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坐看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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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袁世凱的中軍大帳後,袁世凱立刻屏退左右,親自給徐世昌沏上茶,送到徐世昌麵前,卻看到徐世昌正含笑不語,滿眼深意的望著自己。
“菊人兄,為何這樣看著世凱,莫非我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袁世凱有些詫異的問道。
徐世昌搖了搖頭,一揚手示意袁世凱坐在自己對麵,含笑說道,“今日一見,慰庭治軍果然手段非凡,軍紀森嚴,禦下有方,著實讓我大開眼界,我敢斷言,今日之大清,能夠有如此軍容的,惟新建陸軍而已。”
袁世凱一怔,隨即哈哈一笑,“菊人兄謬獎了,世凱是個連秀才都沒有考中的人,哪裏有什麽手段可言,不過是把朝鮮練兵的一些心得用到了這裏……菊人兄,你是沒有見過西洋人的軍隊,那才是真正的精練之師,裝備精良,演練純熟,世凱差的太遠了……”
徐世昌手指著袁世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慰庭,和我也來這一套?”
袁世凱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不瞞菊人兄,世凱也是沒有辦法。軍中所用之人,皆是陸軍學校學員,與我一無恩情,二無關係,世凱再不號令森嚴,當真就變成了廟裏的菩薩,成了擺設了。”
徐世昌點了點頭,目光一凜,嘴角的笑容瞬間即逝,“所以慰庭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一個三品侍衛給殺了?……慰庭啊,殺人立威固然沒有錯,但是從古自今,治一經必損一脈,背後的凶險,你可曾想過?”
論到學問,袁世凱最佩服的其實還是眼前的這位徐世昌,此刻聽徐世昌如此一說,心中頓時有些緊張。皺著眉頭問道,“世凱心中所思所想,菊人兄是一語道破,殺一個三等蝦,為的正是樹立世凱在軍中的威信。沒有威信和軍紀,世凱何以統帶這一萬多人的軍隊。今日聽菊人兄所言,難道朝廷要為此治世凱的罪?”
徐世昌沒有說話,站起身來望著帳外沉沉的夜色,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慰庭心中其實很明白,此際朝廷是斷然不會拿你怎麽樣地,太後需要你來平衡製約陳卓,皇上就更加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動你,你再怎麽說也是皇上舉薦的人,背後還有李中堂的麵子。然而慰庭可曾想過。今日你殺人立威,卻也是為他日埋下了禍根啊!……”
“此話怎講?”袁世凱心中一沉。
他做事向來不會拖泥帶水。但也絕非魯莽不知輕重地人。殺景琦地前前後後他在心中早已想了很多遍。得罪人是肯定地。但是隻要有了手中地兵權。旁地人又能奈自己如何?就像今日地李中堂。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彈劾地折子都可以堆成山了。又能怎樣?權力。就是這個世上自己最大地護身符。
“殺景琦固然可以為你收一時之兵權。但是卻也為你留下了專橫跋扈地名聲。古往今來。朝廷最忌諱地就是統兵之人有擅權地舉止。更何況皇上對你並不信任。太後也不過是利用你製約陳卓。將來如果稍有變故。朝廷第一個要拿掉地人。必定是你!”徐世昌回過身。目光炯炯地盯著袁世凱。
“不招人妒是庸才。但是憑白地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卻也是蠢材。慰庭啊。凡事都要想地遠一點。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啊……”
袁世凱愣了片刻。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上前一步拉著徐世昌地衣袖說道。“菊人兄。你我兄弟二人是什麽交情啊。世凱有什麽做地不妥地地方。菊人兄盡管明言。”
徐世昌也不推辭。看著袁世凱沉聲說道。“如今地朝局撲朔迷離。太後就不用說了。牢牢地控製著朝廷大權。如今看來。皇上也絕非庸碌之人。慰庭你好好想想。皇上從去年到現在。不露聲色地做了多少事情。平息豐台大營嘩變。編練新建陸軍。開辦通商銀行。近日更是生生地逼退了日本人地恐嚇……有陳卓掌管新建陸軍。皇上其實已經有了兵權。而且這個兵權還就在京畿重地。開辦通商銀行。皇上無形中又在朝廷之外多了一份財權。更加上這些事情當中積累地民心人望。皇上看似無權。實際上已經隱隱地淩駕於朝廷之上。隻是眼下還沒有彰顯出來罷了。但是將來……”
徐世昌忽然歎了口氣。“將來地朝局。擺在慰庭麵前地其實隻有兩條路。要麽是太後地船。要麽是皇上地船。一腳踏錯。那就真地是萬劫不複。還有一個要緊之處。慰庭需好好想想了。皇上正是意氣風地年紀。心思手段也絕非常人可比。而太後總會有老地一天。是時候為將來謀劃一番了。”
袁世凱倏然一驚,這些話他並非沒有想過,隻是沒有想地這麽深,以他的性格,還沒有到見分曉的時候,是決計不會輕易放下自己的籌碼的。
“以菊人兄的意思,莫非是勸我上皇上這條船?”麵對徐世昌,袁世凱不會有什麽顧忌,脫口而出道。
徐世昌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局麵混沌不明,恐怕慰庭也未必會輕易去選擇,隻是萬事都需留一條退路,此時既不能得罪太後,也要顧慮到將來皇上一旦掌權,把你歸入後黨一係。所以你要讓太後和皇上兩邊都覺得你是他們的人,而你其實又不是任何一邊的人……”
“兩邊都不是,那我該是哪邊的人啊?”袁世凱有些明白了,卻又還是感到一些困惑不解。“慰庭這個時候還和我裝糊塗啊?”徐世昌一曬,神情肅然地說道,“坐看雲深處,將來哪邊得了天下,你就是哪邊地人!”
袁世凱靜靜的看了徐世昌片刻,忽然間大笑起來,“韜光養晦,含而不露,菊人兄果然高明啊!這下一步,世凱該怎麽走。菊人兄就和盤托出吧。”
“殺人立威你已經做了,此時軍中想必無人敢違抗你地軍令,下一步自然是如何漂漂亮亮的收場。以我看來,你當立刻向朝廷上一個請罪的折子,言辭要懇切,但是話一定要說透。軍紀不能廢弛。殺景琦實屬無奈,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同時可向朝廷建議,參照西洋軍隊的規製,在軍中設立軍法處,除非是戰時,今後再有違背軍紀的行為,通通由軍法處來處置。慰庭你想想,你把處置的權力交了出去,既打消了皇上猜忌你想要攬權地想法。顯出你是實心辦事,為自己在皇上那裏留下了一條退路,也堵住了朝中那些人彈劾你擅權專橫的理由……”
話。袁世凱是聽明白了,心中卻是有些猶豫不決,沉默著沒有說話。
見袁世凱這副患得患失的神情,徐世昌不覺一笑,“怎麽,有些舍不得?”
失去了處分的權力,又怎麽去駕馭手下那些官兵,對於權力二字,袁世凱向來看得極重。由不得此時權衡再三。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啊!……”徐世昌目光一閃,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話鋒一轉問道,“倘若設立軍法處,你覺得何人可以擔當啊?”
袁世凱被笑的有些糊塗了,怔怔地望著徐世昌搖了搖頭。
沉默中,徐世昌用手指了指自己。目光沉沉中帶著些許的笑意。
驟然間,袁世凱一下明白過來,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糊塗,我是真的糊塗了,有你管著軍法處,我還有什麽舍不得的呢?知我者菊人兄,助我者亦菊人兄也!”
“還需添上一人,這事才能辦成。”徐世昌又緩緩的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杜懷川。他是皇上的心腹,有他在。皇上才會放心。”
這一層意思,袁世凱當然領會的到,一笑說道,“我今夜就給朝廷寫折子,不過……”心情一鬆,袁世凱也露出了幾分狡黠地笑容,“我文筆不好,菊人兄何不……”
話音未落,徐世昌已經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靜靜的遞到了袁世凱麵前。
夜色深沉處,兩人相視一眼,目光中是說不盡的萬千心緒。
袁世凱地這份折子一呈遞上去,又一次讓光緒感到意外。
這幾天,他一直都在為這件事情苦惱,怎麽才能夠風平浪靜的化解這件事情,同時又不露聲色的限製袁世凱過於張揚的攬權情狀,讓他傷透了腦筋,
卻萬萬沒有想到,袁世凱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大大的退後一步,向朝廷提出設立軍法處。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對朝野內外也還說的過去,恐怕就是慈禧那裏,也多少能夠放下心來。
隻是這裏麵的弦外之音,光緒也不是不明白的。
原因很簡單,他太了解徐世昌和袁世凱的交情了,也深知徐世昌地能力,倘若把這個人放進新建陸軍中,倒真的是像曆史上小站練兵一般模樣了,將來,這兩個人聯起手來,那是有能耐有實力掀起一番風浪出來的。
然而眼前的局勢,又容不得光緒再去細細思量了。林啟兆已經帶著招募來的工人去了東北,一頭要顧著上海的生意,一頭還要忙著和漢納根一起構築炮台等防禦工事,中間的種種銜接和為難之處,必須要光緒在暗中妥善處置。
而陳卓和吳紹基這邊,情報部門的架子是搭起來了,但是目前的進展並不順利,再加上接下來還要籌備地陸軍參謀部,種種事情,都要精心布置,還要防備著被慈禧察覺出什麽來,光緒確實沒有精力再去琢磨這件事情。
幾番權衡後,光緒還是點頭同意了袁世凱的折子,時勢不同,新建陸軍畢竟還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況且還有一個杜懷川在裏麵,隻要多留點心思,暫時還不會出現什麽波折。至於將來,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為了把這件事情做的更圓潤一點,光緒又特別授意世鐸加上了一條,新建陸軍出現吸食鴉片的事情,陳卓和袁世凱難免有疏漏之處,將這兩人降一級留用,以觀後效。
反正朝局要的就是平衡,這次光緒也決定平衡一次,把陳卓和袁世凱各打一板子,想必誰也挑不出什麽來。
朝廷的旨意明後,京城內外的種種議論也漸漸淡了下來。但是原先那二十幾個侍衛,卻是怎麽也不再打算回新建陸軍了,本來練兵就練的他們說不出地苦處,現在還要提心吊膽,擔心著哪一天一步小心就把性命都送了,誰還願意再去受那份委屈。於是紛紛找到世鐸,懇請他將他們重新安置在宮中。
世鐸是又氣又恨,除了狠狠地訓斥一番,也是沒有別的辦法,總不能把這些人捆著扔到新建陸軍大營裏不管吧?再說了,這些人能夠當上乾清門帶刀侍衛,大多都是貴胄子弟,連著京城內地各大王府,背後牽連的關係也讓世鐸不好處置。
唯一的例外是景銘,不知道為何,這次景銘沒有和這些侍衛起鬧,反而是靜靜的呆在軍營中,每日按時操練,嚴格遵守軍中的製度,各項考核也是優秀。
當世鐸向光緒稟報這些事情的時候,光緒心中也是有些莫名的吃驚。景銘是世鐸的人,這一點光緒早就知道,然而景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光緒卻一直都不太了解。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複雜,尤其是人心。無論何時何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權衡的利益得失,就算是穿越來的,就能盡懂人心百態了?但凡豎起一麵旗幟,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心塌地的追隨,連命都不要,那才是真正見鬼了。
光緒從不指望會出現這樣的好事,要真的這麽簡單,這個國家就不會走到讓日本打的一敗塗地的地步。從古自今,這個國家的曆史其實就是兩個字:政治。就是不停的鬥爭,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考慮再三,光緒同意了世鐸的請求,讓那些侍衛都回到宮中,至於景銘,光緒倒是真的很感興趣,特意讓世鐸將景銘召進宮來,要請太後的旨意好好表彰一番。
光緒此舉,一方麵是推出一個旗人的標杆,也好堵住京城內那些王公貴胄的嘴,另一方麵,更是要好好的看看,景銘的心裏,究竟藏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