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瀾
字數:21469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夜行歌(上)最新章節!
善若王在侍女的環繞下除去華麗厚重的王服,畢竟已過知天命之年,盡管保養得法,冗長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憊。但一想到那個女孩,體內湧起熱流,再度興奮起來。
國師悄然現於身後。
稟國主,已經探過那個女孩不諳武功,身份無誤,可保安全。”
善若王無聲地笑了笑,揮揮手,侍者都退了下去。
移步走入寢殿內室,奢華寬大的床上蜷著一個纖小的身影。
皮膚真好,滑得像絲綢。”低喃的男聲帶著濃濃的情欲,“做流浪藝人真是可惜了……這身子服侍過多少貴人?”
為什麽不說話,怕了?”
腰很美,又細又軟,還有胸……”曖昧地囈語著,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別發抖,我會好好疼你。”
真漂亮的腿,這麽直……”喘息越來越重。
為什麽抓我,是咬得太重?”
別怕,讓我好好品嚐……”
臂環很礙事,咦,底下有什麽?守宮砂,你怎麽會……”
銀燭跳了跳,死寂的室內猝然閃過一絲極細的微芒。
密閉的牢門在鎖鏈聲中打開,九微衝進來興奮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殺了善若王,教王依約免了你的過錯,你沒事了!”
成功了?他有點不敢置信,沒人會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殺的風險和難度。
她可有受傷?”
看來沒有,業已去殿內複命,現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綻出笑意,“總算她還有心,沒有撒手不管,不枉你為了她回來認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她用了什麽方法?”
誰知道,反正刺殺成功了。” 九微聳聳肩,“我們都被騙過去了,以為她準備撇清關係推個幹淨,沒想到反利用了說辭,連教王都找不到拒絕的借口,現在她一擊成功,你總算沒事了。”
九微……”他張張嘴,說不出謝字,那樣重的情誼豈是一個謝字能言說。
九微了然地擺手,“少廢話,看你這狼狽樣,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經,難道在死牢裏還沒待夠,我還當紫夙打點得不錯呢。”
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來。
現在的囚牢幹淨整潔,被褥齊全,飲食也好上許多。比起初時的糟糕,已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會不知,能獲得這般優待,一定是九微托囑紫夙之故。
九微挑了挑眉,憂心既去,一貫的促狹又泛出來。
聽說紫夙來過幾次。”他不懷好意地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跟你說什麽了?”
無非是拉攏之類。”
就這些?”九微壓根兒不信,笑得極曖昧。
看著對方的詭異表情,他好氣又好笑,“你想聽什麽?”
九微遺憾地撇嘴,把他拉起來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沒什麽樂子,你那死腦筋,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六翼喜出望外,圍著他說個不停,磨蹭許久才在赤雕的強令中退了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潔如常。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綠夷端著托盤而至,盤中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瓶棉紗,他心中一緊。
雪使受傷了?”
回公子,雪使說略有輕傷,吩咐小婢取來候用。”綠夷斂容垂首道。
她可在房中?”
雪使方才在沐浴,此刻大概已臥床休息了。”回答並不太肯定。
他接過托盤輕輕敲了敲門,全無聲息,看綠夷走遠,他推門踏入室內。
偌大的房中空無一人,他微一猶豫,走入相連的隔間。瀲灩波光在室內搖曳,明滅不定。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溫熱,她每次殺人後都有沐浴的習慣,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錦屏擋住了視線,他將托盤輕輕擱至屏邊,正待退回,嘩的一聲水響,小小的身子自水底翻上來,一聲疲倦的歎息回蕩在室內。
靜了半天,聽得離水的腳步,一隻手從屏障後取過了托盤,雪白的臂上印著鮮紅的守宮砂,更令人震驚的卻是滿身青紫,咬痕、掐痕曆曆在目,觸目驚心。
渾身的血液驀然冰冷,他一瞬間明白了,卻不敢,也不願相信。腦中空白一片,無意識地衝過錦屏闖入了水霧氤氳的室內,本能地想求證什麽。
迦夜坐在池邊,纖細的腿垂在水裏,濕淋淋的長發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猙獰的裂傷,她輕曲腰肢,費力地給自己上藥,小臉在水霧中更顯蒼白。身上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以胸前最為驚心。
聽見腳步聲,她猝然抬起頭,刹那怒極,素手一掀,托盤連同瓶瓶罐罐一並飛起,破空砸來。
他沒有避,一個玉瓶擲中了頭部,力道如著重錘,眼前一黑,衝力帶著他退了幾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一縷鮮血順著額角流下,他心中滿是怔忡,卻不敢言語。
耳畔嗡嗡作響,適才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燙得他神誌全無,心神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迦夜自屏後踏出。黑發猶在滴水,零落披散兩頰,衣襟略為散亂,仍帶著霧氣濕意,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來了?下去休息吧。”
寂靜許久,沙啞的聲音響起。
你……如何刺殺成功?”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迦夜一隻手撫弄著長發,臉白得近乎透明,“是色殺。善若王性疑難測,唯好幼女。”
你……從來不用色殺的。”
總有第一次。”她麵無表情地淡瞥,“反正也沒什麽損失。”
翻湧的情緒塞住了胸膛,他無法再開口,隻是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點上,選淡雅安眠的那種。”
他沉默地照辦,一絲絲香氣暈散開來,又抬手垂下簾幕,室內光影轉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聽著腳步聲漸去,她小心地躺在柔軟的絲褥上,盡量不碰到傷口,緊繃的情緒終於一點點放鬆。殺了善若王算是暫時應付了教王,接下來仍不能有絲毫懈怠,積壓的事務太多,休息的時間不多。她合上眼睫,漸漸被睡意侵襲。
蒙中,有人接近床邊,挨得越來越近……她猝然醒來,袖中的短劍閃電般探出。
去而複返的人半跪在床邊,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間,他似乎不曾察覺,靜靜地看著她。不知是不是受傷所致,還是放鬆了警戒,她的頭忽然變得昏昏然,一寸寸地挪開了劍,牽動了背上的傷,沁出一身冷汗。
你回來做什麽?”黑眸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盤,“我已經上過藥,不妨事了。”
背上的傷自己不易包紮,我給你敷藥。”
用不著,也不是什麽重傷。”額頭的溫度越來越高,她有點撐不住了,“你出去。”
我會很快處理好,你也不希望別人發現你受傷。”他徑自拔開瓶口,探臂將她翻轉至俯臥,動作輕而堅決。
稍為忍耐一下。”
她沒有再拒絕,手邊的劍被他取下擱在一旁,軟軟地伏在榻上,呼吸微亂。
他以銀剪破開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僅僅胡亂地裹紮一下,並未仔細護理。他小心地為她上藥,綻裂的傷口根本不該沾水,她卻浸泡許久,愈合的時間肯定要滯後了。
指下的肌膚發燙,蒼白的臉泛出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沒了以往的淩厲,看起來孱弱無力,像個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良久,低弱的聲音微帶恍惚。
善若國師。隻怪我逃走的時候經脈初通,反應慢了一點。”
經脈?”
他們防得很嚴,我用金針自閉武功才瞞了過去。”藥粉裏麻痹催眠的成分逐漸生效,她的精神鬆弛下來。
你用了毒殺?”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自閉武功,他無法想象有多艱險。
我在指甲中藏了藥,劃破了他的皮膚,再以金針刺入心室……”女孩的聲音越來越輕,傷熱和疲倦一同襲來,侵蝕了神誌。
他默然包紮,動作極輕柔。
昏沉的人兒無知無覺,淡粉的唇角有些潰破,他知道必是出於她自己的咬齧,輕挑了一點藥粉敷上。幼嫩的肌膚上,觸目的青紫格外礙眼,修長的指尖輕輕觸摸,凝滯良久。
潛藏的心事如燃燒升騰的暗香,在半空彌散,不為人知。
斜陽從窗口灑入,帶來柔和的暖意。
寬大的書桌邊,男子翻閱著各國的情報檢點歸類,聚精會神地執筆摘錄重點。桌子對他來說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傾,飛揚入鬢的眉微蹙,唇角好看地抿起,側麵的輪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銳如鋒的氣質,足以教人失魂。
這樣的男子,怎會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氣質,作為臣屬,該是委屈至極了。
冷酷無情的命運如一隻可怕的巨手,肆意撥弄著人的際遇,彈指間便將江南鮮衣怒馬的少年壓為伏首驅策的影奴。冷酷的現實之前,除了順應,又能如何?
他已算適應得很好,沒有怨懟,沒有愚蠢的掙紮,沒有自毀自傷的舉動。
即使對他忽遠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沒有背叛的行徑出現。易地而處,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惡如淵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多麽不易,長期堅持的信念意誌一分分被摧折,他還能撐多久?
男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深邃的眼眸映著光,刹那間兩人都迷失了。
默默對望良久,他走過來拂開一縷落在頰上的發,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地將她扶起。
受傷之後,她總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上,接過茶杯,一不留神喝得急了,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口,驀然抽痛,他避開傷處輕撫著她的背,平抑急促的氣息。待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她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點,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話語在耳畔溢滿溫柔。
她不自覺地點頭。
可還要再睡會兒?”
不必,堆積了太多事情得盡早處理。”隻要不動傷處,除了綿軟無力其餘尚好,她試著撐起身子,卻被他攔下。
我歸納了一部分緊要的,一會兒拿給你看,亟待處理的我念給你聽。受傷之後連日趕路不曾調養,現在還很虛弱,暫時不要下床為好。”
他的態度溫和又強硬,她很不適應,素來他隻是聽從命令,何曾這般主動決定一切。不等她說話,他取過軟枕,密密墊在身後,讓她得以舒適地側臥,又取過適才謄抄的要點讓她展閱。
一筆瀟灑飄逸的草書入眼,她不禁微訝。
你寫得一手好字。”
教中事務多以口頭傳達,鮮少見他動筆,文書類的丟給他後也未曾過目,比起自己隨意潦草的字跡,著實漂亮許多。
平日總看我寫的東西,倒是委屈你了。”想來那一手粗糙的筆跡實在不堪入目,她自嘲地笑笑。
你隻是練得少。”他沒有笑。
今日也算見識到家學的好字了。”她調侃著,感覺身邊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覺地繼續說下去,“我四歲後即未曾練過字,直說差勁無妨。”
練字並沒什麽用處。”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地垂下手中的箋紙,“說的是,這裏唯有殺人的功夫最實用。”
你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的話音極低,她隻作未聞,隨口岔開。
對了,我見到了善若國的小公主,確實美貌,甚至勝過煙容,難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俊顏不自在地撇開,卻說不出真正的緣由。
她並未追問,淡淡地提醒道:“不管什麽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給了她機會,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靜了半晌,問:“為什麽救我?”
曆來最擅長權衡利弊、斟酌損益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性近乎為零,其中的風險遠遠超出了預想,一旦失手,她麵臨的將是何等險惡的境地,不言自明。
你還有利用價值。”她垂下睫,語氣平淡,“僅此而已。”
很符合她的一貫風格。
望著淡漠的素顏,他的臉竟然一無波瀾,仿佛這個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究竟想要什麽?”他凝視著她的臉,“什麽原因讓你甘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到底什麽原因讓一個並非貪圖權勢富貴的人卻緊握大權,並非陰暗嗜殺的人卻不離殺戮征掠,並非冷漠無情的人卻心如鐵石,他確實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有某種莫名的東西閃動,卻難以解讀。
想要的……自然是有,隻是很難得到。”她有點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性命?”他輕問。
嗯。”她合上眼,隔斷了可能泄露的心緒,“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計生死。”
到底是什麽?”
她笑起來,長睫輕顫。
我想要的與你無關。”睜開眼,僅有的一絲迷惘消失無蹤,冷定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麽。”細致的指尖觸上他的臉,劃過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線條優美的唇。
或許某一天,你會得償所願。”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誘人失足,她繼續道,“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綻的蕊,微微開合。
仿佛被什麽蠱惑,他握住了冰涼的指,細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這一刻,他想要的卻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邊依稀有貝鈴輕響,一聲又一聲。
唇很冷,他輕柔地觸探,滑入齒間采擷,意外的甘美。黑瞳睜得極大,她茫然而驚愕,對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所措,卻放縱他恣意而為。
雪樣的肌膚有種清冷的香氣,極近才能聞到。他漸漸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滅無蹤,兩人陷落在失魂的誘惑中難以自拔。
蒼白的素顏湧上了酡紅,她忽然推開他,急促地喘息,像是險些窒息在持續的親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一直沒呼吸?”
他差點兒想笑出來,又極力忍住,對世情人心了如指掌的迦夜居然對親熱一無所知,竟一直屏住呼吸。
迦夜狠狠瞪著他,換了平時倒是威勢十足,可惜此刻軟軟依在枕上,胸膛急促起伏,嬌顏如紅霞暈染,哪還有半點威嚴。
你……你……”她口結了半晌,仍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斥責,臉卻越來越紅。
我不會再碰你。”他斂住笑,低低地替她說出。
從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此後,他們真正攜手應對一切挑戰。
他不再去猜測迦夜的心思,竭盡心力分擔了過去由迦夜執掌的大半事務。沿襲以往對塞外諸國的手段,從被動執行改為全盤謀劃,拋卻了一切顧慮,以最小代價完成教王的命令。
利用也好,無情也罷,他放棄了思考值不值得,放棄了日夜思念的中原,隻要活著一日,他的命運便與她休戚相連。再沒有掙紮,心甘情願地用盡種種陰狠卑鄙的伎倆,隻為她。
他執掌了一應對外事務,她騰出手鞏固自己的地位,以更隱蔽的方式逐步擴張權力,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千冥非但沒有因不能得手而疏遠,反而扶助有加。
他再不去清嘉閣,煙容派人請過數次,他都以事務繁忙為由婉拒。雖心下歉疚,他卻已決意不再踏足媚園,唯一能撥動心弦的,唯有那個永遠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眼看著她受辱,她又因他而再次受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微涼而甘甜的吻,混合著清冷的香氣;想起她纖秀的頸,單薄的肩,不堪一握的腰;想起濕淋淋的黑發披落,眼眸中水意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優美的歌,在廢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澀羞怯,她極少流露的脆弱無助和內心的渴望,占滿了他的全部思緒。
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如日月星辰般遙遠,天涯相隔般絕望。
他知道他已然徹底陷落。
迦夜近日越來越沉默。
教務由他一手接過,又洞悉一切,實在找不出讓她憂心的理由。
凝望著水道盡頭的纖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靜的深夜,時至三更。
嬌小的身影坐在水階之上,細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著大朵青荷,夜晚的溫度極低,她仿佛不曾察覺,徑自出神。瑩白的衣裙散在地麵,如一朵暗夜開出的雪色曇花。
他緩緩走上前,從身後攬住她,小小的身體冰涼。她並不意外,放鬆地倚入他懷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輕輕的話音響起。
殊影。”
嗯?”
衛渠國上將軍滅門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錯。”
為什麽不是隻殺上將軍一人?”
將軍夫人出身宮廷,其子又受國主器重,斬草除根才能根絕所有隱患。”
三十六條人命,包括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他說得全無猶豫,思慮也很周詳細致,滅門確實是最幹脆的,但……
你不希望我這麽做?”她的沉默讓他微感詫異。
不,你做得很好。”
手法完美,幹淨利落,最有效地完成了任務,她找不出半點可挑剔之處。
隻是……他不該是這樣。
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細瘦的手臂繞上他的脖子,螓首輕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
重重守衛的密室。
男子緊盯著軟榻上筆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說不出話。
你確定要這麽做?”
我以為你會高興。”白生生的手執起壺,不緊不慢地調弄著茶具,動作輕靈柔美,並不因對方的質疑而有半分不快。
為什麽?”他不掩懷疑,“你不像如此好心的人。”
你這麽想是好事。”她漫不經心地垂下睫,“我確實不是好人。”
那你為什麽甘願冒險放了他?”
無聲地笑著,她斟上了兩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麵前。
首先,我並不認為是冒險。”嫋嫋升騰的熱氣中,她的臉沉靜冷定,“比起後麵要做的事,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的目的。”精銳的目光不曾稍離,“沒什麽理由需要你鋌而走險。”
請相信我有足夠的誠意。”她淡淡回視,“對你也同樣有利。”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答應?他的事也就罷了,可後續的……”
我以為那才是你內心深處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騙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
你知道些什麽?”濃眉一挑,他不動聲色地反問。
沙勒。”
僅僅兩個字,男子的眉瞬時顫了顫。
我聽不懂。”
迦夜輕笑出聲,捧起玉杯汲取溫度,閑閑地道出話語。
月使何必佯裝,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眼泛起一絲興味,“數年前我平衛渠之事,陷北狄之誤,無一不有沙勒的影子。早知沙勒王不過表麵恭順,有不臣之心,卻不曾著手重處,月使可知為何?”
想來雪使思慮長遠,非我等所能臆測。”
三十六國我知之甚詳,近年所出種種逆教之事,皆有暗線隱伏其間,細細想來,不得不佩服沙勒王機謀之深。”
雪使曆年辛勞教中盡知,卻不知這與九微何幹?”男子瞳孔收縮,臉色絲毫未變。
當年沙勒連失兩位國主,一時風聲鶴唳,直到沙朗若即位,遣長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為質。”
當年之事,九微也略有聽聞。”
沙朗若即位前為沙勒王弟,生性風流不羈,常混跡於大漠諸國之間。其幼子即是遊曆時與異域女子露水姻緣而得,自小長於鄉野,直至十歲才迎回沙勒,五年後被送入淵山。”
男子默不作聲,五官隱入暗處,神情莫測。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默默無聞,本不足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為質的同時,其子之貼身童仆遁逃無蹤,月使覺得此事可有蹊蹺?”
想是失主加上戀鄉,倒也不足為怪。”男子緩緩回答。
同年月使入戰奴營,迦夜曾聽夔長老偶然言及月使底子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晉升至淬鋒營,令人印象頗深。”茶杯漸漸變冷,她隨手擱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沙勒質子的下場?”
願聞其詳。”
質子入教三個月,衝撞了梟長老,被錯手殺死。”
區區一個小國人質,梟長老曆來行事放縱,人所共知,不足為怪。”
一年後教中左使謀叛,梟長老附逆,被月使誅殺身亡,也算是天道好還。”
雪使究竟想說什麽?”男子的聲音低沉,隱然伏有殺意。
迦夜仿佛不覺,輕鬆地接口道:“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曉此事,會不會如月使一般認為是巧合。”
僵冷的空氣凝定,半晌,迦夜忽然笑起來。
月使是聰明人,自然不用把話點透。”她換了個姿勢,稍稍放鬆下來,“如今可信了我的誠意?”
九微眼神複雜,探究般看著她,“我不明白你處心積慮究竟為何?”
或許我們想的一樣。”
你不像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便足矣。”她坦然直承,“我們所求不一,但並無衝突。”
你想我怎樣?”
策動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說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纖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熱燙的新茶。
事成之後又如何?”沒有理會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莞爾,執手相敬,“鹿死誰手,與我無幹。”
你能得到什麽好處?”他拿起杯,卻沒有飲下去。
我所求的,無非是事成。”輕啜香茗,她緩緩咽下,“屆時我不會參與紛爭,你無須多慮。”
越說越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鈍。”看著她清冷的眼,一線靈光閃過,他不敢置信地試探,“你,難道……記得?”
素顏忽然不見了笑容,對視良久,她終於點了點頭。
他靜靜地凝視許久,綻出一個了悟的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茶。
夜,靜如死。
整座淵山都在深眠。
床上的男子猶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著淡淡熒光,映出幽暗的桌幾。密閉的室內忽然有風拂動,一個身影悄然出現,移近床邊,俯看著俊美的睡臉。或許是感覺到異樣,沉睡中的人忽然睜眼,未及反應,纖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聲音讓他心下稍安,旋即又懸起來,猝然間穴道受製,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你……”問話被一記刺痛打斷。
迦夜翻開針卷,數十根粗細不等的金針赫然入目,她隨手抽出,毫不遲疑地釘入大穴,纖手起落,轉眼十餘針刺過,頭上涔涔有汗滲出。
他也好不到哪兒去,金針刺入的疼痛易忍,體內隨之而起的真氣卻激蕩起來,一股熱氣不斷在四肢百骸來回遊走,時而四散,在經脈間左衝右突,髒腑間一陣劇痛。剛一張口,一隻手便堵住了嘴,將所有聲音捂了個嚴嚴實實。
冷汗如雨而下,隨著金針越落越急,似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膛痛不可當,牙齒緊合,瞬時將細白的小手咬出血來。最後一針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針離體迸落地麵,禁製數年的內力洶湧而出,她雙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將遊移的真氣導入丹田。
這本是極耗精力之舉,迦夜武功雖高內力卻不強,勉力而為,不出半刻已微微顫抖,撐到最後一縷真氣歸正,她頹然倒下,再沒有半分力氣。兩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盡。
靜謐的室內,隻聞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終於能抬手,環住她的背輸入內息,持續之下,蒼白如雪的臉漸漸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來,仍將她擁在懷中,軟綿綿的嬌軀稍掙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了。觀察了她的麵色,確定無恙後他止住了內息,執起垂落的手。細白的掌緣有一圈青紫的齒痕仍在滴血,痛極之下咬得極深,他執住欲抽回的纖手,他以舌尖輕舔,直到確定血已停住才放開。
全身的衣物均已汗透,他費力地扯過絲被覆住兩人,迦夜的體溫本就較常人低,極易受寒,他以雙手環住纖腰,盡可能給她一些溫度。她的頭倚在胸前,嬌小的身體蜷在懷中,無形中腰腹緊貼,幾乎可以覺出曲線,黑暗中發際香氣縈繞,熨燙著每一根神經。
低頭看她輕扇的長睫,雪白光潤的麵頰被汗氣潤澤,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為什麽替我解開禁製?”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製住了他的經脈,叛亂過後右使身亡,一度以為解禁無望。
……這一次的任務風險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應付。”她的聲音低弱而飄忽,依然無力。
你怎知如何施針?”迦夜雖然讀過不少旁門左道的醫書,卻是博雜而不專精,多為旁技,所知有限,按說不可能解開這一獨門手法。
她沒有回答,一室靜默。
若教王知道會怎樣?”
他不會知道。”極輕地笑了一聲,迦夜疲倦地抬起頭,看著他的臉,“殊影,你聽好,對外我會宣稱你去衛渠打點要事,除了赤雕、玄鳶,把其餘四人帶上,一路小心行事。十二月前必須趕到敦沙,我會安排人接應,屆時會告知新的任務,記住絕不能晚於這個時日。”
什麽任務?”
到時候你自會知道。”
迦夜極少如此囑托,又交代得如此含糊,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著什麽心事,難以窺見。
是要殺人?”
她模糊地應了一句,似乎恢複了點力氣,翻身下床。
迦夜。”單手扣住她的腰,他沒來由地心慌,問,“你在計劃什麽?”
到了敦沙,你自會明白。”她仍是避而不答。
什麽任務需要冒著被教王發現的風險解開禁製,他想不通,仍問:“你不信我?”
迦夜靜了片刻,反問:“你可曾信過我?”
我現在信你。”過去或許不曾,但善若之後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別再問。”她斬釘截鐵地阻斷了探問,他的心霎時冷下來。
我想知道……你曾經信過誰?”他無法抑製地流露出澀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覺地挺直,“我隻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終是忍不住,“淮衣呢?”
你怎麽知道淮衣?”她一瞬間目光雪亮,淩厲得刺人,毫不掩飾心中的戒意。
他的心沉下去,如墜冰窖,“你昏迷時提到過這個名字。”
她愣了半晌,眼神漸漸柔和起來,仿佛略帶歉意,猶豫後給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衛。”
被你殺掉的那個?”他一時錯愕。
嗯。”或許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她的神色莫名而傷感,幽深的眸子柔軟而哀痛。
你怎會……”
明白他心中有諸多疑惑,她沒有多說,細指輕觸他的臉,像是要把每一分線條都刻入心底。
他也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我希望你的運氣比他好。”隨著那輕柔的觸感,冰涼的手指離開了臉龐。他來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氣猶存,佳人已逝,隻留下滿腹疑惑的他,看天光一點點變亮。
受製已久的內息忽然運轉自如,充盈肢體的功力更勝從前,可輕易完成任何一招過去因內力受製而一度遲滯的劍式,遠非同日而語。他暗自度量,約莫可與四使中最強的千冥抗衡。
那晚之後,迦夜絕口不提淮衣,稍一言及便被打斷,冷漠的神色讓他險些以為那是一場錯覺。
九微私下傳了消息邀他相聚,見麵卻隻是飲酒,完全不提正事。聽他說要去敦沙,九微並不意外,轉首吩咐煙容多取了幾壇酒,看架勢是要不醉不歸。
不顧他的推托,倒滿了白玉碗不容分說地灌下去。來不及咽下的酒液潑灑而出,浸濕了衣襟。
九微灑脫,卻絕少如此放縱。幾番來去也激起了他的意氣,喝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飲在腹中火辣難忍,九微的話語已聽不真切,一切模糊而淩亂。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裏好……”
……原來她對你……確是不錯……”
殊影……你本名叫什麽?”
酒至酣處,九微突然問出一句,昏沉的神誌登時清醒。
他頓了頓,艱澀地吐出很久不曾說出的姓名,“雲書,我本姓謝。”
雖我從不曾問及,但我知道你絕非尋常出身。”九微展顏而笑,雙眸竟無一絲醉色,反光亮奪人,“你也從來不曾問過我的來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許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卻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讓猜忌化為烏有,均有默契包容對方的秘密。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箸擊碗唱起歌來,歌聲慷慨激昂、氣勢非凡,竟似一首戰歌,約略聽得出是大漠裏的古語,樸拙悍勇,悲音淩淩,精致的玉碗不堪擊打,竟生生裂開來。
好曲子!”他脫口而讚。
似是觸發了真性情,九微大笑,“多年來第一次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當是為你助行吧。”
等我回來再與你暢飲。”
定有機會!”九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來媚園,我不會去找你嗎?下次我們換個地方痛飲。”
自當奉陪到底!”
兩人相視而笑,九微好不容易正經一會兒,又開始戲謔。
對了,我記得你說你定過親。”
好多年前的事了。”記憶被時光消磨,如一張漂洗過後的淡墨殘宣。
若你回到中原,便可再拾前緣。”不知是安慰,還是暗示。
他不禁失笑,“隻怕她早已另覓佳偶,哪還會拖到現在……”
漂亮嗎?”
算是上等的姿色吧,家裏定下的。”
一定是個大家閨秀!”九微嘖嘖調侃,“配你剛好是氣死人的一對。”
他不客氣地踹過一腳,正中椅側,九微利落騰身,翻至離他稍遠的軟榻上,不改促狹本色。
你還真是隻喜歡大家閨秀,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都稱得上聖女了。難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為所動,可憐你壓根就不懂什麽叫風情……”
磨了磨牙,殊影開始手癢。
躲過他的飛襲,九微的嘴猶不肯停。
上山這麽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沒敢問,你該不會現在還是——呃——”隻顧貧嘴,冷不防中了一腳,狼狽地撞上了雕花幾案,嘩啦啦倒了一地東西。
九微扶著腰爬起來,齜牙咧嘴對聞聲而來的煙容擺了擺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要事商談。”
身影剛一消失,擋過襲來的酒壇,九微俯身撲上。
一場龍爭虎鬥的攻襲在淵山深處的銷魂鄉無聲開場。
揉著臂上的青紫,九微瞪著他離去的窗口——這小子,確實厲害了很多。
煙容乖巧地收拾一片雜亂的房間,將碎裂的瓷器掃在一堆。無聊地看纖麗佳人收拾殘局,九微忽然道:“他一直沒碰過你?”
煙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半晌才回答:“許是煙容蒲柳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一眼憂鬱的佳人,九微懶懶地踢開幾案,架起了雙腿,“倒未必是容貌的緣故。”
煙容不懂。”她終於道出了潛在心底的心結,“來這裏的哪個男人不是為她?雪使縱然貌如天仙,也不過是個孩子,怎麽就讓你們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沒有作答,她接著說了下去,“難道是因為她素日冰冷,不假辭色,才……”
算你說對了一半。”九微打斷她的話,並無責難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這樣。”嘲謔地一笑,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閣,也不過爾爾,可她現在高高在上,沒有哪個男人能碰她一根指頭,連教王都無法得手。這種地位,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
煙容默然無語,九微卻話多了起來。
論容貌,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別的方麵……”九微看似老到地搖頭,“她渾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興致,讓男人不惜代價想一親芳澤。”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夥!”九微當然明白她為何糾結,“不一樣,他是真愛上了那個女人,不為征服。我覺得他更傻了點兒。”
這樣也好,否則他日若與迦夜爭鬥起來反而為難。九微從心底吐了一口氣,輕薄地挑起煙容的下頜,深深吻了上去。
他不會要不喜歡的女人,這一點,我倒是挺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