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浙 江 亭 思 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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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變兔死狐悲
城外待罪遇故人
參知政事陳啟達與彭是多年老友,也是兒女親家,出麵論救彭自壽,謂不應以言獲罪,皇上不準,遂自請外放浙東。
這兩次倒不是禦筆,宰相簽署是楊文端和經煜堂,既無人封駁,也無言官彈劾。更令人可氣的是,這韓侂胄毫無實際差遣,卻仍然坐在樞密院。
本朝高官的晉升與罷免都由皇帝決定,但陳述升遷或罷黜的理由的“製詞”卻由知製誥代筆。為此身兼知製誥的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每晩在學士院值班,以備皇帝召喚。
通常的情況是,夜間,皇宮的內侍奉命來學士院,知製誥以禮相待,內侍取出封好的皇帝手書詔令,上寫有某人作某官的內容,然後知製誥被關在院中寫製詞草稿,寫好後交內侍,再將學士院鎖起來,皇帝看完修改後,由宮中兩名書吏抄寫兩份,再讓知製誥校對,封好交皇帝和中書省。等早朝宣布後,知製誥才自由行動。
若是任命宰相,知製誥被召入宮中,皇帝穿便服相見,禦座旁有紙硯,待衛士退下後,皇帝輕聲告知任用某人為相,主要理由是什麽,知製誥就在皇帝身邊擬寫製詞,皇帝看完後裝進口袋,而後賜知製誥喝茶。知製誥回學士院,鎖好,第二天宣布後方才放出。
當然,皇帝任命高官也不是空穴來風,他離不開宰執的推薦。
時過境遷,一切都變了,他這個首相如同孤家寡人一般。皇上既不找他商討國事,也無人來請示政務。滿腔熱情,丹心赤誠,落得這般境地,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
李石章終於出手了,彈劾奏章洋洋數千言,細數趙汝愚的種種不軌言行。言之鑿鑿,不由得人不信。
翰林待招送來了彈劾奏折的手抄件,打開一看:汝愚,以同姓為相,本非祖宗常製,當上皇聖體未康時,汝愚欲行周公故事,倚虛聲,植私黨,定策自居,專功自恣,似此不清,應立即罷斥,以安定天位,進而堵塞奸邪,防止淩侵君權……
讀著讀著,趙汝愚如芒刺在背,不由心驚肉跳。看來,連辭職都不可能了。他忽然想起葉正則的那句話:近臣橫行,朝政不軌矣。
泰山壓頂,麵不改色,第二天,趙汝愚仍然神情鎮定,去城外浙江亭待罪,等候皇帝的發落。
浙江亭在臨安城外東三十裏。乍看,象是一個驛站,但比驛站好得多。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思賢院。院子很完整,有住房,有餐廳,還有仆人侍候。後麵有一個花圃,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向東走上幾步,就到了江邊,有一個高大寬闊的亭子,可以遠眺,可以讀書,也可以飲酒。與城內的繁華相比,這裏安靜雅致,特別是夜晚,景色更為優美。如若不是待罪思過,來此休閑度假,倒是個絕妙的場所。
亭子西邊二裏外,有戶人家,從外表看,不算華麗,大門也沒什麽特別,門前空地和台階都是青石板鋪砌而成,厚厚的木門漆成黑色,比一般農家寬大一些,沒牌沒字。
日上三竿,氣溫升高。從裏麵走出一位老人。老人中等個兒,胡須花白,長臉濃眉,戴棉帽,穿黑色棉袍,走路利索有力,老人並未走出多遠,就站在路上,向遠處望,不一會來了一個郵差,交給他一封信函和幾張民間小報。
回到屋裏,先看信,是長子王洪舟從建安寄來的,報告經營情況,並向父母問安。小報有五張。兩年前,他進城去,看到有賣這種小報,挺好奇。一看,全是進行一些小道消息,皇上下達什麽指示啦,誰升官誰罷貶啦。與官府的邸報大同小異,很有意思,就讓郵差定期給他送。
小報上有條消息,引起了他的關注:左丞相趙汝愚遭右正言李石章彈劾,出城待罪。怪不得思賢院磊門緊閉,警衛森嚴,原來是當朝首相來了。
一個多時辰後,老人提著食盒來到思賢院前,請禦前侍衛通報,老友、黃州秀才王彥縝拜見相爺。
聽到通報,趙汝愚怎麽想不起這個叫王彥縝的老友是什麽樣子。落難之時,達官貴人惟恐惹禍上身、避之不及。現在有一個老人提著酒菜拜見,實屬難得。遂答應道:快快有請。
在侍衛的陪同下,王彥縝來到思賢亭,趙汝愚正在讀《近思錄》,見人到麵前,仔細打量一番,想不起來,腦子裏沒印象。
王彥縝說:丞相不用想了,我們隻在三十年前相處兩天,以後再未相見,要是單獨見你,沒有人提醒,我也認不得你。
趙汝愚疑惑了,那你這是?
丞相平日裏身居高堂,出入前呼後擁,一個平民難以相見。如今遭人陷害,老夫居此不遠,叫老妻炒幾個小菜,燙上一壺黃酒,共敘友情,暢談人生,不知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時候隆冬,雖然不冷。在亭上飲酒,顯然不行。便決定回房間,看到侍衛跟著,趙汝愚說:我乃待罪之人,難道與老友喝酒,還需人盯著不成?
二人邊吃邊聊,王彥縝自我介紹,本人乃福建建陽人氏,字至真,出身於農村上戶之家,祖上幾輩都種地為生,父親在時,家有百十畝地,生活小有富餘。作為長子,父母希望認真讀書,考取功名,為祖上增光。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些觀念,自幼小時,就紮根於他的腦海中。
為了不讓父母失望,三更燈火五更雞,他寒窗苦讀,熟記經史,二十二歲那年,考中秀才,盡管名次不高,但全家人興奮異常。從那以後,每逢大比之年,都進京赴試。
乾道二年(1166年),已是第四次考試了,他提前二十天進京,住進了貢院不遠的狀元樓客棧。房間是客棧的上好客房,單人獨間,大約十天後,隔壁也來了一個書生,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子弟。
他就是趙汝愚,字子直,江西餘幹人。這幾天裏,兩人接觸不多,說過幾句話。此後,趙汝愚高中榜眼,而他依舊名落孫山。
趙汝愚問:那時你多大年紀?
王彥縝告訴他:三十六歲時,大女兒已經十歲。
趙汝愚想起來了,當年他個子不高,但白白胖胖的,見生人總是臉紅,說話低著頭,一看就是厚道人,從此以後就再未見過。
二人相互對視,哈哈大笑。
王彥縝提醒:來,來,別光顧著說話,嚐嚐這個清蒸江刀,這可是老婆子做的拿手好菜。
江刀,即江中鯽魚。挑選三四兩重的活魚,選淨瀝幹,腹中塞入五香八角,清蒸半個時辰,然後淋上調料,肉質細嫩,清甜爽口。
受母親的影響,趙汝愚也喜歡吃魚,因此,吃的不少,津津有味。
至真兄,你我三十年後在此重逢,也是有緣,嫂夫人的菜肴也讓人大快朵頤。自今而後,汝愚永記兄嫂之深情厚誼。
子直老弟,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想我落難之際,能有老兄相伴,品嚐佳肴,把酒暢談,也人生一大樂事,縱然客死異鄉,亦瞑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