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京師大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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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同文館改建為京師大學堂的折子,正是光緒授意都察院左都禦史孫家鼐等人上的。

    孫家鼐和翁同龢一樣,都曾擔任帝師,他們兩人在此時的朝廷中樞中,是最有威望的兩位大臣。不過在穿越而來的光緒心目中,孫家鼐比起翁同龢來,要更加務實和開明。曆史上,正是這位孫家鼐在甲午的時候,強烈反對為朝鮮的宗主權和日本開戰。戊戌時期,身為帝黨的他讚成光緒的許多新政,並擔任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一職。戊戌變法失敗後,慈禧“罷新法,悉複舊製”,卻獨留京師大學堂,而身為帝黨的孫家鼐也未獲罪。僅此一點便可以看出,孫家鼐絕非庸碌之輩,也不是空有書生意氣,不懂朝局政治的迂腐之人。

    事實上,在光緒眼裏,這位孫家鼐也並非最合適的人選,孫家鼐雖然也主張向西方學習,走的卻仍然是後來張之洞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路子,這種縫縫補補的見識和光緒想要的差距甚遠。

    從深心裏說,光緒也很希望像發現陳卓那樣,發現一個主持京師大學堂最合適的人選,但是曆史畢竟是曆史,哪裏又有那麽多金手指可以開。在這個舉國封閉,一片蒙昧的時代,能夠有這樣的見識已經很不錯了,況且光緒終日都在皇宮裏麵和那些大臣打轉,也沒有時間和條件去慢慢發掘。

    所以從去年年末,光緒便有意識的頻繁和孫家鼐這樣的禦史清流們接觸,暢談國事,明晰學識,為的也正是開辦京師大學堂。而這些人當中,最有可能支持光緒的,恐怕也隻有孫家鼐了。

    果然,在明白了光緒開辦京師大學堂的主張後,孫家鼐大為讚同,並立即聯絡了幾個禦史清流,一同向朝廷上折建言,請求將同文館改建為京師大學堂。

    仁壽殿內,聽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京師大學堂,慈禧也是頗為躊躇。

    聽了孫毓汶的解說,對這個京師大學堂慈禧也慢慢明白了所以,和當年讚同創辦同文館一樣,對開辦京師大學堂能夠給眼下的朝廷帶來的好處,慈禧內心中也是有幾分認同的。

    這些年來,這個朝廷都是她在當家,她自然明白朝廷的根底。朝廷中這些老臣勳舊雖有忠心,但卻無辦事能力,守成尚且不足,更加談不上創新了。像李鴻章在北洋辦的那些礦山、鐵路、電報局、製造局等,哪一樣不需要精通西洋諸學的人才,而這樣的人才科舉是萬萬培養不出來的,培養新的人才,隻能改用新的辦法。

    但是孫毓汶最後頗有深意的一句話,又讓慈禧大為頭痛。孫毓汶告訴慈禧,開辦京師大學堂是皇上的主意。

    “皇上這些日子是怎麽了,朝廷是事務也沒見他這麽用心過,怎麽成天就琢磨開辦學校的事情啊?”慈禧皺眉說道。

    “微臣也不是很明白,所以特來請太後的示下。”孫毓汶不置可否的說道。

    他對京師大學堂倒並不是很在意,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把一些個書生弄在一起,遠遠比不上那個新建陸軍學校讓人驚心的。他顧忌的是慈禧的態度,以及帝黨一係,會不會因此逐漸得勢。

    見孫毓汶沒有什麽態度,慈禧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剛毅。

    見慈禧望向自己,剛毅遲疑了片刻說道,“奴才對開辦京師大學堂有些異議,洋人的東西未必都是好的,不過是奇技淫巧罷了。綱常倫理,道德文章,向來是我朝取士的根本。倘若開辦京師大學堂,這些學子將來又能從朝廷獲得官職,我朝的科舉又將置於何處?豈不是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孫家鼐的折子慈禧並沒有看,也不知道裏麵有著這麽一條,從京師大學堂畢業的學子,朝廷將實授官職。此刻聽剛毅一說,拿過桌上的折子仔細的看了一會兒說道,“我看孫家鼐的折子裏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倘若朝廷將來不給這些畢業的學子一定的官職,你們想想,又有誰會去讀這個京師大學堂呢?科舉連著官場,士子們才會趨之若鶩,這裏麵的道理你們都清楚,總還是要有點實在的利益,才會讓士子們棄舊學而就新學嘛。”

    “太後的意思奴才明白,但是科舉是固國安邦的根本,國之重器不能輕動,還望太後深思。”剛毅垂首說道。

    “科舉還是要辦的,這個京師大學堂嘛……”慈禧猶豫了一下說道,“回頭我再把皇上叫來斟酌一下,但是你們幾個軍機大臣心裏也要有個數,倘若咱們大清也能像洋人那樣造出堅船利炮,又何至於現在處處看洋人的臉色呢?就算是奇技淫巧,學一點也影響不了什麽大局。”

    說著慈禧又深深的歎了口氣,“要是這些法子是你們想出來的,你們說我心裏該有多高興啊。你們也要給我爭爭氣,不要什麽事情都落在皇上身邊那些人的後麵,忠心要有,做事情的能力也要有,你們啊,多向李鴻章學學吧,那才是真正的老誠謀國。”

    孫毓汶和剛毅趕忙站起身來,恭謹的答應了一聲,心中除了些許的不以為然外,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疑慮和驚懼。

    看情形,太後對開辦京師大學堂還是支持的,一個陸軍學校,現在又是一個京師大學堂,如今看皇上走的每一步,怎麽都像是比照著太後的心思布下的路數,皇上這才二十歲,對太後的心意就琢磨的這麽透徹,匪夷所思啊!

    ……

    開辦京師大學堂這樣的新學,光緒確實也琢磨過慈禧的心思,不過按照光緒對曆史的了解,開辦京師大學堂真正的阻力,其實並不在慈禧這裏。戊戌變法那麽大的陣仗,獨獨保留京師大學堂,說明慈禧也不完全是不明白事理的人,而且科舉最終也是在慈禧手裏廢掉的,可見國家危難,也逼迫的她也不得不麵對泰西日漸強盛,大清逐漸衰微的局麵,想著用新學來挽救滿清的天下。

    舉新學而汰舊學,真正的阻力其實是在士大夫和身後萬千的學子身上。起於隋唐的科舉製度,一直沿習了一千多年,但是到了明清兩代,伴隨著八股文盛行,科舉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考試製度,而是逐漸演變為中國政治、思想文化進程中一個巨大的魔獸。

    一方麵,科舉是普通人出頭的重要途徑,科舉及第者享有光宗耀祖魚躍龍門的榮譽,讓天下學子爭先恐後,一頭轉進八股文中,竭力維護科舉的正統。再加上中國文化傳統中重術而輕視技術的傳統,導致明清以後科學技術嚴重落後於西方。其中的弊端,明末學者顧炎武就曾經說過,八股之害,尤甚於焚書。

    而另一方麵,科舉製度的政治化,使得從科舉中受益的官僚結成了一種奇特的師生裙帶關係,座師拔擢學生,學生依附於座師,此外還有所謂的“同年”等等,相互結成牢不可破的利益群體,牽一發而動全身,從明代的東林黨一直延續到清朝,互通聲息,黨同伐異。

    雖然對科舉的種種弊端,穿越而來的光緒非常清楚。然而此時廢掉科舉,對光緒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他的級別和戰鬥力,充其量打點小怪獸還可以,去摸科舉的屁股,打破此時天下人的利益紐帶,那基本上是分分鍾被秒殺。

    況且即便是他來的那個時代,鋪天蓋地的應試教育,又何嚐沒有科舉的影子在裏麵。科舉不僅是一種考試製度,已經變成一種思維模式和習慣,深深植根於曆史文化的脈絡當中,所以光緒才暫時不去觸碰科舉這樣一個大魔獸,而是從京師大學堂入手,慢慢為這個黑暗蒙昧的國家打開一扇窗,讓裏麵的人呼吸點新鮮空氣。

    曆史上,這個國家的門窗其實也是這樣慢慢打開的,隻不過這個過程當中,沾滿了很多人的鮮血。

    光緒不想流血,他的血要留到甲午,和日本人比誰的血多。

    但是即便隻是辦一個京師大學堂,也遭到了朝野上下的一片非議。朝堂當中,以徐桐為首的各部大臣,吩咐上折子強烈反對開辦京師大學堂,和孫家鼐等人展開論戰。而支持徐桐的大臣,竟然占了大多數。一到上朝的時候,便是唇槍舌劍,爭論的不可開交。

    這很正常,這些大臣都是從科舉中出來的,靠著舊學維持著現在的身份地位,誰要打破這樣的秩序,當然是要與之決一死戰的。

    稍微讓光緒略感欣慰的是,與朝堂之上反對京師大學堂的聲音相比,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人卻上折支持開辦京師大學堂。這三個人在各省督撫中的份量是相當重的,無形當中,也促使慈禧默認了開辦京師大學堂的舉動。

    而真實的曆史上,當年的光緒為了辦京師大學堂,一直籌辦了三年,直到戊戌變法的時候才找到機會強行開辦。所以對於朝廷當中守舊勢力的質疑和反對,光緒心裏是有數的。該鬧的就讓他們鬧去,該辦的他自己絕不含糊。

    開辦京師大學堂這件事情,慈禧已經找他談過了,雖然沒有讚成,可也沒有明確反對,隻是模棱兩可的同意讓光緒先試著做一做,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絕不能因為辦新學,而把朝廷一直賴以維係的舊學拋在一邊,京師大學堂裏麵還是要教授一定舊學的內容。說白了,還是張之洞的那套“新學為體,舊學為用”的框框。

    新辦的京師大學堂裏麵教授四書五經?相當於上思想政治課了。光緒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這個東東他有經驗,學了十多年的思想政治課了,豬肉吃過,豬跑也見過,慈禧想用舊學來洗腦,恐怕將來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新學,不就是把舊學作為靶子嗎?

    有了這一層主意,朝堂當中的爭議光緒一點也不在意,也不去管,反而是頗有興趣的希望雙方鬧的更厲害一點。不掀起輿論,不引起爭議,這個國家還不就是一潭死水嗎?

    而另一邊,光緒則是一連下了幾道旨意,讓戶部和工部著手京師大學堂的籌辦事宜,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一職當然就是孫家鼐,但是僅僅有孫家鼐光緒覺得還遠遠不夠,又由朝廷下旨,調嚴複、吳汝綸、辜鴻銘等人進京,擔任京師大學堂的正副總教習,協辦京師大學堂事宜。而京師大學堂的地址,光緒也是毫不費力,就像曆史上發生的那樣,將地安門內馬神廟空閑府第改建而成京師大學堂。

    至於京師大學堂的改建工程,光緒反複躊躇,還是決定交給杜懷川來辦理。一來是自己人用得順手,二來有杜懷川兼管,就不怕背地裏有人掣肘,搞東搞西,影響了京師大學堂的開辦。而這個時候,也才真正見到了去年光緒讓林啟兆發動那場生絲大戰的功效。

    世間任何事情,歸根到底都是要靠銀子說話的。放在過去,戶部一句沒有銀子,就可以直接讓光緒京師大學堂的夢想變成幻想。但是現在光緒是有錢人了,財大氣粗,有了林啟兆在江南源源不斷的提供財力支撐,何事不可為啊?所慮的隻是如何為林啟兆提供的銀子找個名目而已,免得招致猜忌。

    最後,林啟兆從江南匯過來的銀子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算是江南商人的樂輸,就是捐贈的意思。另一部分算是朝廷向江南商人的借款,將來慢慢還吧。想到這些,光緒心裏是一陣扼腕長歎,想當年從來是銀子往自己包裏放的,怎麽一穿越過來,生生的就把自己的銀子往外麵弄,而且還不落好,還要遭到那些守舊大臣的攻訐。

    他奶奶的,莫非穿越讓人變得高尚起來了,思想境界拔高了一點點?

    朝廷中的事情剛剛理順,麻煩又冒了出來。朝廷向各地學子公告,要求各地學子進入京師大學堂學習,可是應者寥寥。

    簡單的說,就是願意報名就讀京師大學堂的學子們不多,學子們都不願意放棄現成的科舉功名的路不走,而去學什麽新學。孫家鼐雖然在朝堂之上和徐桐等人唇槍舌劍,寸步不讓,對此也是毫無辦法,隻得回過頭來向光緒請示。

    學子們長期泡在四書五經當中,對京師大學堂開辦的新學有顧慮並不奇怪,可是也不至於隻有區區二十幾個學子報名吧?

    光緒也是有些莫名的奇怪,想了半天也不明就裏。直到看完孫家鼐寫的招生的文告,光緒才恍然大悟。這個孫家鼐還是書生氣了啊,在招生文告裏講了一大番道理,對將來學子們如何安置卻隻字不提。估計還是讀書人看重名節,覺得在招生文告裏談條件,有失顏麵吧。

    光緒卻管不了那麽多麵子的問題,他當即讓孫家鼐在招生文告裏麵加上兩條,一是凡就讀京師大學堂的學子,朝廷每月都提供一定的生活津貼幫補生活。二是學子們將來考試合格畢業後,朝廷一律按照科舉及第對待,並實授官職。

    任何時代,改變人心的都不是道德教化,而是利益。有了這兩條實實在在的條款,光緒深信,那些在科舉道路上苦苦掙紮的學子們,是不會放著大好的功名不去爭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