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千裏冰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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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很多年後,當迦彥整理房間的書架時,無意中瀏覽到大陸著名的吟遊詩人海涅在他成名的詩集中寫下的這句話,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個冷寂的清晨,他和她在雪林中相遇的場景。
奇妙的是,曾經兩小無猜的一對男女,重逢在熟悉的雪原上,居然都沒有認出彼此,而是各自用好奇中帶著淡淡疑惑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她定定地凝視著眼前少年蒼白而清秀的麵頰,並沒有將他和多年前那個小男孩聯係在一起,而是很直截了當地發問道:“你是誰?”
聽到對方的詢問,君士坦丁總算將目光從女子秀麗的容貌上收回。
實話當然是不能說的,不過君士坦丁早已打好了腹稿。
他有些虛弱地咳嗽了一聲,“我叫迪恩.狄格思,這位尊敬的小姐。想必也猜到了,我是個中階魔法師,來自艾澤利亞的楓雪鎮,準備去阿斯嘉德山脈接受法師試煉,參加等級考試,獲得高階法師徽章。”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誠懇,眼神十分真摯,沒有絲毫遊移,就像方才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
他始終牢記著老師教給自己的一段話:一個成熟的殺手,要永遠隨身帶著兩樣東西,並且隨時準備用上,一樣是自己的劍,另一樣則是謊言。
對每一個優秀的獵人而言,偽裝自己,已然成為一種本能。
而且,單審視這番話透露出的信息,也確實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你的考官居然給你分配這麽危險的任務?”
迦彥皺起了眉頭,雖然各國晉級高階法師的任務難度普遍很高,但也沒變態到要讓一個施法者徒步穿過雪原的地步。“為什麽不抗議呢?”
“因為,我是一個艾澤利亞人,尊敬的小姐。”君士坦丁臉上依舊保持著微笑,不過卻有著說不出的諷刺,“和高高在上的龍槍人不一樣,這些年,我們光是為了活得好一點,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按照舊公國時代的魔法師管理條例,在艾澤利亞境內,魔法師要想晉階,取得與魔法實力相稱的法師徽章,都要在暴雪法師團處進行報名登記,進行等級考試。
考試分為筆試和實際任務兩部分,試煉任務時長視考核等級而定,短則一天,長的話甚至可以多達半年,越是高級的考核,試煉時間也越長。
考核由專門的法師分配試煉任務,通過後才能獲得象征法師身份的魔法徽章,享受法師身份帶來的好處。
登記地點一般設在各個村落、集鎮周圍的大城市中心,暴雪法師團分部所在地,便於正式魔法師和法師學徒參加考核。
隻不過,繼艾澤利亞公國滅亡,銀龍家族入主艾澤利亞後,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在考爾菲德強硬的手腕下,原有的暴雪法師團被迫解散,徹底凋零。
隨之而來的,便是過往數百年來,原本已經被下放到各大城市的法師等級考核權被統一收歸總督府,考爾菲德借此強行規定:艾澤利亞境內所有的魔法師,要想參加等級考試,都必須到落日城總督府進行報名登記。
這是個具有深遠意味的政策。
考核權被收回,維斯馬爾家族集權的程度大大增加,同時,意味著從此以後,艾澤利亞境內所有法師的身份信息都落入到了銀龍家族的掌控之中。
這個政策還產生了一個被後世很多史學家和社會學家詬病的嚴重後果:階級分化。
很多艾澤利亞本土出身,居住地在離落日城較遠地區的法師,由於家境不充裕的緣故,根本支付不起往返落日城的昂貴車馬費用,不得不放棄參加等級考核。
以往如果有類似情況的話,本土的法師學徒有資格向當地的官府提出神情,暴雪法師團會給予相應補貼。
但是在占領艾澤利亞後,銀龍家族冷酷地取消了這一政策,許多原本具備魔法資質的艾澤利亞人不得不放棄了心中懷揣的夢想。
這也導致這十年來,出身艾澤利亞本土的法師出現了嚴重的斷層,底層居民成為法師的機會完全破滅,由此滋生了青黃不接的惡果,這正是龍槍王朝希望看到的。
失去了魔法師這一寶貴的戰略資源,日後艾澤利亞人在龍槍大軍麵前就再也了沒有抗爭的餘地,銀龍家族這一政策可謂毒辣之極。
而龍槍王朝方麵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跟隨維斯馬爾家族入駐艾澤利亞的本就是依附於銀龍家族的王朝貴族,享有特權地位和經濟優勢的龍槍貴族們,他們的親屬和子女成為魔法師的幾率遠遠高於本土的艾澤利亞人。
於是,產生了一個曆史性的奇觀,據神聖帝國情報部統計:近十年來,艾澤利亞境內晉級的魔法師數量,平均有八成居然都出身於龍槍貴族家庭,出身艾澤利亞本土的法師,隻有兩成左右。
這還隻是開始,而在正式的試煉考核中,一個艾澤利亞人和一個龍槍人的受到任務待遇簡直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那些艾澤利亞出身的法師,往往會被分配到各種刁鑽困難的奇葩任務,很多都無法在現有水平內完成,比如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各種複雜的地理環境之類的。
可如果接受試煉魔法師膽敢提出申訴,就會被總督府強行取消考試資格。
而龍槍貴族的法師子女們,則要舒服多了,隻要按部就班參加考核,無論完成情況如何,必定可以通過,獲得法師徽章,揚眉吐氣地離開。
所以,在事先溫習了背景知識的情況之後,君士坦丁現在給自己偽造出來的身份,就是這樣一個被無良考官丟去阿斯嘉德山脈完成試煉任務的倒黴法師。
雖然遭受了世間最不公正的對待,受到歧視,卻依舊毫無怨言,仍懷抱遠大理想,毅然決然地踏上險峻試煉之路的年輕法師迪恩,形象生動地代表了生活在龍槍王朝慘無人道政策下,廣大勞動人民自力更生、自強不息的偉岸形象。
嗯,沒錯,標準答案就是這樣寫的,君士坦丁在心裏默念道。
他回答地很真誠,所以迦彥真的相信了,而且感動了。
望著少年蒼白麵頰浮現出的上堅定表情,迦彥忽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對於維斯馬爾家族在艾澤利亞的所作所為,她自然有所耳聞,但卻從沒有為這片國度裏的人們做些什麽,內心不由自主地湧現出一絲歉疚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注視著君士坦丁的目光柔和了很多,沒有再細究他的身份。
但是,她很快拋出了下一個關鍵問題:“那天在雪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君士坦丁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交織著疑惑和心悸的神情。
“尊敬的小姐,我也不知道那天究竟經曆了什麽,如你所見,當時我正在山裏趕路,可是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然後我感受到一陣強大的魔法力量從雪原上湧來,把我擊昏了過去,剩下的事你也知道了。”
君士坦丁忽然痛苦地咳嗽了幾聲,這下反倒不是偽裝,德雷克斯的【神諭術】實在太過恐怖,身上留下的傷勢現在都還沒好轉。
“原來是這樣。”沒能從“迪恩”口中打聽到那名魔導師的情況,迦彥有些失望,但她臉上卻掩飾地十分之好,不漏半分破綻,平靜地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
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我叫伊瑟拉,龍槍人,來自烏拉諾斯城,希望我救了你的事能讓你稍微改變一下對王朝的看法,要知道,並非所有龍槍人都像你的考官一樣傲慢又愚蠢。”
伊瑟拉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假名,來源是一頭神話世界中的上古巨龍的名字。
回艾澤利亞之前,迦彥已經事先做足了功課,甚至還勞煩身為副軍團長的泰勒斯親王花費一天功夫幫她準備好了一套可信度極高的說辭和身份證明,精於此道的親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不會露出任何馬腳。
“果然,是個國家榮譽感過剩的龍槍女人啊。”君士坦丁並沒有起疑,在心裏補充道,視線掃過女子腰間的長劍時,忍不住小小地吐槽了一句。
從裝束上,他已經猜到這位女子出身頗為顯赫,而聽到烏拉諾斯城這個名字後,更是篤定了幾分。
很快,君士坦丁就在心裏大致勾勒出了眼前“伊瑟拉”的身份背景和來曆:一個來自龍槍上層貴族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的習武女子,出於好奇和對自身實力的自信,隻身前往雪原遊曆。
眾所周知,出門冒險遊曆的開放風氣,在龍槍貴族中就十分常見,而且由來已久。
龍槍以武立國,王朝上下尚武風俗濃烈異常,在烏拉諾斯城裏,當眾決鬥都是很尋常的事情,一言不合拔劍相對的場景更是屢見不鮮,哪怕是有頭有臉的貴族都不能免俗,這點倒是和作風保守、規矩林立的神聖帝國貴族階層形成了鮮明對比。
除此之外,王朝的青年男女們,最愛談論和吹噓的,便是各自的冒險經曆,越是豐富多彩的見聞,越是跌宕起伏的經曆,就越能引發周圍人群關注,收獲同齡人的青睞,而家族長輩們也默許和鼓勵類似的行為。
要知道,龍槍王朝的開國者查理曼和尼伯龍根兩大傳奇,便是伊卡迪亞大陸史上最著名的兩位冒險者和屠龍勇士,也正是因為他們在蠻荒大陸的奇遇,才孕育出了龍槍王朝這麽一個龐然大物。
有這兩位傳奇人物作為榜樣,龍槍人酷愛冒險遊曆也不足為奇。
“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伊瑟拉小姐。”君士坦丁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希望你旅途愉快,同時,我為耽誤了你的行程感到抱歉。”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救你是我的決定,正好,我也要去一趟阿斯嘉德山脈,一起同行也不錯,說不定我還可以助你完成試煉,你先好好養傷,等到能使用魔法後,我們再出發。”
見少年回答地很誠懇,迦彥隨口說道,神情十分平靜,有一種令人傾倒的自信。
高階法師的試煉任務,難度必然不小,但對於身為高階龍脈者的她而言,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挑戰性。
跟孤身一人深入荒原,迎戰諸多祭祀和巫族強者這樣的恐怖戰績比起來,在阿斯嘉德山脈裏宰一隻高等魔獸根本算不上什麽。
你的運氣很不錯,由堂堂聖龍血脈擁有者,北風軍團大軍團長護送你完成任務。
迦彥看著躺在雪地上的少年,紅唇微微翹起,心裏莫名有些寬慰,就當是報答那些年凜冬城帶給自己的美好回憶好了。
“那就太謝謝伊瑟拉小姐了。”見偽裝身份的目的已經達到,君士坦丁鬆了口氣,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至於“伊瑟拉”熱心的提議,他並不怎麽當回事。
到達山脈後,他自然會第一時間和對方分開,自行尋找浮士德的陵墓。
不過,看在對方救了自己命的份上,一路上,自己略施小手幫幫她也不錯,君士坦丁心裏暗暗想著。
如今的北境可不是什麽太平之地,一位不通世事的貴族青年隻身出門冒險,看似勇敢豪邁,不過以君士坦丁的經驗來看,眼前這位美麗動人的女子多半會成為各種強盜、小偷、雇傭兵等危險分子眼中的移動錢袋。
你的運氣不錯,有我這位獵人公會排名第六的賞金獵人,大陸最年輕的皇冠魔法師免費給你當保鏢。
看著身前女子平靜自信的麵容,君士坦丁微笑著想,當一回好人也不錯,就當是對你救命之恩的報答吧。
況且,這樣一位外表美麗動人、性格正直勇敢的女子,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和欽佩。
彼時的兩人各懷心思,都覺得遇到自己,是對方天大的機緣,自己是對方的貴人。
但待到多年之後,等他們再回頭看這段經曆,知曉彼此的想法後,不知道會不會笑出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