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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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時分。

    蒼茫的北地,一望無際。

    從遙遠山巔的邊緣,投射下一片緋紅色的剪影,清晨的雪原,氤氳在朦朧的霧氣中,陽光乘著縹緲的雪霧冉冉升起。

    冷杉樹下,一對分開的男女默默地望著彼此,相顧無言。

    數十日同行,他們之間的情愫不斷發酵,這段中斷了十二年的情感,奇跡般地在十二年後重新燃起,但遺憾的是剛剛開始,就要麵臨結束。

    他們幼年相遇,十年後重逢,並且再次喜歡上了彼此,卻不得不再次分開,就是這樣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過了一夜,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該傳遞的情感也在一夜的深吻中傳遞,而殘酷的現實再度橫亙在他們麵前。

    無論是尚未知曉君士坦丁身份的迦彥,還是已經知道一切的君士坦丁,都清楚這份情感終究不會有結局,而且也都準備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道不同,自然不必多言。

    迦彥看著他,朱唇輕啟,“我想回凜冬城看看,那裏是我這輩子最懷念的地方,迪恩你呢?”

    君士坦丁搖了搖頭,“殿下,我要去阿斯嘉德山脈,那裏才是我的目標,就不和你同行了,祝你旅途愉快。”

    君士坦丁看著迦彥,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第一次在凜冬城相遇的情景。

    “你的眼睛為什麽是黃金色的,跟我們不一樣?”那個小男孩歪著腦袋,好奇地問,“而且很好看。”

    注意到他微妙的眼神,迦彥怔了一下,抬起手,將水晶鏡片摳出,一對宛如黃金製成,中間有道豎線的瞳孔出現在君士坦丁麵前,一如當初。

    君士坦丁認真地盯著迦彥的眼睛,像是要把這雙眼睛永遠印在心底,“你的眼睛真好看。”

    “記得我和我未婚夫第一次見麵時,那個家夥也是這麽說的。”

    晨光中,迦彥再次笑了起來,眉宇間淡淡的哀傷消退無蹤,又回複到了一貫的從容和自信之中,“那麽,迪恩……再見了。”

    “再見。”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迦彥轉身,猛地躍下山丘,重重踩在雪地上,大步向著凜冬城的方向走去,

    陽光中,她的背影顯得無比燦爛,卻透著隱隱的落寞和蕭索。

    她沒有回頭。

    ……

    注視著迦彥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君士坦丁緩緩閉上了眼睛,舔著有些發幹的嘴唇,同時品味著旖旎和苦澀。

    作為一個優秀的賞金獵人,君士坦丁從前一直堅定不移地以為,所謂心痛不過是吟遊詩人筆下矯情的說法,心髒除非被刺穿,否則怎麽會痛?可是那時人都已經死了,又哪有機會去感受痛苦呢?

    但在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心痛這回事,而且是生理上真實存在的。

    ……

    沿著平坦的道路繼續向北走,沿途是大片破敗的村鎮、莊園、城堡、公園和教堂。

    裏麵一片死寂,渺無人煙,昔日的繁華伴隨著艾澤利亞公國的滅亡而消逝無蹤,空留下一個個冰涼的華美驅殼供後人憑吊。

    君士坦丁環顧四周的建築,隻覺恍如隔世。

    十多年前,這裏還是北境最繁華的地帶之一,往來的車馬絡繹不絕。

    他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將自己背在肩上,騎著戰馬在雪地上飛馳而過,濺起片片雪花。

    他們後邊跟著一整隊身披鐵甲的凜冬騎士,為首的雷加神情肅穆,望著主公肩膀上興奮地向著北風招手的男孩,輕輕地吹起口哨,引來身後騎士們開懷爽朗的笑聲。

    他在離這不遠的一個溪澗峽穀裏學會了遊泳,曾在附近的一片密林裏摘取發芽的櫻桃,苦澀的汁液讓男孩的舌頭隱隱發酸。

    在雪原的一座山丘後,他人生第一次看見了冰原狼這種魔獸。

    他小時候還悄悄爬進過山頂上一座廢棄古堡上的瞭望塔,站在上方俯瞰日暮下祥和的北境,看著一隻隻商隊滿載著木材和蔬果駛向凜冬的城門。

    這裏的一切,都有著他熟悉的味道,都烙印著過往的痕跡。

    君士坦丁本以為自己此生再也不會動情,可是看到這一切,情感的激流卻依然不可遏製地在胸中翻滾,卷起大片記憶的泡沫。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來到了一片寬廣的墓碑叢林中。

    成百上千塊雪白的墓碑在朔風中屹立著,如同一個個沒落國度的孤獨衛士,守護著最後的領土。

    君士坦丁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這才記起來,這裏是舊時艾澤利亞公國非常有名的維吉爾墓園,以初代凜冬城主維吉爾的名字命名。

    維吉爾的陵墓同樣坐落在這片墓園裏的最深處,旁邊便是艾略嘉德家族的家族墓地,那裏安放著曆代凜冬城主的遺體。

    荒草蕪雜,大理石製成的墓碑間青苔叢生,無數樣式古老典雅的長方形墓碑坐落在雪地上。

    許多墓碑上刻著艾澤利亞公國大貴族和著名騎士們的名字,在舊時代,凜冬城的大貴族生前都以死後能被葬在維吉爾墓園附近為榮,這代表了公國對他們貢獻的認可。

    君士坦丁踩著厚實的積雪向墓園深處探去,時不時駐足,目光掃過墓碑上蝕刻著的名字和姓氏,有的他認識,有的他從不知曉,這些公國曆史上的重要人物已經安靜地在雪地下長眠了數百年華。

    最後,他來到了家族墓地內。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這裏,他居然看到了父親和自己的陵墓。

    那是兩塊相鄰的花崗岩石碑,樣式很簡陋,風格和前代城主們的墓碑大相徑庭,顯然是由懷念舊公國的艾澤利亞後人所建造,估摸建在凜冬城覆滅後兩年左右,距今也已然有十年的時光。

    兩座墓碑上,分別寫著君士坦丁和艾略嘉德大公的名字,上麵還有一段後人留下的文字

    “凜冬已至,以此墓緬懷曾經的暮光劍聖,最後一位凜冬城主以及他的兒子君士坦丁,願艾略嘉德之名永垂不朽。”

    君士坦丁走到父親的墓地前,沉默了一會,平靜地雙膝下跪。

    “父親,我回來了。”

    少年望著被白雪覆蓋的石頭,輕聲說道,“迦彥也回來了,不過她已經不認得我了,這很好,不是麽?”

    君士坦伸出手來,指尖浮現出一枚淡藍色的光球,龐大的魔法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墓園,霜雪悉數被染成藍色。

    “父親,你看,我現在已經是個皇冠魔法師了。”

    君士坦丁低聲緩慢地說道,帶著些許喜悅得意的語氣,像一個剛剛有所進步,便驕傲地在長輩麵前炫耀,期盼得到獎勵的小孩子,“我還繼承了浮士德的蒼藍星域,那個史上最了不起的魔法師。”

    數十顆星芒出現在他周圍,閃爍著美麗的湛藍色光華。

    “未來,我會繼承您的遺願,讓艾澤利亞重新站起來。”君士坦丁說道,“我還會找到帕拉丁,擊敗他,為那個夜晚死去的凜冬人複仇。”

    “不會讓您等太久的。”

    他站起身來,拍掉膝蓋上的雪,神色平靜,沒有哭泣,眼淚這種東西,真正的凜冬男人從來都不需要,這是君士坦丁深以為然的信條。

    他又走到自己的墓地前,木然地看著那方小小的石碑,內心並沒有產生任何荒謬的感覺。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從前那個叫君士坦丁.艾略嘉德的善良小男孩的確已經死了。

    後來從深淵裏走出來的,隻是個擁有相同名字,滿手血腥的複仇者罷了。

    君士坦丁從口袋中掏出那本童話冊,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後,彎下腰,將這本童年時曾無比珍愛的小冊子埋進了石碑前的雪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