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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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寧寺內。

    一個身著大紅錦袍, 瞧著三十四五歲上下,鷹鉤鼻八字須, 相貌頗為陰鷙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大殿之上。

    這人正是西夏一品堂堂主赫連鐵樹。

    本應供奉著佛祖像的大殿裏至今還彌漫著一股尚未散去的濃重血腥味兒,大殿正中的青石地麵上, 也還殘餘著些許沒有被完全衝刷幹淨的紅黑色血漬。

    赫連鐵樹對此卻是毫不在意。

    從寺院的後院那裏漸漸傳來烹煮牛肉的香氣。

    這讓赫連鐵樹臉上原本有些陰沉的神色瞬間緩和了不少, 下抑的嘴角也略微有了些笑模樣。

    一直躬侍在他身邊的努兒海見狀,大著膽子上前兩步,憨笑道:“將軍可是餓著了?要不小的去後麵催一催, 讓那些懶蛋動作快些, 先將那肉湯給將軍盛上一碗, 好去一去這陰寒的雨汽?”

    赫連鐵樹聞言點點頭, 環顧了大殿一圈, 又抬高幾分音量吩咐了一句:“你動作麻利些, 讓他們先盛上個四碗來, 我與三位英雄正好一起用了。”

    原來大殿裏除了他,另外坐著的還有二男一女三個人, 其中兩名男子一人相貌醜陋神態凶惡,另一人則身形瘦長如同竹竿, 麵相猥瑣,令人見之不喜。

    那唯一的女子相貌倒是頗美,但麵上不知何故竟有三道爪印狀的疤痕橫亙於左右臉頰之上, 當她對著懷中一繈褓狀物事露出溫柔笑容時, 顯得十分滲人。

    “原來竟是他們……”

    此時與喬峰一起隱匿在大殿屋頂, 掀開一小片瓦片向殿中張望的段譽心下微訝。

    原本喬峰潛入寺中準備撒下“悲酥清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反手也坑這群西夏人一把,是沒打算帶著段譽一起的。

    但段譽自稱自己曾服食過一種名為“莽牯朱蛤”的奇物,從此百毒不侵,又當著喬峰等人的麵親自去嗅了那“悲酥清風”結果卻安然無恙,這才得了喬峰的允許,跟著他一起進了天寧寺來。

    卻不曾想到,竟會在這兒碰見四大惡人中的三個。

    段譽忙止住喬峰欲取出瓷瓶釋放“悲酥清風”的動作。

    喬峰隨著他的動作停下手,轉頭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段譽。

    段譽還不會傳音入密,隻得伸手,輕輕在喬峰手背上寫字:“下麵那三人是‘四大惡人’中的老二、老三和老四。老大延慶太子卻是不在。他會不會潛伏在別處,隻等有人動作就立刻趕來……”

    喬峰怔了怔,而後緩緩搖頭,傳音與段譽道:“應該不會。否則以葉城主的耳力,該會提醒我們有人躲在暗處設伏。”

    段譽聞言恍然。

    “對了,還有葉大哥他們在哦。”

    他訕訕笑了笑,似乎為自己的過於謹慎有些赧然。

    喬峰笑笑沒再多言。

    事實上他覺得自家二弟能有這份謹慎並不是壞事。

    他終究太過單純,若連這點防人之心也無,那今後行走江湖,才真是讓人擔心。

    他對段譽點了點頭,再次掏出“悲酥清風”,將瓶身傾斜,向大殿內傾倒而去。

    不一會兒,隻聽“咕咚”“咕咚”數聲,殿內高坐的四人連同護衛在一旁的十幾名西夏武士已經倒成了一片。

    “不好!有人用了‘悲酥清風’!”

    赫連鐵樹作為對“悲酥清風”最了解的人之一,發覺自己忽然間手腳酸軟使不上力氣,又眼睛發酸開始不受控製滴滴答答掉下淚來,立刻就知道自己這是中了“悲酥清風”了!

    可是,這“悲酥清風”隻有他們一品堂的人手中才有,難道是哪個蠢貨不小心將瓶塞碰掉了不成?

    “是誰?是誰把‘悲酥清風’弄灑了?”他怒聲喝問。

    大殿裏傳來一片“不是我!不是我!”的急切辯解聲,而更為怪異的是,殿內已經鬧哄哄亂作了一團,守在殿外的人卻沒有一個跑進來看看情況……

    赫連鐵樹心中沉了沉,盡管再不情願,終於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或許是中招了。

    “是哪路朋友,竟要與我西夏一品堂為難?鄙人赫連鐵樹,忝為西夏國征東大將軍,是為朝聘一事出使汴梁,還望各位朋友行個方便。”

    這人倒是不傻,見自己這邊不知出了什麽變故,短時間內似乎不會有人過來幫忙,立刻便抬出了明麵上的身份,試圖以此要挾下毒之人不要輕易動他——因為他乃是西夏使臣,若他有個好歹,恐怕宋國朝廷也不好向西夏國主交代。

    段譽聞言暗自撇了撇嘴。

    “這會兒倒想起自己是大將軍、是西夏使臣了。若當真將這身份、將兩國間的交情看得有那麽重,又怎麽會輕易便將這天寧寺內的僧眾屠戮一空?胸襟氣度沒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倒是不小。”

    想歸這樣想,但段譽也清楚,赫連鐵樹這人,他們此時的確還動不得,便隻好悻悻扭過頭去,幹脆眼不見為淨。

    這時,同樣也是帶著幾瓶從另外幾個西夏武士身上搜出的“悲酥清風”去了寺中其他地方,藥倒了各處留守和正在後院烹煮牛肉的數十一品堂武士的宋青書、葉孤城和殷梨亭三人也陸續來到了大殿屋頂,與喬峰和段譽兩人會合。

    五人翻身躍下屋頂,卻並未徑直走進大殿。

    對喬峰而言,解救被困的丐幫弟兄,遠比與大殿中中了“悲酥清風”,故而隻能動口不能動手的赫連鐵樹等人唇舌周旋更加緊要。

    殷梨亭顯然也懂得他的想法,邊走邊道:“適才我與青書和葉城主在後院活動時聽得幾個西夏人提起,被抓來的丐幫人都被關在寺院後殿的東廂房裏。”

    說話間,幾人便已經快步走到了這寺院後殿的東廂房。

    推開房門,果然見不大的廂房中擠滿了人,仔細一看,不是被抓走的丐幫眾人又是誰?

    這群人一見了喬峰,就七嘴八舌開始叫嚷了起來。

    有喊幫主救命的,有與喬峰訴苦的,有央他趕快取來解藥幫自己解毒的……

    總之一屋子的人,鬧哄哄吵作了一團。

    葉孤城瞥了眼臉色發沉的喬峰,又看了看眼中明顯帶著擔心的殷梨亭,腳步一轉,沒有跟進房間,而是出了房門,走到不知什麽時候也已經退了出來的宋青書身邊。

    “不進去?”他輕聲問。

    宋青書搖頭,麵上神色有些淡漠。

    他之所以願意隨喬峰一起追來救人,不過是因為殷梨亭的緣故。

    宋青書自己對這些被抓的丐幫人,是沒有什麽好感可言的。

    或許他們中有些人並不是如全冠清、徐長老那樣心懷叵測、以怨報德的小人。

    但那又如何?

    在喬峰被當眾折辱,被人毫不留情掀開身世之謎,被逼退下幫主之位、離開丐幫的時候,誰出聲為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在這些人的眼裏,喬峰契丹後裔的身份,已經為他判了罪,哪怕他曾經有天大的本事,對他們中的許多人有天大的恩惠,也不及“契丹人”這三個字帶來的鄙夷、排斥和憎惡。

    宋青書無意理解這些人,也從沒想過去在乎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

    但就在剛剛,當喬峰推開房門,走進房中的瞬間,一股異樣強大且負麵的情緒之力,隨著眾人的吵嚷聲,倏然沒入了宋青書胸口!

    宋青書立刻意識到,那正是人間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

    其中,喜與思的部分占得最少,幾乎隻有不到兩成。

    剩餘的,竟然全部都是怒、恐、驚之類的負麵情緒。

    宋青書的本命法寶玄雲七情劍,正是以人間七情淬煉己身,每汲取一縷人間七情,便會使得劍體被淬煉得鋒銳一分,直到最後淬煉大成,屆時揮劍可斬七情六欲,可斬紅塵煙火,可斬世間情思,亦可斬心魔執念。

    宋青書去杏林丐幫大會,固然有心想借機尋取人間七情。

    但他原本對此並未抱有太大期望。

    隻因要被玄雲劍汲取,那情緒需得壯大且強烈到一定程度方能做到。

    此前在杏林之中,盡管全冠清等人對喬峰咄咄相逼,但宋青書雖能感到眾人情緒劇烈波動,卻全然不曾達到能被玄雲劍汲取的地步。

    但是如今……

    喬峰隻身入險境,以一己之力抗衡一品堂數十上百高手,深入敵營冒死相救。

    可迎接他的,卻不是更多人真心的感激,而是怒,是恐,是驚……

    宋青書無法理解廂房中那些被囚的丐幫弟子。

    葉孤城卻在聽了他的傳音以後麵露了然。

    他同樣傳音對宋青書道:“青書,你卻不知,有時恩情過於沉重,反會使被施恩者恨上施加恩情之人。”

    為什麽?

    因為你給的恩情太珍貴太沉重,我自覺無法回報。

    可是知恩圖報,卻又是大多數人從小被教導的、理所應當的一件事。

    但是,這恩情報不了,報不起,又該怎麽辦?

    那麽,這一定就不是報不了恩的我的錯,而是擅自將這樣的恩情強加給我的你的錯。

    “毋須懷疑,總會有人抱有如此想法,尤其是當他們剛剛做過有愧於施恩者之事時,這樣的想法就越容易出現。”

    葉孤城語氣中也帶上了一絲嘲諷。

    宋青書卻是有一瞬間的怔忡。

    他在想,莫非當日蕭河背叛自己,也是因為如此?

    因為他身為散修,無依無靠,因自己與他相交甚篤,便時常在他窘迫時有意無意出手相助,積累下的恩情多了,蕭河自覺欠他的越來越多,終於到了無法回報的時候,這便成了他心底的一個負擔,甚至是心魔,所以才不除他不快?

    宋青書不能確定。

    但他眼下的心情卻當真已是糟糕透了。

    所以,當他神識中感知到大殿內不知何時竟多了個西夏武士打扮的男子,正在牆上書寫著什麽的時候,行動快過了思考地,宋青書幾乎是飛身奔了出去。

    “青書?!”

    葉孤城見狀不明所以,這一刻,擔心宋青書的情緒遠高過了其他的一切。

    所以他沒有半點猶豫或是遲疑,也緊跟在宋青書身後,急追了過去。

    而等到葉孤城跟隨著宋青書的腳步,衝進大殿中時,看到的,就是冷著一張臉站在大殿中央的宋青書,和一個口吐鮮血,倒地不起的西夏武士打扮的陌生男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