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北地風雲(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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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四角擺放著的鍍金九桃大銅爐內,散著幽幽的檀香。似有若無的煙霧繚繞中,隱約傳來一段青衣的念白,透過一個十五折的玻璃屏風,便看見東套間內,一個五人小戲班子正在淺吟低唱。
慈禧斜著身子靠在用紫檀木精雕而成的禦案寶座上,雙目微閉,一隻手放在膝蓋上麵,正隨著戲詞唱腔打著拍子,禦案寶座兩端,一對青花大果盤內擺滿了各色水果,這可不是拿來吃的,是專供聞味兒的。
已經在下麵坐了半響的徐桐。此時微微挪動了一下有些緊的身子。看了看坐在對麵的莊親王載勳。又看看站在慈禧身邊輕輕搖著扇子的李蓮英,終於有點按耐不住的樣子,清了清嗓子說道。
“太後,老臣今日進園子,是有要緊事情向太後稟報,事關我大清江山社稷,老臣不敢不言,也不能不言啊!
過了許久,慈禧方才睜開眼睛。看了看坐在下麵的徐桐和載勳,歎了口氣道。
“既是匕我這園子裏來,自然是陪我這個老太太聽聽戲,聊聊閑話。好端端的扯什麽江山社稷啊!唉,罷了,好好的戲也給你們兩人攪了。”
說著,仰起臉衝李蓮英輕輕點了點頭,糞蓮英趕緊走到屏風前揮了揮手,音樂聲嘎然而止,緊接著便是一陣惠惠翠卑的聲音,不到片衷功夫,戲班子都悄然退了下去。
“徐師傅,說說吧,看你這心急火燎的樣子,到底是為著什麽事情啊?”慈禧看似不經意的掃了徐桐一眼,手微微一抬,李蓮英趕忙將桌上的茶碗遞到慈禧手中。
徐桐一振身走到屋子中央,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太後,北地恐怕會有大亂了!,,近日老臣得到消息,山東、直隸等地的拳民紛紛起壇請神,燒教堂,殺洋人和教民,風潮席卷之處,大有野火燎原之勢。朝廷再不拿出一個妥善處置的章程出來,恐怕這局麵將不可收禎”
“徐師傅,朝廷的事情有皇上做主,還用得著我這個老太太操什麽心,”慈禧吹了口茶水上麵的茶末,一副淡淡的樣子。說是不操心。卻又有合上茶碗問道。“不過這天下原本好好的,怎麽又冒出這麽多拳民出來?徐師傅,這裏麵的情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回太後的話,拳民燒香起壇的事情,打從鹹同年間便有,起因便是為著洋人在我大清開設教堂,盅惑人心敗壞綱常,其中更有不法之徒欺辱百姓霸占田地拐賣孩童**民女之舉,所以山東直隸等地百姓紛紛起而反抗洋教”不過在太後聽政的時候,這些事情雖說年年都有,卻都隻是小打小鬧,成不了什麽氣候。可如今的情形卻是大不相同。老臣聽說山東直隸等地,幾乎到了村村起壇戶戶練拳的地步,造成今日的局麵,根子可都是為著一個”,都是因為皇上推行的新政!”
徐桐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慈禧的神情,見慈禧沒有什麽反應,咬咬牙又說道。
“自打皇上親政以來,和洋人簽訂了一大堆條約,把我大清的權益拱手讓與洋人不說,還處處效仿洋人,今日一個新學,明日一個新政,還有皇上身邊的康有為那些人,居然在京城內外高呼什麽維新變法。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置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於何處?”正是因為皇上一味的偏向洋人,如今洋人的氣焰日益囂張,百姓不堪其辱,才憤而反抗。
太後!自古民心不可欺,更不可違!這遍地的拳民,雖說於地方是莫大的隱患,其中也隱匿有宵小不法之徒,可這裏麵也有我大清臣民的民心民意,這些拳民骨子裏,可都還是為著保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啊!老臣這裏有那些拳民的揭帖,太後容老臣給太後念幾句聽聽
說著,徐桐從懷裏掏出一頁紙,搖頭晃腦的念道。“男無倫,女行蠢。鬼孩俱是子母產,如不信,仔細觀,鬼子眼珠俱藍。天無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兵法藝,都學全,要平鬼子不費難,拆鐵道。拔線杆,緊急毀壞大輪船,**國。心膽寒,英美德俄盡消然,洋鬼子,盡除完,大清一統靖江山”老臣還聽說這些拳民喝了化過符的神水後,可以刀槍不入水火不傷。洋人的子彈打在身上,連毫都燒不到”圃謹累薪常節誘到聊…7引肌肌,靦
“好了,好了慈禧猛的直起身子,手指在桌麵上重重的敲打了幾下。
“徐師傅,你也是讀聖賢書的,什麽刀槍不入水火不傷,這些蒙騙老百姓的把戲你也相信?要真能刀槍不入,咱大清好端端一個圓明園能讓洋人一把火給燒了?英法聯軍攻進北京城的時候,怎麽就沒見著有人能刀槍不入?!”
徐桐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訕訕而不能言。一直端坐一旁的載勳聽慈禧語氣不善,也慌忙跪在地上,垂著頭不敢說話。
慈禧若有所思的看了徐桐和載勳一眼,放緩語氣說道。
“不過徐師傅提的這個醒倒是沒有錯。
這直隸、山東遍地的拳民,朝廷處”兒是於我大清,放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也不能不說是心腹大患,徐師傅,這個事情你們是怎麽看的啊?。
“太後所言甚是,老臣顧慮的也是如此徐桐接過慈禧的話頭,瞧著慈禧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道。
“為這事老臣和莊親王琢磨了許久。也曾向山東巡撫毓閑去信商議,近日山東巡撫毓閑也有書信過來,和老臣的看法一致。老臣以為對待這些拳民,當用九個字:民可用,拳應撫,匪必剿!若能將這些拳民招撫編練成民團,立地就是幾個萬精壯漢子,如此一來,朝廷的隱患可以消餌,洋人也不敢小覷我大清,就是皇上那裏
徐桐抬起頭,遲疑著,眼中滿是深沉的味道。
哦,慈禧把玩著手中的琺琅指甲套,冷冷的說道。“徐師傅接著說。這皇上那裏到底怎麽著啊?”
徐桐把心一橫,“請太後恕老臣直言,老臣以為皇上畢竟年輕,做起事情來未免有操切之處,就說這皇上的新政。處處都是洋人的那些東西,聽說以後還要廢科舉,改官製,再這麽鬧騰下去,我大清恐怕將綱紀淪喪,人心惶惶,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危矣!真要到了那麽一天,還不是得太後您來收拾殘局”在老臣看來,皇上所以獨斷專行,依仗的不過就是那支新軍,倘若咱們能將這幾個萬拳民握在手裏,抓住他們仇視洋人的心思,再加以選拔操練,將來,將來。
說到這裏,徐桐已經是滿頭冷汗。再往下的話,這會子就再也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將來又怎麽著啊?”慈禧冷笑一聲,緩緩從椅子上麵站起來,看了一眼跪在下麵的徐桐和載勳,臉色鐵青。
“要我說,皇上的新政也沒見著有多大的錯,不就是學點洋人的東西嗎?咱大清不如洋人的地方,該學的就必須學。當年李丹章搞的那一套我是讚同的,現在我還是這個態度。
徐師件,你是理學名臣,學問也做得很好,可是這做學問要的一條是什麽呢?不就是你徐師傅整日提的那四個字,修身養性!你們都回家去再好好讀讀書,把書讀明白了讀仔細了,不要整日裏盡琢磨這些事情。天色不早了,都跪安吧,以後沒事就不要進園子裏來擾我的清淨!”
說罷,慈禧看也不看徐桐和載勳,伸手搭在李蓮英胳膊上,轉身走進了裏間。
看著徐桐和載勳慢慢消失在殿外。李蓮英輕手輕腳的走到慈禧身邊。躬著腰小心的給慈禧揉搓著肩膀,試探著說道。
“照我看,徐桐的話雖說有些荒唐,可他的心還走向著太後老佛爺的。如今還能有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
“恐怕是如今來孝敬你李大總管的人越來越少了吧!”慈禧哼了一聲。嚇得李蓮英趕忙跪在了地上。
“老佛爺,奴才萬萬沒有這樣的心思啊
慈禧揚起頭,望著殿外夜空中那一輪彎月,過了半響才搖了搖頭,抬手示意李蓮英站起來。
“徐桐是老糊塗了,載勳是不學無術跟著瞎摻和,你是我身邊的老人了,也要跟著他們犯渾?還說什麽幾個萬拳民可用”。慈禧眼中淩厲的寒光一閃。
“這些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要能成什麽氣候,這大清的天下早沒了,還輪得著洋人進來欺負咱們?以後沒有我話,不要再讓徐桐他們進園子裏,這徐桐和毓閑私下交往暗通書信,照我看這次直隸山集鬧出這麽大動靜,沒準就有他們在中間推波助瀾。我們那個皇上可精明著呢!沒來由讓他犯疑。咱們啊,就呆在這園子裏好好看戲”
“可是”李蓮英猶疑著。還想再說什麽,幕禧擺了擺手,沉吟間滿腹的心事。
“不過這麽鬧一鬧也好,一頭是得罪洋人,一頭是得罪百姓,我倒是要看看我們這個皇上,究竟怎麽去應付這局麵?”說到這裏,慈禧揉了揉眉心,神情中忽然陰沉的嚇人。
“如今李鴻章是指望不上了,等孫毓漢一回京,就讓他悄悄進園子裏一趟,瞧著吧,這戲才網開鑼。皇上不急,咱們也不急!
漫天火光中,到處都是雜遝的腳步聲亂響,沒有來得及逃出去的教民呼天喊地,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在夜空下格外的淒厲。教堂四處,各種各樣的東西碰撞在一起,人人都在呼喝亂罵,不時還有房子著火後劈劈啪啪的聲響,煙火嗆得人都快睜不開眼睛了。
小院外麵,葛萬生此時已經急了,光是在這院子外麵,此時怕不下有兩三千人,按說這麽多人一擁而上,早就把這院子踏平了。可偏偏也就邪了門,裏麵的人居然死守不退,不僅槍打得準,守著那院牆上頭還極有章法,這麽多人輪番攻了好幾次,院牆下麵的屍體都倒了一大片,居然還是攻不進去。
“拿洋油來!找木棍裹上布條澆上洋油扔進去,攻不進去就燒死他…三這個時候,葛萬生也豁出去了。抓不著洋鬼子和尚就兒兒澆斤一幹淨,否則鬧這麽大動靜連一個洋鬼子和尚都沒有撈著,傳到別的大師兄耳朵裏,這臉麵可就丟大了。
葛萬生身邊的弟子當即便向後奔去。一邊跑一邊扯起嗓子對著亂紛紛的人群高喊道。“拿洋油來,快去二毛子家裏把洋油拿過來,燒死洋鬼子”。
網剛退下去的人潮轉瞬間又被點燃了,“燒死洋鬼子!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喊聲震耳欲聾,不少人眼見著攻不進去,紛紛抱著柴火碼放在圍牆邊,等著洋油拿過來便要點火了”
聽著外麵放火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扯著嗓門瘋狂嚎叫,甚至不用出門看,就可知道此時局麵已經亂成了什麽樣子。
光緒身子微微顫抖著,低下頭望著顧思渝苦澀的一笑,眼裏麵有些晶瑩的亮光閃動。
這場大火要是燒起來,恐怕神仙都救不了院子裏麵這些人了”
顧思渝在光緒懷中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就像是想要尋找更舒服一點的姿勢,朝光緒靠的更緊,揚起的臉龐在明滅閃耀的火光中,嬌美如花。
光緒忍不住俯身下去,在她的嘴唇上麵輕輕碰了一下,顧思渝先是一怔,隨即卻是甜甜的一笑,微微閉上了雙眼。
生死之間,還有比相互依偎著更幸福的事?
光緒心頭一痛,咬著嘴唇抬頭望著外麵的夜空,袁世凱你這個混賬。這個時候還在磨蹭什麽?”,
忽然之間,大地似乎開始輕輕搖晃起來,先是低沉的顫抖,慢慢的就變成悶雷般的戰馬嘶鳴聲。槍聲爆豆似的響起,起初聽起來還是稀疏零落,漸漸的便越來越密集,到了後來一排排的槍聲已然清晰可便。
外麵的人群頓時嘩的一聲吵嚷開來。“官軍來了,官軍來了,退兵。快跑吧的喊聲此起彼伏。人喊馬嘶像炸開了鍋一般,轟然想四處散去。
葛萬生聲嘶力竭的叫喊著,想要收攏隊伍,可是此時誰還聽他的號令,人潮自相踐踏拚命的向教堂外逃命,葛萬生被撞得差點站立不住。得虧幾個滿臉是血的心腹弟子死命架著他,才隨著人群衝了出去,
“救兵,救兵到了”。趴在牆頭的任福成嘭的一下從牆頭跌落下來,聲音都帶著了哭腔。
光緒一震,輕輕鬆開顧思渝的手臂。大步走到院子裏麵,一腳踩在幾個木箱上向外望去,曠野中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火把,風馳電掣般的向著教堂的方向衝了過來,槍聲一排排的響起,跟在這群馬隊後麵的。還有官道上麵一眼看不見頭行進隊列,都舉著火把,腳步聲滾滾如雷。
光緒身子一搖晃,幾乎就要站立不住,還是一旁的任福成眼明手快。一把將他從木箱上麵扶了下來。
袁世凱你這個混賬,終於還是趕過來了,,
心頭的那股熱氣一鬆,光緒一屁股坐在了木箱上麵,一動也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外麵的喧嘩躁動漸漸黯淡下來,夜空下隻有衝天的火光,將整今天邊映得通紅。
院門忽然打開來,密密麻麻的火把照耀下,陳卓和袁世凱衣衫不整的闖了進來,看到坐在院子裏的光緒。兩人一頓,忍不住嘭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微臣來遲了,皇上怒罪!
“都是微臣失察之過,微臣萬死不能辭其罪,請皇上責罰!”
袁世凱滿頭大汗,連帽子都跑沒了。俯身跪在下再,身上的衣服全是汗水和泥土。
光緒緩緩站了起來,望著跪在下麵的兩人深吸了口氣,望向袁世凱說道。
“今日之事,你袁世凱縱然死一萬次,又能如何?你的罪回頭再說。聯現在令你馬上派人平息事態,接製局麵,絕不能讓變亂升級,天亮的時候要是還有拳民鬧事的事情,你就不要來見聯了。”
“微臣遵旨!”袁世凱也不多言,一躍而起,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你也起來吧光緒對陳卓揚了揚手。一轉身,看到顧思渝站在門檻處,滿臉驚愕的捂著嘴。眼睛裏麵全是懷疑和茫然。
這場大亂,終於還是把身份給揭穿了,大約就是命中注定吧,光緒苦笑了一下,走到顧思渝麵前。
“小渝,所有的事情以後我再詳細告訴你,先回家去吧”。
顧思渝咬著嘴唇,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光緒。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眼中那份陌生的感覺,就像是一把刀。將剛剛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分成了兩半。
“來人!”光緒轉過頭斷然喝道,“任福成,你馬上帶人送顧思渝回家,還有這個陳查理神父,也護送回津門,先暫時安置在總督府,聽候聯的旨意。”
說完,光緒頭也不回大步向門外走去。門外的夜空,一輪彎月悄然而現,淒涼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