閉目冥思。此時大殿內一片寧靜,似乎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清晰聽到聲響。忽然,外麵一陣強風吹過,大殿前的旗幡劇烈抖動,獵獵作響。人們的目光自然而然追逐著聲音向外望去。

    大殿外麵,五彩繽紛的幡旗在風的吹拂下,迎風招展,自由地飄舞,煞是好看。蔚藍的天空,因它絢麗的色彩而生機勃勃;古老的寺廟,因它的曼妙飄揚而意趣盎然。

    許多人都被這景象感動,油然生出許多感慨來。年輕的法空大概過分陶醉了,不知不覺中,喃喃自語道:“春風吹得旗幡動,赤橙盡染豔陽天……”

    一個老年和尚不客氣地打斷他的沉吟,嗬斥道:“年輕人,一天到晚心隨境轉,隻知吟詩作賦,禪機卻一竅不通。什麽風吹幡動,應該說是幡自己在動。”

    法空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臉的茫然:“你是說,幡自己在動?”

    “那當然。因為旗幡高掛,就有了飄動的可能性。所以,佛門之人不要被色彩和表麵現象迷住慧眼。要知道,那不是風動,而是旗幡動。因為動性在旗幡上,而不在風上。”

    年輕的法空覺得老和尚講得不在理,卻又一時想不出反駁的理由,憋得滿臉通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嬰行替師兄打抱不平,站起來走到老和尚跟前,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得老和尚直眨眼。

    嬰行似乎很驚訝:“噢,你眼睛沒有瞎呀!”

    老和尚一臉憤怒:“胡說八道,我的眼睛好好的,啥時候瞎啦?”

    “那你怎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什麽動性在幡不在風!請問老法師,什麽叫動性?”

    老和尚說:“動性就是能夠活動的可能性。這動性有的東西有,有的東西沒。幡掛在旗杆上,有動的可能性,所以是幡動而不是風動。”

    嬰行冷不防使勁推了老和尚一把,老和尚踉踉蹌蹌,差點兒摔倒,樣子狼狽極了,逗得大殿裏所有的人嗬嗬大笑。

    老和尚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個小雜種……”

    嬰行叉著腰站在他麵前,裝出大人的模樣,嗬斥道:“佛說,不惡口!一念嗔心起,火燒功德林。你修行多年,連這也不知道?怎麽能開口罵人!嗯?”嬰行一本正經,裝腔作勢教訓老和尚。

    老和尚吃了虧,反而輸了理,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好發作,隻好加重口氣說:“你一個小沙彌,竟敢推搡老衲,是何道理?”

    嬰行嘻嘻一笑,說:“我想試試你,有沒有動性。”

    老和尚說:“人,當然有動性了。你看,人走路,他腳下的大地並沒有動,動的是人。”

    嬰行指著他的額頭說:“那麽,剛才是你自己在動,而不是我推了你,你為什麽罵我?”

    老和尚語塞,悻悻地走遠了一些,生怕不知深淺的嬰行再次冷不防出手,再讓他“自己動”一次。

    嬰行越發得意忘形:“無話可說了吧?如果沒有風,旗幡自己怎麽能飄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