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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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業漸興。

    有太平,方有盛世。回想多年前四國紛亂,天下生靈塗炭,若不是當今皇上,昔日名將楚北捷毅然出山,平定亂局,一統天下,誰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見到這一路上安定繁華的市鎮。

    一雙纖纖玉手掀開了馬車上的簾子,街市中的熱鬧景象衝破了阻礙似的躥了進來,叫賣聲、大笑聲、小媳婦們買菜時的嘀咕聲……喧鬧不斷。一雙透著聰慧的美目閃了閃,注視外麵的世界一眼,又矜持地躲回暗處。

    馬車鑲金配銀,美輪美奐,連馬匹的轡頭都是純銀打造,連同前後共十八名騎馬的護衛,靜靜行走在這片呈現興盛的大地上。

    車上坐著一男一女,都不是普通的貴人。女子正是蓓蕾欲放的年紀,麵如桃花,唇不點朱而豔,難得骨子裏尊貴的氣質,任誰看了都不由得驚歎。

    她是遠方維昊族的公主,小名引蘿,從小就是族中最著名的美人胚子,聰明可人,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身邊那位是她的親哥哥引宜。兩兄妹遠離家園,攜帶大批珍寶來到這片陌生的大地,卻是為了一件關係到維昊族將來的大事。

    妹妹在想什麽?”引宜問。

    引蘿沉思良久,答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亭國的皇帝,是怎麽一個模樣?他的故事已經流傳天下多年,到現在,一定是個老頭子了吧。”

    引宜失笑道:“妹妹想到哪兒去了?這位皇帝年少時就是著名的猛將,十五歲領軍戍衛東林國,征戰無數,令敵將聞之喪膽,後來卻不知為何隱居山林,不肯再問世事。直到四國大亂,天下將毀,他才出山平定,建立赫赫大亭國。亭國建國六年,這般計算過來,他也不過才三十多一點,正是男人最強盛的年紀。”

    引蘿也不知是否將哥哥的話聽了進去,正悄悄掀起簾子一角,窺探外麵,忽道:“停車。”

    怎麽了?”

    停車。”

    引宜一臉詫異,喝停車夫,移到了引蘿身邊,“怎麽了?”他隨著引蘿的目光往外一看。

    道旁是一家三層高的酒樓,廳堂大敞,門柱旁豎了麵大旗,上書“專述本朝事,莫論往來人”。一位說書模樣的先生搖頭晃腦地坐在店門外,周圍圍了一大圈子看熱鬧的人。原來這酒樓今天開業,店主設了門口說書的來招攬客人,圖個人氣。

    把馬車移到邊上,靠近點。”

    妹妹……”

    不礙事,時間還早呢。”引蘿抿嘴對哥哥輕柔一笑。

    引宜見了妹子的甜笑,不忍掃興,命隨後的侍衛都在路旁停下等著,把馬車靠近酒樓門口,又吩咐車夫去給酒樓主人一點賞錢,讓說書先生大聲點,使馬車裏麵的人也能聽見。

    說書正說到精彩處。

    當今皇上聽得送信的舊日屬下將四國的亂況一說,雖然連連皺眉,卻不肯改變原先的主意,對屬下道:‘我早已不再管這些事,你們再怎麽說也無用。平定四國,天下英雄多得很,又何必定要我去。’瞧這意思,是怎樣也不肯出山的。”

    說到此處,滿懷希望的聽眾都變了臉色,大歎數聲,有人嚷道:“怎麽咱們皇帝還不出山啊?天下都亂成這樣子了。”

    你慌什麽,皇帝要是不肯出山,咱們豈能有如今的太平?”說書先生嗬嗬笑了兩聲,端起茶潤潤嗓子,臉色一正,“那屬下一聽,當即就急了。這都什麽時候了,王爺您還不出手?嘿,他這一急,居然讓他急出個絕妙的法子來。他又對咱們皇上說:‘天下英雄雖然多,但隻有您一人才能救白姑娘。白姑娘如今身在危難中,您再不來,咱們將來的皇後娘娘可就保不住啦。’皇帝一聽,臉色都變了,瞪大了眼睛,大吼道:‘誰敢傷害朕的皇後,朕殺了他!’”

    說書先生怒目瞪視,惟妙惟肖,聽眾無不動容,偏偏有一個不識趣的嗤笑起來,“你這說書的瞎話也不會編。那時候大亭國還沒有影子呢,那屬下怎麽知道白姑娘以後就是皇後娘娘?”

    哈,你不開口人家還不知道你沒見識,一開口就漏底細了。”說書先生正容道,“說起這位白姑娘,那可是來曆不凡。她在歸樂國的敬安王府長大,從小能歌善舞,別說女工琴藝,就連男子們的文武二事,也無人能及。有相士看過她的相,說她是天上仙女下凡,來輔助天下之主的。歸樂王知道後,下旨要娶她,誰知白姑娘見了歸樂王之後,說:‘你不夠資格娶我,我隻嫁真正的天下之主。’後來,她果然選中了咱們皇帝。嗬,你說這眼光,能不厲害?”

    引宜在車內聽了,笑道:“簡直胡說八道。這樣說來,那女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豈不是妖怪?”

    引蘿微微笑了笑,不語,隻是繼續傾聽。

    又有人恭敬地問:“先生,你說咱們皇後娘娘是仙女下凡,那她一定是個大美人吧?”

    那當然,白姑娘麵若嬌花,聲如黃鶯,美得不可方物,實在是天下第一顏色,無人能及啊。”說書先生一臉仰慕地讚歎,“當初咱們皇帝也是在百花叢中過的,隻見了皇後娘娘一麵,當即就忘了所有的美人,從此眼裏隻有皇後娘娘一人。”

    不對呀!”一個老頭眯起眼睛,疑道,“我怎麽聽說,當年咱們皇後娘娘和皇上曾經在北漠國打過對陣,那個姓張的說書先生是這麽說的。”他身邊另有幾人顯然也聽過這段,紛紛點頭說是。

    胡扯!”說書先生吹胡子瞪眼,“皇上和皇後娘娘是恩恩愛愛的一對,怎麽可能對峙沙場?少聽姓張的胡說八道。”

    酒樓內爭論正烈,馬車的簾子卻輕輕放了下來。

    沒什麽好聽的了,走吧。”

    馬兒緩緩踏步。

    不過數刻,馬車已出了這座小城鎮。遠遠入目,是新鋪的黃土大道,兩旁稻田翠綠喜人,似看不到盡頭。

    引宜看著沉默的妹子,躊躇半天,開口道:“妹妹別聽那說書先生胡說,哪來的什麽仙女。皇後再怎麽貌美如花,那也美不過妹子,即使她真的美得過妹子,那又如何,年華逝去,怎及妹子年輕可人?妹子這一入宮,我看皇上的心一定會係在妹子身上。”

    引蘿閃亮的眸子瞅過來,掃了引宜一眼。引宜正自覺說得對理,怎知被她目光一照,竟像有什麽透過身體似的,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

    亭國太強大了。自從統一了四國,亭國兵強馬壯,我維昊族雖在遠方,也隱隱受到威脅。父親說得對,和親恐怕是唯一能保證我族將來安泰的辦法。”引蘿幽幽歎氣,苦笑道,“引蘿隻擔心,這位亭國的皇帝並非美色所能誘。萬一真的如此,引蘿就白來了。”

    她似忽然想起了什麽,露出思索的神色,蹙眉喃喃道:“亭國……亭國?那皇後娘娘的閨名,不正是‘娉婷’嗎?”

    引宜心覺不安,強笑安慰道:“妹妹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天下還沒有哪個男人能忽視妹妹的美貌。皇帝也是男人,皇後應該已經快三十了,夫妻對著這麽些年,也該倦了,正是尋新歡的時候,隻要妹妹略施手段,還怕……”

    哥哥別說了。”引蘿別過頭,“到底該如何行事,等見過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後娘娘,我自有主意。”

    黏稠的空氣,沉滯在馬蹄聲中。

    窗外,原野一望無際,看不到的盡頭,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亭國的都城。

    維昊族是享有盛名的遠方外族。族中男子尚武,孔武有力,武藝精湛,女子美貌纖柔,是個出英雄出美人的地方。因為族風彪悍,向來不懼外人,所以很少受到掠奪侵占,族中曆代積累的珍寶眾多。

    要不是亭國實在太過強大,年輕英明的皇帝令族長也心生懼意,維昊族絕不會史無前例地送出自己的美人和珍寶。

    第二天的日暮時分,載著珍寶和美人的車隊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亭國都城。

    負責迎接的,是皇帝最為信任的跨虎大將軍楚漠然。

    楚漠然一馬在前,領著車隊到達巍峨王宮前,下馬來到馬車旁,朗聲道:“公主請下車。皇帝有旨,請公主先隨我進宮去見皇後娘娘。”

    引蘿和引宜人在馬車中,聞言都怔了怔,目光不由得碰到一處。

    引宜奇道:“我們遠道而來,又打著和親的旗號,怎麽皇帝不先見我們,倒是皇後先來了?難不成你人才到,她就要施展下馬威?”說著臉上顯出三分惱火。

    如果宮裏那位隻是個知道施展下馬威的婦人,引蘿又何必懼怕?”引蘿微微一笑,豔光四逸。

    引宜信心大增,“好妹妹,就該這個樣子,不要折了維昊族第一公主名頭。”說罷,他便扶著身穿維昊族最隆重服飾的引蘿微步輕搖地下了馬車。

    楚漠然卻攔住道:“皇後娘娘召見的是公主殿下,王子請這邊走。”

    引宜不滿地看向楚漠然,正要抗議,引蘿卻柔聲道:“哥哥不用擔心,我遲早也要獨自一人進宮的。”

    記著,沒人能勝過你的美貌,沒人能比你更有資格獲得皇帝的寵愛。”引宜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聲道。

    引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引蘿記住了。”

    引蘿蓮步輕移,隨著引路的人,一步步跨入重重宮門。

    引宜在專門招待外族貴人的賓館等了三天。

    三天來,沒有得到引蘿的一絲消息。妹子到底如何?得了皇帝的寵愛嗎?得了皇帝的歡心嗎?鬥得過皇後的勢力嗎?

    一個字的消息也沒有!

    皇帝鄭重地召見了他,接受了維昊族族長送來的書信和眾多珍寶,也回贈了不少珍寶。

    高高在上的皇帝年輕英武,絲毫不像已經三十的人。

    引宜代父親表達了維昊族渴望和平相處的願望,皇帝豪氣地笑了,“百姓已經受夠了戰亂之苦,朕不會無端興兵。”他又加一句,“皇後也不喜歡打仗。”提起他的皇後,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怎麽也掩飾不住的溫柔。

    引宜心中暗叫不好,趁此機會問起被皇後召去的妹妹。

    公主?”皇帝說,“皇後在宮裏常常覺得悶,讓公主陪伴幾天也好。”

    麵對高深莫測的皇帝,引宜也問不出什麽。

    皇帝那天談興很好,他談到天下大勢,兵力、國界、百業,甚至還有今年稻穀的收成和朝廷大臣的家眷們在京城的所為。從微處推敲大處,隨口便連著頒了幾道聖旨,然後朝引宜微笑,“王子覺得如何?”

    引宜退了一步,深深低頭。

    他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為何總令敵將擔驚受怕。如此強大的魄力,能將人的心思看穿的銳利目光,可將強敵毀於無形。

    向皇帝告退,離開大殿後,引宜向引路的侍衛歎道:“亭國擁有一位睿智的皇帝,我看天下沒有人能猜到這位皇帝的心思。”

    侍衛聞言笑起來,回頭道:“王子這可就說錯了。有人能猜到皇上的心思,百發百中。”

    哦?”

    侍衛豎起一個指頭,神秘地往遠方一指。所指處,是煙霧彌漫的深深後宮。

    是……皇後嗎?”

    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從引宜脊梁骨最下端徐徐泛上。

    三日來,這種忐忑不曾離去。引蘿,他最寵愛的小妹妹,正在一個什麽樣的女人麵前展露著維昊族第一公主的美貌?她是否會引起那女人的嫉恨?她是否會成為這場新的宮廷爭鬥的勝利者?

    他忽然想起,當他向皇帝提及引蘿時,皇帝稱她為“公主”,而不是直接稱呼名字。難道說,皇帝還未曾近過引蘿的身?

    引宜在賓館裏來回走著,像被困在囚籠中的野獸。

    和平意願已經達成,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但他無法容忍引蘿被拋棄在那深深宮廷中,假如引蘿無法幸福,那將是怎樣一種淒涼的下場。

    人啊人,常常在達到目的後,才懊悔付出的代價。

    引蘿公主到底情況如何?

    我要見皇上。

    我要見皇後。

    都不行?那好,我要見那日領我妹妹入宮的跨虎大將軍!”

    好幾次,他想拔出刀來衝殺出去,仿佛引蘿已經被深宮中那陰毒的婦人暗中害了。他痛恨自己,他奇怪自己怎麽能千裏迢迢一路安然地將妹妹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打這一場實力懸殊的仗。他當初安慰引蘿的話,全是妄言,全是胡說八道!

    他不過是一個將妹妹拿去交換安寧生活的渾蛋。

    就在引宜快要急瘋了的時候,引蘿回來了。

    她換上了亭國貴族女子的服飾,純白的絲綢襯著瀑布般的青絲,尊貴成熟。

    她進屋後,柔柔地看了哥哥好一會兒,低頭抿嘴輕輕地笑起來,笑一陣,又抬頭,看著引宜手足無措又驚又喜的樣子。

    我見到了皇後。”良久,她才說了一句。

    她到底長什麽樣?我就不信,她真能美得過你?妹妹,她有沒有用皇後的派頭欺負你?”

    引蘿思索了很久,才喃喃道:“不可以凡夫之見概之……”

    什麽?”

    我說……”引蘿帶著回憶的表情,輕輕看向遠處沐浴在晨光中的王宮,“不可以凡夫之見概之。”她忽然轉頭,朝引宜燦爛一笑,“哥哥,我們回去吧。皇後娘娘說,我可以選擇留在亭國王宮,也可以選擇回家。無論我如何選擇,我的使命都已經完成,亭國和維昊族將是世代的友邦。”

    她看著引宜不敢置信的表情,像被釋放的鳳凰,用輕盈的舞步快樂地轉了一個圈。

    哥哥,我們回家吧。”烏黑的眼睛閃著青春的光芒。

    美人之惑,一則以色,一則以韻。

    色易弛,而韻芳遠。一國之中,既然已有一位絕韻之後,又何須再添一位絕色之妃?

    回家去吧,維昊族的第一公主。

    縱使施盡招數,也未必可得到皇帝數日寵幸,而漫長的被遺忘的日子已經注定。

    這不是你該得的命運。

    回家去吧,年輕美麗的女孩。

    你不曾經曆過那些——那怒馬鮮衣,對峙三軍的日子;那絕世古琴碾成飛灰的絕望;那忘盡怨恨,氣吞天下的膽魄;那轟轟烈烈,世上萬千說書人也無法道出其中滋味的愛情。

    回家去吧,你的笑聲如鈴,應該回響在讓你歡樂的故鄉,回響在慈愛父母的耳畔。

    夜深時分,重重宮門內,一雙睿智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天上明月。

    宮女從門外無聲無息地進來,躬身稟告,“娘娘,那位公主殿下今夜已經起程,離開了都城。”

    娉婷仰著頭,愜意地靠在軟枕上。

    跨虎大將軍在哪?”她忽問。

    奴婢不知道。”

    是在他的官邸裏?”

    聽說他還沒有回去。”

    是在陪皇上處理政務?”

    奴婢聽皇上身邊的侍從說,今天和皇上議政的是兩位丞相,跨虎大將軍並沒有去。”

    娉婷出神片刻,幽幽道:“那他定是追去了。不知是獨自一人,還是帶著千軍萬馬。”

    宮女不解地看著她。

    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卻撲哧一聲,孩子似的笑了起來,輕輕擊掌道:“我猜他必定忍不住。漠然啊漠然,堂堂跨虎大將軍,隻不過三天,魂魄就被年輕的公主勾走了。也好,你也該嚐嚐這情的滋味了。”她接著又道,“該請皇上盡快安排人手接管跨虎大將軍的軍務,免得到時候找不到人手忙腳亂。”

    剛巧楚北捷回來,他一邊跨進宮殿,一邊問道:“什麽找不到人?”

    娉婷笑著將事情說了一遍,又道:“你沒看見漠然這幾天總借故來我這裏,又是什麽新的貢品要皇後過目,又是王庭慶典快到了,諸多節目要皇後先行審過,還不是衝著那位公主來的?隻是我看那位公主太過聰明,不容易到手,漠然有苦頭吃了。”

    楚北捷哈哈笑道:“他吃的苦頭能有我多嗎?” 楚北捷揮退眾宮女,將娉婷打橫抱起,送到床前。

    娉婷被他看得滿臉通紅,“你這人……已經是堂堂皇帝了,還不知道檢點一些。”她別過頭,卻剛好被楚北捷偷了個空,將她頭上鳳釵抽了,青絲淌瀉了一床。

    楚北捷緩緩靠上來,嗅著她脖間的香氣,輕聲問:“皇後還記得當年唱給朕聽的降歌嗎?”

    不記得。”娉婷妙目流轉,幽怨道,“我隻記得當年有人砸了我的琴,把我關在隱居的別院裏,還百般欺負我。”

    我認錯就是。”楚北捷連忙投降,又柔聲誘惑,“如此良辰,皇後難道打算把時間都用在回憶我們漫長的故事上?”

    娉婷抿嘴失笑,幽幽歎道:“不錯,好漫長的故事,一輩子也回憶不盡,這麽長,這麽長……”

    當日和楚北捷一道隱居時,四國還未真正動亂。

    要不是人心貪婪,為逞一己之欲,使天下蒼生遭荼毒,又怎會有這強大的亭國,這一對帝後?

    如此漫長的故事,如娉婷指下的一曲,奏盡人生的五音。

    明月當空,柔和地將光芒灑在這對萬人之上的人兒身上。

    你可還記得,我們曾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也許我們,真的從不曾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