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烏鴉一片黑與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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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雕英雄傳》中,某次洪七公遇險,自己以為大限將至,把幫主的位置和打狗棒傳給黃蓉後,告訴黃蓉就丐幫幫主大位時,這位衣著光鮮、家境優越、生活講究的美jiao娘可能忍受不了一種儀式--這儀式就是所有參加大會的乞丐人人向繼任幫助吐一口唾沫。這種自唾其麵,自汙其身的儀式包含這個江湖中最大的幫會對自己位置的一種認知:幫主不管再牛,哪怕出身富戶、武功蓋世也是個叫花子頭頭,叫花子所承受的一切侮辱,幫主必須也有承受的誠意,否則就沒有資格做幫主。這就是行規。

    老鴇哪怕多少年已經不接客,但她和客人都知道自己原始積累階段的所為,如果她再給別人大談貞潔,隻能叫人笑死。過去北京先農壇有一畝三分地,是由順天府尹租給皇帝的,每年開春皇帝要前來假摸假樣地扶著犁、趕著牛耕一番地,顯示以農立國,自己是天下農民的頭頭。在政治場裏,這樣的"親民秀"是必要的,這種秀為了博取的是相關階層人士的認同。台灣的陳shui扁曾經還放下"總統"的身段,去街上賣魷魚。不過"親民秀"演得如何,人和人是有很大差別的。

    《水滸》中的好漢們,都是以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為營生的,那麽要入這一行自然也有"行規。"林衝雪夜上梁山後,拿著柴進的介紹信去拜見王倫,嫉賢妒能的王倫想:"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隻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隻是柴進麵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

    於是王倫給林衝出了一道"強盜資格考試"題:"你若真心入夥,把一個‘投名狀'來。"這京城裏工作過的林武師,以為"投名狀"無非是書麵答題,"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為他解釋什麽叫"投名狀":"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

    王倫出這個難題,讓想到梁山避難的林衝沒有理由回絕,因為這個入門考試題符合強盜的職業特點。強盜做的是刀口上舔血、腦袋別在腰上的高風險、高產出職業,自身安全是最重要的,幹這行必須要求上下同心,禍福共擔,否則極易遭來傾覆之禍。那麽做強盜,必定要有強盜的職業特點和從業要求,敢於心黑手辣,敢於濫殺無辜。有著精神潔癖,有著正常人道德觀的人不但不能做一個徹底的強盜,也會使別的強盜懷疑你的忠誠。

    林武師在入梁山之前,雖然也殺了陸虞侯、富安和差撥,但那是為了報自己的血海深仇,這種殺人行為在那個時代,可以被正常的道德觀所容納,在人格上,林衝還是幹淨的。可一旦殺了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過路人,你的手就沾了血,你在人格上不再幹淨,你回頭無路,這個強盜便做定了。--施耐庵寫林衝前兩天空手而歸,第三天遇見了楊誌,兩人交手不分勝負,最終王倫免了林衝的"投名狀"。--耐庵此筆,非是圖戲劇衝突,實在是大有深意。

    這幹強盜必須自己跳進髒水裏,主動將一尺白布放到黑染缸裏染黑的規矩,現在還存在。以前湖南安鄉的張君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夥被破獲後,案件顯示張君在招兵買馬時依然采用王倫那樣需"投名狀"的考試方法,那些剛進團夥的人,張君命令他去殺一個人做"入場券",這樣一為了讓他鍛煉膽子,二則絕了他們的回頭路。為什麽俗語中說,賊船上來容易下來難。

    《水滸》中許多人就是這樣主動或者被動欠了血債,最後一條道走到黑的。李逵這種以殺人為樂、天生具有做強盜素質的人畢竟是少數。魯達是一時暴怒殺了鄭屠,不得已出家,因為野豬林裏救了林衝,大相國寺裏也呆不住了,最後落草為寇。武鬆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都頭,因為老兄被害死不能昭雪,憤而殺人,然後一步步走向為寇的道路,楊誌是失陷了生辰綱,回去不得。雷橫死活不願意入夥,就讓李逵摔死了小衙內,讓他沒法在官府的勢力範圍內立足,最後也是不得已上梁山。從梁山主人上山的路徑來看,大多數人但凡還有條退路,都很猶猶豫豫,包括老大宋江。

    江湖上的人是不幹淨的,那麽官府裏的人呢?照樣沒辦法獨善其身。高俅以獻媚宋徽宗起家,最後官至殿帥府太尉,這種媚上欺下的朝廷顯貴,和童貫、蔡京是一丘之貉,自然沒有幹淨的。而那些州縣的地方官呢?照樣如此。授受西門慶賄賂的陽穀縣知縣,利用權勢開設"快活林娛樂公司"的張團練,陷害武鬆的張都監、將解珍、解寶關進死囚牢裏的登州知府,以及收羅民脂民膏去為老丈人送禮的梁中書等等,哪一個不是貪官汙吏。那麽這些貪官們手下的小吏呢?除了孫定、葉孔目個別還固守良心底線的外,大多數是見錢眼開,為了金錢不惜傷天害理,為了個人利益根本不在乎法律尊嚴的小吏。這群人裏麵包括梁山的老大宋江以及他的心腹戴宗,還有施恩、蔡福、蔡慶等等。--大宋朝,真是從外到裏,瓤子都壞了。在這樣的醬缸裏,堅守道德底線的人如果不同流合汙,隻能被排擠、被陷害、被邊緣化。直至今日,許多貪汙腐敗的"窩案"一出來,爛掉的是一個個班子。難道是上天安排,讓一幫貪官如此巧合地聚在一起麽?非也,同一個班子裏麵,如果有一個人不貪汙,別人是不安全的,必須想方設法也要把他拉下水。民謠不是說有"四大鐵"麽?"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前二者是基於共同的青春經曆而結下的友誼,後二者完全是相同的利害關係,彼此結成了命運共同體。

    在這個沒幾個人是幹淨的社會裏,大家都有原罪,那麽行事的規矩就是權力的比拚、陰謀的比拚、金錢的比拚,這樣比下去沒有絕對的勝利者,最後要分輸贏,隻有暴力解決一切。這樣一個社會,沒有誰有安全感。林衝作為一個禁軍教頭,不是尋常百姓,但作為軍官的他在高太尉麵前就是弱者,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武鬆可以將害人的老虎打死,可以負責一個縣的治安,可是不能為自己屈死的哥哥伸冤;施恩父子是個管監獄的官員,可以操縱別的囚犯之生死,但在張團練、張都監麵前也是一隻待宰的羔羊;柴進可以庇護許多犯罪的人,卻照樣拿著鐵券保不住自己的老宅。在這樣的社會裏,施暴者和受虐者的角色可以互換,強者和弱者隻是相對的。那些知縣、知府甚至太尉、丞相、皇帝也沒有多大的安全感。因為暴力的比拚是沒有規則的,不確定因素太多,風險往往無法預測,就像抗洪時要防止的"管湧"一樣,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下,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地點有個"管湧"。失了生辰綱,知州擔心自己被太師免官,隻得給何觀察下最後限期破案的通牒,何觀察為了保住飯碗,履險去水泊被割了耳朵;西門慶能買通知縣,卻檔不住武二郎自我執法;張觀察、張團練、蔣門神合夥陷害武鬆,卻想不到一家十幾口被殺;高太尉也有被梁山俘虜的時候;即使是大宋王朝的"獨裁者"道君皇帝,在戒備森嚴時去和李師師幽會,也沒想到梁山賊就在旁邊。

    所以,吾等看到的《水滸》社會,被人害的人往往又是害人者,昨日為台上之貴,今日為階下之囚。《水滸》在寫劉高陷害花榮一章的結尾用了兩句詩:"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這樣的社會隻可能是猴山,奉行的是叢林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