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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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多,張東明打車朝著北山鄉去了。
房前屋後嬉笑打鬧的孩子們,牆根樹下嘮嗑乘涼的大人們,門口悶頭吃草牛馬羊,院裏到處亂跑的雞鴨鵝,北山鄉的夏天一直這樣自然質樸。
推門進院,孫淑芬正在園子裏摘豆角,高興道:“不是說下午才回來麽。”
張東明坐在園子牆頭:“也沒啥事,就過來了。”
孫淑芬樂嗬嗬看了眼他:“小婉出國了,自己沒意思了吧。”
張東明笑道:“有點。”
孫淑芬端盆摘著豆角:“你說說你們這倆孩子,還有文良和玉梅也是,好好的出啥國啊,這下好了吧,自個找罪受,小婉前陣子來電話,話裏話外,這想家想的呀。”
張東明嘿嘿道:“我叔呢?”
“去葦子溝喝酒了。”孫淑芬摘完豆角從園子出來:“早上吃飯了麽,餓了嬸先給你做點。”
張東明從牆頭蹦下來,拍了拍屁股樂嗬嗬進屋了:“沒吃。”
吃完飯待了會兒,中午的時候張東明回家了。
到李三家拿鑰匙,這兩口子剛下地回來吃飯呢,秫米水飯,小蔥蘸醬。
李三媳婦嗔怪說:“回來咋也沒提前說一聲,我給燒燒炕燒點水啥的。”
李三熱情說:“沒吃飯呢吧,來,吃點。”
張東明樂嗬嗬在炕上坐下來:“吃了吃了,從我鞏叔家吃了。”
“丫頭,給你東明哥沏茶水。”
“不用,不渴。”
“少放點茶葉,一兩粒就夠,你東明哥喝不了濃茶……”
“小婉咋沒一起回來?”
“出國學習去了。”
李三媳婦反應過來:“出國?”
張東明喝了口水:“啊,去加拿大了,上月初走的,過年三月底回來。”
李三兩口子都很驚訝,他們就是農村土老百姓,半輩子了市裏都沒去過幾趟,加拿大是哪個國家他們壓根也不知道,出國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
李三媳婦問:“你跟小婉鬧矛盾了?”
“沒啊。”
李三接著問:“那小婉跑國外幹啥去,學啥習,有啥學的?”
跟這兩口子還真不太好解釋:“我和小婉挺好的,一點事也沒有。”
李三媳婦放下筷子忍不住道:“你可真行啊,小婉那麽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換成別人天天在家守著還來不及呢,你可倒好,沒心沒肺的還讓人家去國外了,萬一跟別人跑了咋整,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張東明嗬嗬樂著:“放心吧,跑不了。”
不管張東明咋說,李三兩口子對唐婉出國的事都很不放心,於是在接受了半天批評教育和經驗傳授之後,張東明才終於拿著鑰匙翻牆回去了。
時光流轉,四季變換,小院的家一直都是那樣。
窗前老杏樹下,園子裏盛開的花,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在地麵映出點點斑斕,安寧的小院,張東明的心卻靜不下來。
重生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可時光已經悄然走過了兩年多。
當時他以為還很遙遠的日子,如今已經近在眼前,可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結果到底是什麽。
“李大爺涼快呢。”張東明從房後出來。
“啊,回來了。”佝僂的身子,枯黃的手,幹癟的臉,三個月沒見,這個老人看著越發蒼老了。
“嗯,城裏沒意思,還是農村夏天帶著舒坦。”張東明搬了快石頭坐下來,看了眼他身旁的棋兜子:“殺兩盤?”
老李頭兒樂嗬嗬道:“來。”
棋盤鋪開,大柳樹下,一個小夥和一個老頭擺開了紅藍陣勢。
老李頭兒是真正的棋中高手,張東明雖然跟他差些火候,但差的不多,是可以較量一下的,不過今天第一盤張東明漏洞百出,沒出五十步就被老李頭兒殺的七零八落。
第二盤開始好點了,有一定的抵抗力了,但也都是幾乎沒有任何懸念的輸了,到了第七第八盤又回到了第一盤的狀態,上來沒幾步棋局就一瀉千裏。
張東明接著擺棋,老李頭兒直了下腰:“今天就到這兒吧。”
張東明笑道:“李大爺今天這是認真了啊。”
老李頭兒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不是認真了,心靜了。”
張東明點了點頭,幫著收了棋,慢慢扶著老頭兒起來:“明天再戰。”
老李頭兒笑嗬嗬接過棋兜子:“好。”
老頭兒拄著拐杖慢悠悠走了,張東明回身躺在大石頭上看著天。
天色漸暗,孫淑芬來電話叫吃飯了,他從大石頭起身,邁步朝遠處去了。
鞏立國在葦子溝喝多了,在炕頭兒呼呼睡著,吃完飯孫淑芬在外屋地洗衣服,張東明在炕上趴著,安靜看著鼾聲連天的鞏立國。
都說重生了要怎樣怎樣,可重生一不是超人,二不是機器人,麵對生活的悲歡離合,麵對人性的七情六欲,重生能改變的遠沒有想象的那麽多,相反,重生要承受的遠比想象的多得多。
就像他眼前這位熟睡的叔叔,對他像親兒子一樣的叔叔,即將在六天後麵對生死,他知道這一切,可是他不能說,他甚至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愣啥呢。”
“啊?”
張東明回過神,鞏立國慢慢坐起來,抹著臉揉著腦袋:“這他媽喝的太多了,咳咳,幾點回來的?”
“十點多就回來了。”張東明起身去給倒了杯茶水。
鞏立國一口一口慢慢喝著:“小婉出國了,這放假沒意思了吧。”
“還行。”
鞏立國樂嗬嗬看了看他:“這蔫頭耷腦的,叫還行?我看是魂兒都跑國外去了吧。”
張東明笑道:“哪兒啊。”
鞏立國抻過來枕頭靠在後邊:“小婉前陣子來電話,我聽著想你也是想的夠嗆,沒事多打打電話,小婉不說你倆還能上網視頻麽,多視視,看見人比啥都親,你這倒好,這才放假幾天就跑回來了,待兩天就趕緊回去吧。”
“人家給規定了,說半個月才能視一次頻,我也不敢有啥意見呐。”
“小婉說的?”
“啊,我這邊幹想也沒用啊,人家在那邊小生活可是過得舒坦著呢,還一個勁損我沒出息呢。”
鞏立國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們這倆孩子啊……”
張東明嘿嘿樂著,起身去給續了杯茶水。
嘮著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七點多天黑了,張東明從鞏立國家出來了,想去找王強坐會兒,他家鎖門呢,應該是放假回大風溝了。
小院,夜色如畫。
張東明趟在園子牆頭兒,看著星星漸漸填滿了整個夜空,看著星星慢慢消失了閃閃的光亮。
破曉時分的村莊散發著悠遠的寧靜,山路上,一道身影奮力地奔跑著。
接下來的五天,漫長又短暫。
每一天的內容也都是一樣的,要麽去陪鞏立國和孫淑芬,要麽去房後大柳樹下跟老李頭兒下棋,要麽在園子的牆頭兒躺著。
可無論哪樣,心都是亂的,越來越亂,亂的透不過氣,亂的瀕臨崩潰。
這個世界上他真正在乎的人就那麽幾個,生死離別,雖然他做好了麵對任何結果的準備,但這個即將到來的過程中,他沒辦法不患得患失。
上輩子,2003年8月9號上午8點40多,他鞏叔在家突發嚴重腦出血,來不及搶救當場去世。
這輩子的今天,2003年8月9號,他鞏叔的命運到底如何?
昨晚一夜沒睡,事實上他這些天都沒怎麽睡覺,根本睡不著。
天陰沉沉的,烏雲滾滾,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
六點,張東明就去了鞏立國家。
兩口子剛起來沒一會兒,孫淑芬在外屋地洗臉,鞏立國在屋裏看電視。
孫淑芬有點詫異:“這麽早就過來了?”
張東明嘿嘿道:“起來早了,餓了。”
孫淑芬拿毛巾擦著臉,笑道:“那這就做飯,洗臉了麽,先洗把臉,老鞏,抱柴火去。”
張東明趕忙道:“我去吧。”
抱完柴火進屋,鞏立國看了看他:“昨晚又沒睡好吧?”
張東明點頭:“這幾天都有點失眠。”
鞏立國笑道:“小年輕的,失啥眠,我看你就是在這兒憋的,明天趕緊回縣裏吧。”
張東明樂嗬嗬的沒說啥,跟著他一起看電視。
6點40,飯好了。
7點,吃完飯。
7點20,鞏立國說出去溜達會兒,張東明說跟他下象棋。
鞏立國象棋水平很一般,知道下不過,說不下,張東明硬拉著沒讓他走。
7點50,第一盤結束,鞏立國艱難取勝,說不下了,張東明說三局兩勝。
8點15,第二盤結束,鞏立國又贏了,張東明說五局三勝,鞏立國不幹,張東明說這次保證不耍賴了,說話算話。
第三盤開始,張東明沒敢再看掛鍾,一直看著棋盤,看著鞏立國,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拳頭也不自覺地攥了起來,腦門上也出現了汗珠。
第三盤不知道下了多久,張東明贏了。
第四盤,張東明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拳頭攥的越來越緊,腦門上的汗越來越密。鞏立國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情況。
第四盤同樣不知道下了多久,張東明贏了。
第五盤,張東明的呼吸已經顯得有些吃力,手心攥濕的已經能出水來,腦門上的鬥汗珠往下低著,臉色也已經變得青白。
鞏立國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滿臉緊張道:“東明,咋了,哪兒不舒服?”
張東明笑著搖頭,而他的意識最後停留在了掛鍾上的時間,10點0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