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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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弘夾著他的那個爛布包,跟在劉榮的身後,他幾乎是用閃電般的方法,梳理好自己淩亂的發型,將他那套已經打上了無數個補丁的破衣服整理好。

    他的心中充滿了激動,看著劉榮眼睛,滿懷感激,對於他來說,在這個時候得到公侯世家的垂青,無疑於現代貧民忽然中了頭等彩,那種欣喜與喜悅,隻有他本人才可清楚體會。

    公孫弘的一生,可謂跌宕起伏,就連他自己現在回想起來,亦覺得他的人生,充滿了無數的驚險與奇遇。

    公孫弘是薛縣人,他年輕的時候幹過獄吏,但是,因為不懂法令,常常惹出了大問題,被地方官嚴加訓斥了幾次後,最終被辭退了。

    這件事情,幾乎影響了公孫弘的一生,他是一個聰明人,而且還是一個能夠吸取教訓的聰明人,通過這次教訓,他認識到,他必須識字懂法,才可洗刷自己的這個恥辱。

    於是,他以近乎瘋狂的辦法,變賣了自己的全部家產,躲到一個名叫麓台的鄉村,苦讀韓非商鞅之書,一直讀到他四十歲那年。

    能以如此毅力和氣魄,幹出如此決絕的事情的人,不是絕頂的天才,便是絕世的瘋子。

    而公孫弘是天才與瘋子的結合體,他的性格中存在著人性的善良一麵與野獸的瘋狂一麵,因此對於像他這樣有著雙重性格的人來說,沒有什麽痛苦是無法忍受的,沒有什麽困難是無法克服的。

    於是,後麵發生的事情,就變得不足為怪了。

    四十歲那年,公孫弘走出鄉村,他立刻敏銳的察覺到,法家的勢弱與儒家的正在崛起,對於像他這樣既想建功立業,成就青史之名,又想獲得權利,以報複那些曾經給他屈辱,或者現在正在屈辱他的人來說。

    什麽門戶之見,什麽儒法矛盾,那不過是一層脆弱的紙,輕輕一捅,便會立刻粉碎。

    於是,他拜到了當世在野的大儒胡母子名下,跟隨胡老先生,修習儒家經典,盡管那時候他已經四十歲了,但是,他的老師驚訝的發現,這個學生的毅力與頑強,超乎他的想象。

    在那幾年時間裏,公孫弘每天早晨雞還沒叫,就起來讀書,通常到晚上子時還在讀書,他除了讀書,就是讀書,於是,很快的,他將他的師兄弟們拋在了後麵,他最後一個入門,卻第一個出師。

    但是,走出老師的府邸,來到這花花世界後,公孫弘發現,這個世界的生存是如此的困難。

    在一年時間裏,他走遍了整個大漢國許多公侯世家的封地,可得到的待遇,卻無一是閉門羹。

    公侯們已經墮落了,他們現在的需要的,不再是謀士食客,而是那些可以為他們賺錢,或者可以為他們帶來歡樂的人才,而不是一個儒家弟子。

    這令他沮喪無比,而大漢國的察舉製度,對目前的他來說,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那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無論是賢良還是方正,那都需要在地方上樹立起良好的名聲,讓地方官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然後還要通過地方官自己的考核。

    但公孫弘卻並願意浪費這麽多時間,他已經快五十歲了,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能夠活到五十歲,已經相當的不容易。

    他並不清楚,自己最終能夠活到八十多歲,於是,他來到了長安,這個大漢國最繁華的政治經濟中心,他希望,在這裏可以得到公侯們的青睞。

    最初,公孫弘對自己的實力滿懷信心,他相信,自己的學問與才華,定然可以得到那些求賢若渴的公侯的青睞。

    而且,他儀表堂堂,相貌很好,雖然年紀已經老了,但他的身體,卻還依然健壯。

    更重要的是,公孫弘認為自己的成功是必然的,因為這些年來的潛學苦修,已經反複鑽研,使他掌握了一個他自認為完美的新想法:儒法結合。

    既,他決定用儒家的經典,來解釋法家的行為,這樣一來,便可滿足天子對獨裁權利的渴望,又可用大義的名分,堵住其他人的嘴。

    但是,在長安城,他猜到了開始,卻沒有猜到結局,很多在長安居住的公侯,確實需要人才,但是,幫公侯篩選食客的門房們,卻不需要,他們隻需要錢,沒有錢,你就連說話的權利也沒有,便會被一大幫打手扔到大街上。

    而長安城的生活水平又遠比其他地方高,吃飯要錢,住地方也要錢,對於公孫弘這樣一個抱著很快就可以進入公侯家當謀士的人來說,顯然,他的盤纏,並不足以維持他的生活。

    於是,他不得不舉債,而舉債的後果,他相當清楚,但他依然滿懷信心,認為自己不久便可以擠身長安上流社會,對此並不在意。

    於是,這一切的發生也就自然而然了。

    現在他的心裏萬分慶幸和高興,終於有一位大人物看上他了,他的腦海中,回蕩著曆史上那些知名的大人物的名字:商鞅,申不害,樂毅。他感覺,機會就在眼前,他發誓,一定抓緊。

    當然,他的理想並不僅僅是成為一個公侯家的門人而已,這僅僅是開始。。他血脈深處流淌著的是法家的血液,他的信仰,始終隻是商鞅韓非,至於周公孔老二,那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

    而對法家來說,權術勢,才是問題的核心,所以,他勢必要往更高的層麵的發展,公侯,不過是他的跳板罷了。

    但是,很快,事實便徹底的粉碎了他剛剛生起的背叛之心。

    因為,他的眼前,絕對不是魏其侯府,那巍峨的宮殿群,還有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以及宮門上顯目的大字,都明白的無誤的告訴他,這裏是大漢帝國儲君的居所:太*。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那些士兵見了劉榮,一同屈膝,那此起彼伏的恭迎之聲,徹底的衝擊著他原本堅固的心靈。

    呂不韋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投資收獲價值比例最大的,便是投資在一國儲君身上。

    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還是太子時,他的親信晁錯不過是文帝朝可有可無的一個小官。

    但今上一即位,晁錯的身價立刻水漲船高,區區四年,便從一個低級的官員,爬到了九卿之中最重要的禦史大夫之職。倘若不是兩年前,他幹的事情實在太愚蠢了的話,那麽現在丞相是誰,還真說不定。

    “賤民薛地公孫弘拜見太子殿下,請殿下恕賤民先前失禮之罪!”公孫弘的反應,可謂十分之迅速,他立刻就擺正了自己的心態,將之前心裏所懷有全部妄念拋的幹幹淨淨。

    他是一個聰明人,聰明人會知道,對於一個主宰著自己未來命運的大人物,要怎麽做,才算正確。

    投到儲君門下,那一切的心眼與詭計,便都已經不再需要了,因為,這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的事情。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全心全力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的才幹,將它們展示在儲君麵前,越真誠越好。

    “不知者不罪!”劉榮笑著扶起他。

    他微笑著,以非常和氣和謙虛的態度,將公孫弘帶進太*的宮門中。“寡人聞公大名久也,何相見之晚?”劉榮隨手一句捧話送上去,立刻令公孫弘有了感激之情,要知道,若別人這樣說,以公孫弘的心眼,定會隻以為是客氣話,但他麵前的人是誰?大漢帝國皇太子!如此身份的用的著跟他客氣嗎?

    至少在這一刻,公孫弘還真有那麽一點戰國時期的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情,但似他這般性格的人,這種想法是無法保留很久的,轉瞬,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不過,至少現在,他對劉榮是毫無的保留的忠誠著,因為,他清楚,他以後的命運決定於劉榮,他以後的權利也將來自於劉榮。

    這是法家學者的通病,他們必須依靠權勢,否則,他們就什麽也不是。

    劉榮卻繼續微笑著道“先生可先去換上一身衣服,稍微泡上一個澡,一會寡人設宴,有許多問題,還須請教先生!”

    劉榮的話,和重視的感情,令公孫弘的心底刮過一陣春風,暖洋洋的,令他感覺,眼前這個年輕的貴人,確實是看重他的。

    回想起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公孫弘知道,他隻能效忠劉榮了,因為隻有劉榮才可能給他需要的東西,其他人,統統不行。

    法家學者,有一個優點,那便是隻要定下了目標,那麽他們就是死也不會後退半步。

    他深深的匍匐在地上,用最古老的效忠儀式,表達他對劉榮的感激之情,然後再恭敬的拜了幾拜,才在侍女的陪伴下,下去更衣沐浴。

    。。。。。。。。

    洗浴更衣之後,公孫弘原本邋遢的形象不見了,就連臉上的皺紋亦少了許多,多少煥發出了些容光。他在侍女的伺候下,恭敬的走進大殿中。

    劉榮見了他的樣子,亦有些驚訝,不想這個老人,雖然老了,但是樣貌卻依然偉岸,足以誘惑那些喜歡成熟穩重的貴夫人了。

    他站起身,將公孫弘請入席中,方法掌握的十分恰當,既不會令公孫弘認為他過於軟弱,更令公孫弘產生出一種受到信任和重視的感覺。

    這是當然的,劉榮是現代人,他雖在現代過的極為平庸,但到底曾在幾個外資企業當過不大不小的職員,手底下也曾管過幾個人,對於現代企業的用人思維,了解的十分熟練。

    而在現代,人才是最得人重視的,重視人才,發現人才,使用人才,是每一個上位者必須掌握的基本功。

    劉榮沒吃過豬肉,到底也見過豬跑,更何況,那些外國人經常在他麵前使用這一招,在最初,就差點感動了劉榮。

    將公孫弘請到席中坐下後。劉榮笑著道“先生不必拘謹,便當寡人是一個尋常人就是了!”

    公孫弘自是連稱不敢,不過在劉榮刻意的淡薄氣氛後,他的神態漸漸放開了。

    酒足飯飽之後,劉榮乘機問道:“不知先生對今之世,有何見教?”

    這便是經驗了,現代的老板,通常會在請員工吃飯後,忽然來這一手,詢問你對公司的意見和發展前途以及看法,通常情況上,很多人都會中招,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公孫弘雖然聰明,但到底是沒有見過這種招數,而且他也正急於推銷自己,當下便道:“請殿下先恕草民死罪!”

    “寡人非是什麽小心眼的人,這一點先生大可放心!”劉榮將自己幻想成一個現代企業的ceo,而公孫弘則成了他需要招徠的策劃工作者,他努力模仿著自己以前老板的口吻。

    公孫弘這時候膽子也漸漸大了,他鼓起勇氣道:“草民以為,當今之世,雖聖太子聖明,百姓安定,天下漸富,然卻依然存有隱患!”

    他看了看劉榮,見劉榮笑容依舊燦爛,便接著道:“當今之世,百姓苦錢幣混亂,朝廷苦諸侯割據,思想混亂!”

    劉榮正色道“請先生教之!”

    “百姓苦者,錢幣混亂,諸郡國諸侯,私錢泛濫,雖聖天子有令,嚴禁盜鑄,然地方依舊屢禁不止,半兩錢,三銖錢,四銖錢,郡錢,混亂無比,而天子令四銖錢當半兩錢,更加劇了這一危害!”他才懷裏拿出兩妹錢幣擺到案上道“殿下請看,這是朝廷的四銖錢,這是先秦的半兩錢,四銖錢當半兩錢用,無疑於朝廷夥同商人搶劫百姓的收入!”這時候,公孫弘表現出了他善良的一麵,他對四銖錢當半兩錢用,表達了無比的憤怒。

    劉榮接過錢幣,仔細看了看,掂了掂,發現了問題的所在,四銖錢,比半兩錢輕了不知道多少。

    劉榮不蠢,他立刻就明顯了公孫弘的意思,四銖錢是朝廷的官錢,但它的重量卻隻有半兩錢的一半不到,但兌換比例卻被強行規定成一比一。

    這就好比現代美圓和人民幣的匯率被某個巨無霸強製執行一比一兌換。

    這樣一來,商人們用四銖錢收購農民手裏的糧食,卻用半兩錢將之賣出,或者幹脆借給人四銖錢,卻強行索要半兩錢還貸,這一來一回,便是數倍暴利,簡直可以說是在搶錢了。

    “先生請接著說。。。”劉榮將這一條記在了心裏,他感覺,這個信息似乎有用,隻是一時間沒有想清楚該怎麽利用。

    見劉榮連這樣的意見都聽,公孫弘便立刻打起精神,繼續道:“聖朝之製,乃分封同姓諸侯王,使之互為倚角,以拱衛中央,可是,這些諸侯,卻都懷有各種各樣的心思,他們大的擁兵自重,小的相互聯絡,結成同盟,雖然兩年前,聖天子一舉掃蕩了七國叛逆,但是現在,這些諸侯依然勢大,他們擁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稅收來源,遲早會尾大不掉,而且聖朝現在百家並舉,導致了思想混亂,政令難以統一,地方官員接到的命令甚至有時候相互矛盾,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公孫弘說完,拜在地上道“草民胡言,望殿下寬恕!”

    “無事!先生無須擔心,寡人得先生,如得一臂膀,怎會怪罪?”劉榮連忙扶起他道“若先生不嫌棄,可願在寡人這太*中屈尊一舍人之職?”

    公孫弘自然大喜過望,太子舍人,那可是太子近臣,當年晁錯就幹過,前途無量啊,連忙遵命。

    他那裏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了劉榮的陷阱,從此以後,他便被打上了*的烙印,再也無法掙脫。

    不過,劉榮現在還沒有任命官員的權利,畢竟他還沒有開府,這事情還需要竇太後的首肯。

    對於公孫弘提出的問題,劉榮也還需要仔細想想,畢竟這些事情,都涉及到了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可不想變成世界公敵,將那些既得利益者推向王美人一方。

    所以,這些事情,他知道了,了解了就是。

    。。。。。

    注:西漢一兩等於24銖,四銖錢重3。3克,而半兩錢重12銖13克。

    法家思想的核心在於權術勢,這是他們的致命傷,假如皇帝英明,眼光清醒,他們就是治世之幹臣,假如皇帝昏庸,他們就是酷吏。

    而且古代的所謂法律,其實就是皇帝的話,所謂出口成憲,法家隻忠誠於皇帝,也隻聽皇帝的命令,對於皇帝的命令,無論對錯,都堅決執行,這也是法家在曆史上沒打過儒家的原因。

    不過,儒皮法骨倒是真的。。。。。

    公孫弘。。。小人爾,可用之,但不可重用,他的話可以聽,但不能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