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比黃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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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長空萬裏無雲。偶有孤雁掠過,似往南飛。
紅牆圍繞的戒台寺山門外,長長的石階盡頭,李鴻章停住疲憊的步伐,抬頭望見鬆濤深處,依山而築層層高升的殿宇,嘴角不覺顯出一絲似譏似憂的微笑。
幾十年宦海沉浮,隻有到如今才明白當年那番“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的豪情,不過是年少輕狂罷了,又怎敵得過晚來風急,人比黃花瘦。
他苦笑著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整了整衣冠,向寺廟內走去。
他今日忽然來到戒台寺,卻並非閑暇無事信步遊玩,而是揣著滿心的煩憂,來拜見一個人,求解應付眼前困局的對策。
自從那日光緒單獨召見了他,定下了和洋人開辦銀行的計劃後,他立即讓盛宣懷從津門趕到京城,圍繞和洋人合作開辦銀行的相關事宜,進行了一番詳盡細致的謀劃。
然而諸事不順,雖然盛宣懷也算是精通洋務之人,且長袖善舞深諳經商之道,但是畢竟開辦銀行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一時之間竟也是千頭萬緒,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
首先便是開辦銀行的資金,眼下朝廷的銀子是根本指望不來的,而盛宣懷的輪船招商局可以調度的銀子滿打滿算最多不過100萬兩,按照那日和皇上粗粗定下的章程,雖然是和洋人合作開辦洋行,但洋人的股本卻決計不能過大,換句話說,這銀行必須要掌握在大清自己手裏。否則受製於人,後患無窮。正因為如此,錢便成為最迫切的一個問題。
那日皇上也曾提出過引入山西的票號和江南的錢莊的建議,但是李鴻章讓人和這兩方麵接觸了一下,卻是困難重重,那些票號和錢莊都一心巴望著維持住眼前的局麵,全無推陳布新的眼光和格局。李鴻章雖然手握重權,卻也斷然不能強迫那些票號和錢莊加入,而除此之外,一時之間又想不出有什麽好的籌錢的法子。沒有資金,這開辦銀行一說,終究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煩心的事情還不止這些,讓李鴻章傷腦筋的還有主持銀行的人選。按照他的想法,盛宣懷原本是不二的人選,可自己身邊眼下卻又是須臾離不開盛宣懷,而前幾日遞牌子進宮向皇上稟報籌辦銀行的章程時,皇上似乎也對盛宣懷主持將來的銀行頗有微議。
李鴻章私下裏揣摩皇上的意思,似乎並不是對盛宣懷的能力有所質疑,卻隱約的有不希望銀行掌握在北洋的手裏邊的想法。
對此李鴻章倒也沒有什麽,中央勢微地方權重,本就不是國家興盛之兆,加之北洋現在本就處在風口浪尖,朝廷內外排擠打壓的風聲從沒有一日斷絕過,更何況和洋人合作開辦銀行的事情肯定會招致朝野非議,他心裏麵也存著不願意當這出頭鳥的想法。隻要能為北洋弄到添置槍炮的錢款,就算放些權力出去又有何妨。
隻是放眼天下幾萬萬人,要找到一個精通銀行事務,又能讓皇上和朝廷放心的人選,卻像是大海撈針,難之又難啊!
然而最讓他心煩意亂的還是眼前的朝局,太後靜靜的躲在幕後看戲,要是以前還罷了,可眼前這位皇上卻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老成練達的和年齡一點也不相符,這背後隱藏著的玄機縱是幾十年宦海風波的他,也是怎麽也琢磨不明白。
這次進京到現在他總共見了皇上兩次,深心裏麵暗暗覺出皇上比起以前來,似乎改變了許多成熟了許多,不僅有勵精圖治振興強國的抱負,也頗有些權謀和手段,能夠韜光養晦百般退讓,處理好帝後之間的關係,僅此一點就絕非庸碌之輩做得到的。更加上皇上言談中對世界大勢的見識和擔憂,即便是他這個辦老了洋務的人也感到震驚不已,困惑不已。一個終日呆在深宮裏麵的皇上,如何竟能看得如此深遠和透徹?
但前些日子這位皇上卻又不知道怎麽想的,在這種時候忽然打起了內務府的主意,暗地裏竟然讓戶部和工部清查內務府的賬目。內務府的積弊由來已久,絕非短時間可以整頓肅清的,李鴻章相信以此時皇上的精明,斷然沒有不明白這一層的道理,隻是皇上這樣做究竟又是什麽用意呢?
李鴻章並沒敢往深裏去揣度皇上的心思,和朝廷大臣們一樣,他絲毫也沒有想要卷進這趟渾水中的意思,隻是這樣一來,朝廷必然會因為查處內務府而掀起一場風波,結局怎樣尚未可知,和洋人合作開辦銀行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因此泡湯,北洋今年添置槍炮的銀子看來也要化作一場煙雲了。
李鴻章在心裏有些黯然的歎了口氣,默默的抬起頭,不知不覺,腳步已經緩緩的走進了千佛殿北側的牡丹園,但見滿園的牡丹和丁香樹,清香宜人,淡靜幽遠。而園中的一處空地上,一矍鑠的老者正怡然自得的品茶觀景。
“王爺好雅興啊,躲到這裏來參禪養性,倒也是別有洞天……”李鴻章收起了那份彷徨不定的心緒,嗬嗬笑著,依著旗人的禮數彎腰給那位老者打了個千。
“是少荃啊,今兒什麽風把你這位大清洋務第一人給吹到這荒郊野外來了啊。”老者睜開微閉著的雙眼,滿臉笑意的說道。
他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滿清洋務運動的開拓者,力挽狂瀾,打造同治中興,創建中國近代外交的恭親王奕䜣。曾有人說,當年如果道光不是立奕詝為帝,而是立他為帝,近代中國或許將又是另外一番局麵。然而曆史始終是無法假設的,此時的恭親王也隻能帶著他曾經的滿腔抱負,隱居在戒台寺消磨時光。
“王爺這是怎麽了,也和鴻章來這種道道。皇上年輕,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在王爺麵前,天下又有誰敢提洋務第一人啊。”李鴻章笑著坐到恭親王身旁,絲毫不介意恭親王的打趣。
恭親王微笑著擺了擺手,眼中卻有一絲落寞轉瞬即逝。“皇上沒有說錯,北洋能有今日的局麵,少荃功不可沒啊。我這衰老病殘的身子骨,於國家無用,每日裏躲在這裏看高山流雲,聽鬆濤清風,心裏也是盼望著北洋能在少荃手裏發揚光大,支撐起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啊!”
李鴻章看了一眼恭親王的神情,心中也是泛起一絲莫名的感慨。恭親王是何許人啊,當年英法聯軍攻陷北京城,正是他孤身一人,在列強之間合縱連橫,支撐起大清的危局。再以後是開洋務之先河,同治中興,何其意氣風發,今日卻已然滿頭華發。要不是眼前這局麵非要聽聽他的意見,李鴻章真的不想來勾起恭親王幾分寥落的心緒。
想到此,李鴻章悵然的歎了口氣說道,“王爺或許多少也知道一點,眼下這北洋外表風光,其實已經是空有一個虛架子了,沒有財力拿什麽去支撐大清的江山社稷啊。”
恭親王沒有說話,在周遭一片夏蟬的鳴叫聲中沉默著,半響後才悠悠的問道,“少荃可是有了籌錢的法子?”
李鴻章點了點頭,把打算和洋人合辦銀行的事情大約的給恭親王說了一遍。連帶著那些難處和苦衷,也是一股腦的倒了出來。
恭親王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扣了一會兒,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麽,緩緩說道,“人選嘛,我倒是剛剛想起了一個人,你北洋夾帶裏麵不是有一位搞實業的人物唐廷樞嗎?……”
李鴻章斷然的搖了搖頭,“唐廷樞倒也是不錯,可這些年一直主持開平煤礦的事務,前不久到津門來,我看他身子骨也煎熬的差不多了,恐怕精力不濟,再說皇上大約也不希望由北洋的人來主持銀行的局麵。”
恭親王看了李鴻章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少荃啊,你記得唐廷樞有一個侄子,好像是叫唐傑臣對吧?當年可是我大清選拔的留美學童之一,聽說回國後擔任了怡和洋行的買辦,辦實業是行家裏手,況且唐氏家族在工商界根深葉茂,實力不凡,說不得將來資金也要著落在這上麵,你看此人如何啊?”
李鴻章聽後不覺微微一愣,低著頭沉吟起來。
唐傑臣此人他如何能夠不知道呢,名榮俊,號傑臣,13歲被選為大清第四批赴美留學的幼童,回國後接替其父唐廷植擔任怡和洋行的買辦,在上海首創運河輪船運輸,開辦新式醫院,是大清辦實業方麵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唐氏一族和北洋的淵源頗深,其父唐廷植和叔父唐廷樞都是北洋的人,皇上能夠接受這樣一個人主持將來大清第一家銀行嗎?
似乎是看出了李鴻章的顧慮,恭親王微微一曬,“少荃是心思太重了吧,皇上倘若顧忌你北洋權重,也用不著這麽著急上火非要弄出個合辦銀行來為你籌集軍費了,不用盛宣懷,估計也是從朝局考慮,朝廷裏麵猜忌你北洋的人可多了去了,倘若最後為了一個人選爭來議去,把合辦銀行的事情拖的泡了湯,豈不是得不償失啊。”
李鴻章想了想,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王爺這麽一說,鴻章倒確實有豁然開朗的感覺,要說到勝任,此人的才具和見識都是上上的人選,又留過洋,和洋人打起交道來也方便許多,開辦銀行正需要這樣的年輕人去衝一衝,我回去後和盛宣懷商議一下,馬上安排他進京。”
“不然,這事太大了,我倒覺得少荃還是先放一放,看一看火候再說。這種事情是急不來的,你再怎麽爭也沒有用。我活了大半輩子,臨老了才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朝堂之內,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你啊,終究還是性子急了些,怎麽到現在還沒有鬧明白太後的心思,我那位老嫂子或許此刻正等著你這份合辦銀行的折子呢。”恭親王神情肅然,目光卻是空空的望著遠方的青山浮雲。
爭與不爭的道理,李鴻章多少還是明白的。隻是恭親王後麵所說的那句太後正等著自己這份折子的話,卻讓他有些糊塗了。
“王爺,我倒覺得也未必吧,這次進京,我專程到宮裏見了太後,也把北洋的難處給她提了一下,眼下太後也正為朝廷沒錢的事情苦惱著,還特意交待我多幫皇上出出主意,想點開源的法子出來。我這麽做也是按照她的意思在辦啊。”
恭親王淡淡一笑,沒有回答李鴻章的話,卻忽然把話鋒一轉,“你覺得當今的這位皇上如何啊?”
李鴻章看著恭親王的神情,不覺也有些怔住了。恭親王這話正好問到了李鴻章這些天來的心結上,他今天來請教恭親王,可不單單隻是為了合辦銀行的事情,還有一層深意就是想從深諳朝局的恭親王嘴裏探點虛實。皇上近來的變化太過突兀,這樣的變化可是翁同龢那種隻會空發議論,不幹實事的老師教不出來的。再聯想到太後的態度,心裏一直覺得不落實。
“這次見到皇上,倒著實讓鴻章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無論是主持朝局、辦理洋務,還是對我大清當前的形勢,都很有些不凡的見解,隻是眼下皇上畢竟還年輕,像這次查處內務府的事情,鋒芒太利未必是社稷之福啊。”這話有些深了,但在恭親王麵前李鴻章也不想隱瞞什麽,坦然說道。
“少荃倒是什麽都敢說啊。”恭親王嗬嗬的笑著,“皇上親政一年多來,我在旁邊看著,現如今多少已然曆練出了幾分帝王的心胸和氣度。像這次一邊親自兼管頤和園工程,背後卻又讓人查內務府,這樣的手段放到當年,縱然是我也是想不出來的……”
“哦……”李鴻章目光一閃,脫口而出道,“鴻章也是很有些不明白皇上這一出究竟為何,還要請王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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