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個恐怖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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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行九人前來支教的這個村子名叫魯花村。

    周越越一度懷疑此地是人民大會堂專用油——魯花花生油的故鄉,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魯花村實在太窮,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營企業集團的土壤,再說此地它也不產花生。

    我媽從前做鎮長的時候,每年春節都要到治下特別貧困的鄉村慰問,給貧困戶送米送油,以確保鎮上的電視台在連小偷都休假的新春佳節裏還有新聞可播。我因時常尾隨,對遠離城市喧囂的貧困深有體察,在這方麵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第二天看到魯花村村小的孩子們時便沒有多麽大驚失色。但周越越自小長在都市,沒有見識,一走進這所搖搖欲墜的村小,看到這些搖搖欲墜的祖國花朵,立刻便說不出話來,連顏朗都比她鎮定許多。

    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祖國的花朵們個個骨瘦如柴,穿著磨損嚴重、款式古老且明顯不合尺寸的髒衣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著我們,腳上清一色套一雙軍綠色的解放牌膠鞋。這樣的打扮讓我想起四五歲時候的顏朗,那時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濟,尺寸不合是常態,但總是幹淨整潔。外婆對顏朗在衛生習慣上的要求一直很高,高得連我都於心不忍,且絲毫不隨我們生活環境的改變動搖。顏朗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孩子們腳上的膠鞋,觀察良久,對我說:“媽媽,這麽冷的天氣他們穿這個鞋冷不冷?”

    我說:“嗯,但你看他們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雙鞋子都很幹淨,你也要像他們學習,珍惜自己的東西。”

    周越越沒說話,大大歎了口氣。

    聽接待我們的老師提起,這些鞋子來源於校運動會前夕,校長去相隔八十裏地的鎮上趕集,買了一張體育彩票,中了五百塊錢,想起運動會上大多數孩子沒運動鞋穿,回來就拎了兩麻袋。平時孩子們都很寶貝新鞋子,隻有在重要場合才穿出來。顯然,他們認為今天是一個像開運動會一樣重要的大場合。

    聽完接待老師講述的這段傳聞,大家紛紛感歎,一方麵覺得校長運氣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麵猜測校長還沒有娶老婆,顯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隨便把私有財產拿出來充公,老婆不讓他把公有財產拿出來充私已經很難得。

    我們適應了會兒環境,看接待老師將散落在操場各處的小學生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宣布我們這些支教的新老師的到來,並勒令他們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以示歡迎。陣陣掌聲中,我身後一個服裝設計係的時髦姑娘後知後覺地說:“你們看,他們腳上穿的那個鞋子,就是那個解放牌膠鞋啊,其實挺好看。分析流行趨勢,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鉛筆褲,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流行解放牌膠鞋配鉛筆褲,看那個形狀,再看那個線條,多cool。”

    我和周越越構思了下解放牌膠鞋配鉛筆褲的立體形象,覺得那已不隻是cool,簡直是cold,雙雙打了個哆嗦後達成共識,覺得流行這東西真是難以理解,比HIN1甲型流感還要不可琢磨。雖然對於窮人來說,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對於潮人來說,流不流感其實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雙方的區別是……怕死和不怕死的區別。

    站在操場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高山。山上覆蓋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鬱鬱蔥蔥,樹冠參差糾纏,緊緊挨在一起,遠看構成一道譜係不明的私家菜——清炒西蘭花,可想當積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蘭花。

    短暫而樸實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通過接待老師半個小時詞不達意的冗長介紹,我們去粗取精,了解到魯花村小分六個年級,加起來一共一百二十來人,其中四十多個學生因家離學校太遠,至少需翻越一座大山,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師介紹完畢後,我們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進入教學狀態,顏朗也跟著三年級的學生們旁聽去了。

    上午四堂課,我打算挨著給三四五六年級講詩歌,從“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講到“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講完收工。結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過來和我換科目。據說她勉為其難上了一堂曆史,講到司馬遷時非說他有個兒子叫司馬光,當場和一個認為司馬遷沒有後嗣的五年級小學生發生激烈的課堂衝突,令偶然經過他們教室上廁所的支教隊隊長大跌眼鏡,果決地安排她過來和我換科。

    周越越問我:“你沒有準備講稿嗎?”

    我鄙視地看著她:“給一幫小學生講講詩歌還需要講稿?”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說:“哦,那確實不需要。”又說,“詩歌,詩歌我還是不錯的,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詩歌。”

    和周越越換科後,我的教學任務陡然減少大半,這就是說,當語文、數學、外語老師都還在講台上唾沫橫飛時,我們教曆史、政治、地理的已經能夠功成身退四處溜達了。我將手機打開,從教室裏走出,耳邊是周越越聲情並茂的朗誦“……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兩情若是久長時,驚起一灘鷗鷺”……

    我走出二三十米遠,已經不能再遠,再遠就超出了這個玲瓏別致的魯花村小的勢力範疇。我靠在校門口搓著手撥通秦漠手機,撥通時竟然沒有考慮到目前手機狀態是長途加漫遊。這一刻,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麽全中國除了交通運輸部門以外,最支持遠距離戀愛的就是中國移動。

    四百多公裏以外,秦漠接起電話,沒有立刻出聲,耳邊傳來均勻呼吸,就像他的氣息穿透話筒直接撫摸在我接聽電話的半張臉上。純學術地說,這其實屬於意淫的一種,由此產生種種聯想,一不小心沒控製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臉紅了。我紅著臉尷尬地咳了一聲:“你在幹什麽?”

    電話那頭道:“畫設計圖,怎麽這個時候打給我,不上課嗎?”聲音沉沉的帶點兒鼻音,真是一把磁性的好嗓子。

    但我立刻從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來,呆了一下問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聲,補充道:“你傳染給我的。”

    我一邊覺得什麽地方不對一邊覺得內疚,正要囑咐他吃兩片力克舒,突然想起來:“我前天晚上雖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剛有點兒感冒的征兆就被扼殺在搖籃裏了。我一個沒感冒的人,怎麽可能把感冒傳染給你?”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隻不痛不癢地淡淡道:“你可不隻踢被子了,還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沒話說。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差點發生婚前不正當行為,幸好被大姨媽及時製止,之後氣氛一直很好,吃過飯後他落地生根,趕都趕不走,我經過劇烈思想鬥爭,覺得大姨媽在,沒什麽好怕的,略有遲疑地讓了半張床給他。

    躺在床上熄了燈,他抱著我說:“你別緊張,剛才是我太激動,這樣對你不尊重,我道歉,你不答應的話,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我問他:“但是你不會睡不著嗎?”

    他說:“為什麽我要睡不著?”

    我說:“你看我就躺在你旁邊,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著的。”

    他說:“……”幾秒鍾後更緊地抱住我,讓我的頭緊貼在他胸前,聲音為難道,“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說睡得著,顯得你太沒有魅力,回答睡不著,又顯得我不夠沉穩。”

    我被他逗樂,笑出聲來,也忘了緊張。

    借著窗外的某種非自然光線,他輕撫我的眉毛,聲音柔得好比陽春時節一股和煦春風,他說:“宋宋,你在我懷裏,我覺得很安心,可以睡個好覺。”

    回憶就此打住,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紅著臉假裝很憤怒,對電話那邊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這邊的,我都跟你說了我睡相有點不太好。”

    他在那邊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幾次不說還差點把我也給踢下去,原來這個隻是叫睡相有點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該是個什麽樣。”

    我啞口無言,想說點什麽來反駁,在腦海裏檢索半天,什麽也沒檢索出來。

    他也不像是非等著我說一個答案,不等我開口,已經聲音壓得沉沉地繼續道:“其實,除了踢我那幾下外,其他的小動作還都挺可愛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還非得拽著我的睡衣,我下床去喝水,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掰開你還不肯,非要再拽上來。”

    我沉默了,臉熱得厲害。

    電話裏起碼有兩分鍾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眼看著人民幣在沉默中從手機賬戶裏義無反顧地流出去,不禁讓人想起一個四字成語……沉默是金。一個學生從我眼前飛馳而過奔往廁所,中途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個學生進入男廁所,秦漠已經點到即止地轉移話題:“課上得怎麽樣?”

    我拍了拍臉,鎮定下來:“這些孩子都挺聰明,我教他們念詩,都念得很好,比城裏的孩子一點不差,隻是念書的條件差太多,不過這裏的校長和老師人都很好,對學生也好,真正的為人師表。”

    他又問了顏朗,順便問了周越越,臨掛電話前,我思忖著問他:“你明天是不是要過來?”

    他笑道:“怎麽?想我了。”

    給他打這個電話,確實是因為突然想聽他的聲音。我覺得做人要誠實,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嗯,有點想。”

    他頓了一下,低聲道:“我一個人在家裏畫設計圖,你和朗朗都不在,家裏突然就冷清下來。從前我都是一個人,倒從來沒感覺到冷清。”又說,“我明天下午過來。”

    我說:“你……其實不用過來,你過來也沒什麽事兒,我又要上課,這周邊的旅遊景區也還沒開發出來,你過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安置你。”

    他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想我了嗎?我過來讓你看看。”

    我咳了一聲:“你的臉皮還可以再厚一點。”

    魯花村小有一個小鍋爐,方便學生中午帶米蒸飯,我們住的招待所離學校不算近,支教隊隊長體恤下情,每個人都給發了個鋁製飯盒,跟學生們一道在學校蒸飯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飯時間逡巡了幾間教室,發現這些孩子帶來的下飯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豆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醃蘿卜幹,有點心酸,把我們倆帶的菜全分給他們了。

    顏朗自告奮勇地要把自己小飯盒裏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製止:“我們是大人,一兩頓不吃肉沒什麽,你現在正在長身體,湊什麽熱鬧。”顏朗邊把青椒肉絲往一個小妹妹飯盒裏刨邊說:“哦,我最近正好要減肥。”小妹妹茫然地看著他,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師講的,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顏朗把對方裝菜的罐頭瓶子拿過來,往自己飯盒裏扒拉了兩勺子豆豉,道:“看,你不是隨便要我的東西,是我想用青椒肉絲換你的豆豉。”我揉了揉顏朗的頭發。背後突然有人道:“你把顏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緊,顏朗僵著脖子呲聲道:“顏女士,別緊張,放輕鬆,先把你手從我頭皮上挪開,放輕鬆,啊,別扯我頭發。”

    我放手在顏朗腦門上彈一個爆栗,警告他不要沒大沒小隨便挑戰我這個當媽的威信,隨後轉身,極為鎮定地和站在教室門口的林喬打招呼:“沒想到還能在這兒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鏡:“也不算巧,院裏組織送醫療下鄉活動,為了方便,和你們那邊學生會的支教活動都聯係的同一個地方,今天下午剛好過來給這個小學的孩子們做體檢。”

    我一看他身後,果然還跟了幾個扛器材的小夥子。

    周越越鬆了口氣:“這麽說今天下午全校體檢不用上課了?”

    我奇道:“不用上課你這麽高興,這種事不一般都是學生比較高興嗎?”

    她扭捏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躊躇道:“我……可能還是要先備一下課……”

    林喬身旁一個卷發姑娘笑道:“課還是要照上的,我們是一個班級一個班級體檢,項目也不多,輪到那個班的時候老師停一會兒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傾身向前和卷發姑娘商量:“你看你們能不能把體檢的順序這麽排一下,第一堂課先查五年級,第二堂課查二年級……”

    周越越和卷發姑娘討論得熱火朝天,而此間我和林喬再沒說一句話。仿佛正因上個星期在他和韓梅梅麵前歇斯底裏發泄一場,多年積鬱得以紓解,以至胸襟豁達許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麽特別情懷,還能抽空觀察觀察他的臉色。也許是光線原因,他的臉色比上一次醫院裏所見還要白上幾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這個世道男生也開始流行骨感美,說不定人家是在減肥,想到此處,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師匆匆到來,寒暄了幾句之後將他們領往另外一個教室。他本已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我:“身體好了?”他穿著駝色大衣,係著很厚的圍巾,立在教室外陰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長在北極的棕櫚,當然北極沒有棕櫚,假如有,一定又挺拔又脆弱,就像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有勞你費心。”

    他們走出很遠,我忍不住歎氣:“真是見鬼了,在哪裏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壓抑自己。

    周越越拍怕我的肩膀:“你真相信這是偶遇?人一輩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還要短時間偶遇這麽多次。”

    我抱著純學術的心態和她辯論:“也許,這就是人家說的緣分呢?”

    周越越嚇一跳:“媽呀,偶遇這麽多次,這得要多大的緣分啊,有這樣的緣分,你們早到民政局登記結婚了,還偶遇個什麽勁兒啊。”

    我反思片刻,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臨上課前,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地方方圓五十裏隻有一間招待所,而秦漠來後,我勢必不能讓他住得太遠,也勢必不能讓他和我同住一個屋簷下,這時候,除了再打個電話勸他不要過來,還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可行。可沒等我電話過去,他已經電話過來。電話裏帶來不好的消息,說他母親急症,在家中暈倒,他得立刻回美國一趟,沒有辦法過來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機票,到洛杉磯再給我電話。電話裏聽不出他的聲音有什麽波動,但可以想象,他和他母親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還暈倒了,他一定很著急。我這麽一想,掛斷電話後又對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麽時候和我說過他和他母親感情好來著?

    自從掛斷秦漠的電話,我就一直心神不寧,想起老人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覺得今天下午還會再發生點別的事,並且大有不發生就不能心安之勢。可直到下午放學,也沒有大事發生,隻是天空淅瀝下起小雨,雨勢逐漸變大,終於演變成不打雨傘就不能回去的態勢。

    周越越第二堂課上完就先回住處忙著備明天的課了,沒有趕上這場冬日裏難得的大雨。我從住校的學生那裏借到一把破舊雨傘,前去三年級教室帶顏朗回招待所,還想著這樣大的雨,山路一定更不好走。

    推開教室門,幾近腐朽的木頭發出潮濕的味道,目所能及之處卻一個人也沒有,挨著其他教室一間一間找,仍然沒發現顏朗的身影,我想也許是跟著住校生們回宿舍了,打著傘趕緊朝對麵的宿舍跑。住校的孩子們正抱著飯盒坐在各自床邊吃晚飯,看到我時,不約而同顯現出一副茫然神態,其中一個小男生聽我打聽顏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氣,怯怯地說:“我們班劉強的媽媽病了,顏朗跟著劉強一起去山裏給他媽媽采草藥了,第二節課就走了,他們和校長請了假的……”

    我心裏一緊,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你們有誰知道劉強的家住在什麽地方?”下麵有稍微大點的孩子答了一句:“齊老師知道,齊老師今天值班,我剛剛還在辦公室看到她了。”

    在辦公室找到學生口中的齊老師,我和她一起冒雨趕向劉強的家。齊老師一路安慰我:“山裏人靠山吃山,生了病都習慣弄點花花草草煮湯吃,我們這兒的孩子從小就去山裏采藥,都是很有經驗的,你不用擔心,說不定他們現在正在劉強家裏,雨太大才沒及時回來。”

    我勉強嗯了一聲,想開口卻不能說出別的話,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樹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像緊緊敲在心坎上。我隻知道不停往前走。齊老師在後麵囑咐我:“顏老師你慢點,小心路滑。”在她的囑咐聲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臥倒的枯樹纏住,才沒有滾下山坡,手機卻從口袋裏掉了出去,眨眼隱沒在坡下的草叢中。

    齊老師驚魂未定地將我拉上來,再次保證:“顏朗不會有事的,多半就在劉強的家裏等著你,顏老師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時後,我們趕到劉強家門口,天已擦黑,推開院子裏的籬笆門,正屋的門窗透出一點如豆火光,有人正從屋裏出來,我脫口而出:“林喬。”

    他走近幾步,目光似在辨認,但半路上我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讓他很難辨出我是誰。

    我又喊了他一聲:“你怎麽在這裏?”

    他愣了愣,終於根據聲音認出我是顏宋,右手抬起:“你臉上身上都是怎麽回事?”我本能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中頓了十來秒,被雨水打濕,泛著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邊擦臉邊客套:“沒什麽,剛才不小心絆了一跤,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順勢將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別開視線:“我過來給這家人看病,他們家隻有母子倆,母親臥病在床,這麽晚兒子還沒回來,她擔心,我就出來幫她找找,正要去你們學校。”

    我心底一沉,兩條腿像被白蟻蛀空的朽柱子,風一吹,就能應聲而斷。屋裏傳來咳嗽聲,持續了好一陣,林喬望著我,神色模糊不清,屋裏的女聲微弱道:“是強強回來了嗎?”

    我提高音量:“屋裏的是劉強媽媽吧?我們是劉強的老師,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幾個同學晚上都住學校裏,免得家長們擔心,我挨個兒來通知你們一聲。”

    劉強的母親在屋裏道謝。

    一旁的齊老師低聲道:“你……”你了半天,沒你出下文。看她的樣子是要安慰我兩句,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這樣黑的夜,這樣凍人的天氣。我想起從前老家有個熟人開夜車出了車禍,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結果活活凍死在野地裏。手冷腳也冷,心裏空得厲害,身上的擦傷也在一瞬間疼痛鮮明起來。

    走出籬笆門,除非劉強的母親在房子四周裝滿竊聽器,否則絕無可能聽到我們對話。我問齊老師:“你知不知道孩子們平時都去哪裏采藥?”尾隨著我們一路出來的林喬皺眉:“采藥?”齊老師向他解釋:“顏老師的兒子和劉強下午就去山裏采藥了,人一直沒回學校,我們就來劉強家裏看看,以為他跟著劉強回家了……”話沒說完,又轉頭對我道,“你別擔心啊顏老師,千萬別擔心,現在是冬天,蛇啊蟲子啊都冬眠了,我們這兒的孩子又有經驗,雖然雨下得大也不至於走著走著摔下山,今天晚上沒什麽光亮,他們多半迷路被困在山裏了,人肯定還是平平安安的……”

    我心中其實也這樣安慰自己,但此種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不僅不能緩解心中恐懼還使人越想越恐懼。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齊老師還要再說點兒什麽,被林喬不客氣地打斷:“麻煩您在前麵帶一下路,雖然沒什麽危險,但兩個孩子在山裏也難免害怕。”

    我們走在狹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電筒握在最前麵的齊老師手中,悠長而昏黃的光線照亮腳下的蕨類植物。暴雨漸漸停息,隻在空中飛舞可有可無的雨絲,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針。我想,顏朗正被困在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處,等著我前去營救,那是我的兒子,和我相依為命八年的兒子。

    路上差點兒又被絆倒兩次,林喬扶住我,但這種前進方式太過不便,最終改成手握著手。我掙紮了兩下,被他鎮壓,他皺眉解釋:“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怕你摔倒。”我們邊走邊呼喚顏朗的名字,這一輩子都沒有叫過他這麽多次,聲音回蕩在大山之間,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淒厲。

    嗓子都快喊啞,卻沒有得到任何反饋,估計他們都以為我要哭出來,齊老師一直給我打氣:“沒關係,這一片找不著沒關係,我還知道一片,我們到那邊去看看。”林喬甚至把隨身攜帶的手絹拿出來給我使用,但我已過了最害怕的階段,已經相當淡定,反而安慰他們:“不急,慢慢來。”因為我已打定主意,假如顏朗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就去陪他,他一個人一定會害怕。外婆在養老院過得很好,天天和同齡的老頭老太太們下棋打太極,不用我擔心;媽媽再過五年出獄,她在牢裏學會了做塑料花,並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賽中次次第一,出來可以開一個賣塑料花的花店聊以為生,也不用我擔心;秦漠……秦漠什麽都不缺,以後他會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擔心。

    我已經做好了找不到顏朗的心理準備,腦海中充斥了種種可怕後果,連追隨他自殺時遺書該怎麽寫都構思得差不多。

    懷著這樣視死如歸的心情,我們一路輾轉到第二個山坡。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是,還沒放開嗓子號顏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劉強找到。

    手電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著地照進他藏身的樹洞,他正坐在洞裏打盹,頭上頂著幾匹樹葉,半閉著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凍得瑟瑟發抖,腿上枕著另一個小男生的腦袋,估計就是帶他采藥的劉強小朋友。

    我火速地衝過去要抱起顏朗,動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嚶嚀一聲,顏朗一下子醒過來,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動了兩下,眼淚啪嗒掉下來:“媽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天這麽黑,劉強又受傷了,我很害怕。”

    這是四年來顏朗第一次在我麵前示弱,他一直是個酷小子。我揉著他的頭發,按捺住和他抱頭痛哭一場的激動心情,連聲音都沒有顫抖一分,我說:“兒子,媽媽很擔心你。”

    在這個恐怖的雨夜裏,我們找到顏朗和劉強,幸運的是兩人均沒有生命危險,不幸的是劉強的腳嚴重扭傷,且兩人淋了不少雨,裹著濕透的衣服在冬夜裏凍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發熱發燒。林喬把大衣脫下來給顏朗穿上,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劉強穿上,但他們的臉色並沒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氣已經浸入肌理。

    雨已徹底停下,月亮從烏雲背後露出一個光圈,隻是這不能自然發光的球體借給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說,即便有月光照耀,離開手電筒我們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

    我和林喬一人抱一個孩子,深一腳淺一腳朝魯花村小前進,學校的操場上停著他們醫療隊那輛拉風的隨隊越野車,可以把顏朗和劉強立刻送去八十裏以外的鎮醫院救治。

    齊老師邊走邊向林喬道謝:“今天晚上真是多虧林醫生了,不然我和顏老師兩個女流之輩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一想待會兒還得麻煩他開車送顏朗和劉強去鎮醫院,也趕緊隨著齊老師附和道:“今天晚上確實太感謝你了。”他沒有說話,半天,道:“顏宋,你非要跟我這麽客氣?”我不知該說什麽,他已抱著劉強走到前方,齊老師不明就裏,在一邊打圓場:“禮多人不怪,哈哈,禮多人不怪嘛。”

    從魯花村小到魯花鎮,隻最初一段是彎曲的山路,比較考驗司機的水平和越野車的性能,剩下六十多裏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來也不顯得過分遜色,除了顛簸點兒並且泥巴多點兒。林喬一句話也沒有說,眼鏡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澤,骨節分明的一雙手卻穩穩掌控著三菱帕傑羅V77一路風馳電掣。我抬頭看窗外黑色的山巒,想,時間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這個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已經考到了駕駛執照。

    一個小時後,我們順利到達鎮醫院幫顏朗和劉強掛好急診。劉強得去打個CT看有沒有骨折,被齊老師抱去了CT室。顏朗經醫生診斷是由淋雨引發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隻開了兩瓶液體退燒。林喬拿過方子檢查一遍,確認沒什麽問題,帶著我和顏朗去住院部輸液領藥。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著我們忙前忙後了,但他執意假裝沒有聽到。

    顏朗換了衣服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騰太久,紮針時他就進入半睡眠狀態,針紮完不到兩分鍾,已經進入深度睡眠狀態。顏朗的規矩是,熟睡時千萬不能把他吵醒,否則他會像你挖了他們家祖墳一樣仇視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媽或者他媽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來喝點兒熱開水,看他睡得這麽陶醉,於心不忍,轉身把杯子遞給了林喬。他愣愣接過杯子,沉默著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節都發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響起,是林喬的,我一拍腦袋,想起秦漠說到了紐約要給我電話,火速將全身上下的口袋從裏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機早在三四個小時前就已遺失在魯花村的崇山峻嶺之中。秦漠說,別讓我找不到你。隻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個GPRS全球定位儀。

    林喬讀完剛收到的短信,沒什麽表情,看我在一邊手忙腳亂,柔聲道:“你在幹什麽?”

    我頭也沒抬:“找手機打電話。”

    他將手中的手機遞到我眼前:“先用這個吧。”

    我一時沒有動作。

    他伸出的手頓了頓,慢慢收回去,半晌,低聲道:“號碼。”

    我說:“啊?”

    他自顧自埋頭解鎖:“你要打過去的那個人的手機號碼。”

    我本能哦了一聲,良久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幫我撥號,不知道該說什麽,斟酌半天開口:“不用了,我是要打個國際長途,不好用你的手機,再說你今天晚上已經幫了我這麽多。”

    他手上的動作和我的話音同時停止,頭緩緩抬起,就像文藝電影裏的慢鏡頭,他說:“顏宋,你不用客氣成這樣。”

    我嗬嗬笑了兩聲:“我沒客氣。”

    房間裏陡然穿過一道冷風,他幾步走到窗前,關好一扇半開的玻璃窗,就著背對我的姿勢,突然道:“我還記得你總習慣開著窗戶睡覺,冬天也不例外,常常被風吹得感冒。”

    我說:“啊?有這回事兒嗎?”

    他僵了兩秒鍾,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說:“嗯,忘了。”

    他猛地轉過頭,眉目間滿是隱忍和壓抑,卻在轉瞬間恢複平靜。他扶著額頭,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顏宋,你總是讓我方寸大亂。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

    他說話做事越來越哲學,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夠理解。他深深望著我,眼睛裏有豐富內容。這些內容過於豐富,令人完全無法解讀,我搞不懂他想要表達什麽。

    正好走廊上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轟響,顏朗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我說:“我出去看看怎麽回事。”他還想說些什麽,終於沒有出口,隻抬手將我攔住,淡淡道:“你坐一會兒,我去。”

    門打開,他的身體狠狠一晃,“小心”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為他不小心摔倒,趕緊過去要把他扶起來,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他卻毫無反應,我茫然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昏倒。

    從沒有處理過這種情況,我隻覺得心驚肉跳,心裏明白應該立刻去找醫生,卻臨時思維斷層忘記值班室在什麽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曠,一種令人發毛的恐怖感蔓延過脊梁,林喬的手機突然歇斯底裏叫起來,我慌亂之間不小心按下免提接聽鍵,那邊傳來韓梅梅的聲音:“林喬,你聽我說,雖然做了手術也不一定會康複,但治愈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我……”

    我打斷她的話:“你說什麽?林喬他得了什麽病需要動手術?什麽病動了手術也不一定會康複?”

    我能聽到聽筒那邊陡然加重的呼吸,韓梅梅說:“顏宋?你是顏宋?你和林喬在一起?你為什麽和林喬在一起?你讓林喬聽電話。”

    我看了林喬一眼:“他昏倒了。”

    電話裏沉默了兩秒,突然傳來尖叫:“他是肺癌,肺癌中期,你還跟我講什麽電話,快叫救護車啊,顏宋,林喬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不會原諒你,絕不會原諒你!”

    腦海裏有一瞬間的空白,林喬他得了,肺癌?

    電話從我手中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