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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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什麽東西發出一陣雷鳴般的聲響,接著大地微微抖動,我們聽見“砰——砰——砰”的槍聲。“爸爸!”哈桑大聲叫喊。我們拔腿跑出起居室,看見阿裏跛著腳在走廊狂奔。

    “爸爸!那是什麽聲音?”哈桑大叫,伸開雙臂朝阿裏奔過去。阿裏伸手攬住我們。一道白光閃起,夜空亮起銀輝。又是一道白光,隨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槍聲。

    “他們在獵殺野鴨。”阿裏嘶啞地說,“他們在夜裏獵鴨子,別害怕。”

    遠處傳來警報聲。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玻璃破裂的聲音,還有人高聲叫嚷。我聽見人們從睡夢中驚醒,跑到街道上,也許身上還穿著睡衣,披頭散發,睡眼惺忪。哈桑在哭,阿裏將他抱緊,輕輕地撫摸著他。後來我告訴自己,我沒有妒忌哈桑,一點都沒有。

    我們就那樣哆嗦地抱成一團,直到天快破曉。槍聲和爆炸聲還沒一個鍾頭就結束,可是把我們嚇壞了,因為我們從來沒聽過街道上會有槍響。當時這些聲音對我們來說太奇怪了。那些耳朵裏麵除了槍響再沒有其他聲音的阿富汗孩子當時還沒出世。在餐廳裏,我們擠成一堆,等待太陽升起,沒有人意識到過去的生活方式已然告終。我們的生活方式,即使尚未全然終結,那也是苟延殘喘。終結,正式的終結是在1978年4月,其時政變發生,接著是1979年12月,俄國坦克在我和哈桑玩耍的街道上耀武揚威,給我的父老鄉親帶來死亡,開啟了如今仍未過去的、血流成河的時代。

    太陽快升起的時候,爸爸的轎車駛進車道。他重重地關上車門,匆忙的腳步在台階上發出沉重的聲音。接著他在門口出現,我看見他臉色掛著某種神情,那種臉色我一時辨認不出來,因為此前從未在他身上見過:恐懼。“阿米爾!哈桑!”他大喊,張開雙臂朝我們跑過來,“他們封鎖了所有的道路,電話又壞了,我很擔心。”

    我們停在他懷裏,有那麽一會兒,我竟然發瘋似的覺得很高興,而不管當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們根本不是在獵殺野鴨。真相終於大白:1973年7月17日夜裏,他們根本就沒有對什麽東西開槍。翌日清晨,大夢初醒的喀布爾發現君主製已然成為曆史。查希爾國王遠在意大利,他的堂兄達烏德汗趁他不在,發動了政變,沒有多加殺戮,就終結了他四十年來的統治。

    我記得隔日早上,爸爸和拉辛汗喝著紅茶,聽著喀布爾廣播電台播送的有關政變的最新消息,我跟哈桑躲在爸爸的書房外麵。

    “阿米爾少爺?”哈桑低聲說。

    “怎麽啦?”

    “什麽是‘共和’?”

    我聳聳肩:“我不懂。”爸爸的收音機一遍又一遍地傳出“共和”這個詞。

    “阿米爾少爺?”

    “怎麽啦?”

    “‘共和’是不是要我和爸爸離開這裏?”

    “我覺得不是。”我低聲回答。

    哈桑想了想,說:“阿米爾少爺?”

    “什麽呀?”

    “我不想他們把我跟爸爸送走。”

    我露出微笑:“好啦,你這頭驢子,沒有人會送走你們。”

    “阿米爾少爺?”

    “什麽呀?”

    “你想去爬我們的樹嗎?”

    我笑得更開心了。這也是哈桑的本領,他總是懂得在恰當的時間說恰當的事情——收音機的新聞實在是太悶了。哈桑回到他那寒磣的屋子去做準備,我跑上樓抓起一本書。接著我到廚房去,往口袋裏塞一把鬆子,然後跑出去,哈桑在外麵等我。我們穿過前門,朝那座山頭進發。

    我們穿過住宅區,在一片通往山丘的荒蕪空地上跋涉前進。突然間,一塊石頭擊中了哈桑的後背。我們轉過身,我的心一沉。阿塞夫和他的兩個狐朋狗友,瓦裏和卡莫,正朝我們走過來。

    阿塞夫的父親叫馬赫穆德,我爸爸的朋友,是個飛機駕駛員。他家位於一處豪華的住宅區,深院高牆,棕櫚環繞,就在我們家南邊,隻隔了幾條街。住在喀布爾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小孩,人人都知道阿塞夫和他那臭名昭著的不鏽鋼拳套,誰都不願意嚐嚐它的滋味。由於父親是阿富汗人,母親是德國人,藍眼睛的阿塞夫頭發金黃,身材比其他孩子都要高大。他凶殘成性,惡名遠播,人們總是避之惟恐不及。他身旁有群為虎作倀的黨羽,走在附近的街道上,宛如可汗在阿諛逢迎的部屬陪伴下,視察自己的領地。他說的話就是法律,如果你需要一點法律教育,那麽他那不鏽鋼拳套無疑是最好的教具。我曾見過他用那拳套折磨一個卡德察區的小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阿塞夫藍色的眼睛中閃爍的近乎瘋狂的光芒,還有他那邪惡的笑臉——那可憐的孩子被他痛擊得不省人事,他竟然咧嘴大笑。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某些兒童給他起了個花名,叫“吃耳朵的阿塞夫”。當然,沒有人膽敢當麵這樣稱呼他,除非他們想親身體會那個可憐孩子的下場:他跟阿塞夫爭奪一隻風箏,結果之後在路邊的臭水溝打撈自己的右耳。多年以後,我學到了一個英文單詞,在法爾西語找不到對應的字眼,可以用來形容阿塞夫那樣的人渣:反社會分子。

    在那些折磨阿裏的男孩中,阿塞夫遠比其他人來得惡毒。實際上,人們用“巴巴魯”來嘲弄阿裏,他正是始作俑者。喂,巴巴魯,你今天吃了誰啊?哦?來吧,巴巴魯,朝我們笑一笑。在那些他覺得特別來勁的日子,他會加油添醋:喂,你這個塌鼻子巴巴魯,今天吃了誰啊?告訴我們,你這頭細眼睛的驢子!

    眼下他正雙手放在背後,用那雙膠底運動鞋踢起塵灰,朝我們走來。

    “早上好,苦哈哈!”阿塞夫說,擺擺手。“苦哈哈”是另外一個阿塞夫喜歡用來侮辱人的詞語。他們三個都比我們大,看到他們走近,哈桑躲在我後麵。他們站在我們麵前,三個穿著牛仔褲t恤的高大男生。阿塞夫身材最魁梧,雙臂抱胸,臉上露出凶殘的笑容。我已經不止一次覺得阿塞夫不太像個正常人。幸運的是,我有爸爸這樣的父親,我相信正是因為這個,阿塞夫對我不敢太過放肆造次。

    他朝哈桑揚起下巴。“喂,塌鼻子,”他說,“巴巴魯可好嗎?”

    哈桑一言不發,在我身後又退了一步。

    “你們聽到消息了嗎,小子?”阿塞夫說,臉上還是帶著那副邪惡的笑容,“國王跑掉了,跑得好!總統萬歲!我爸爸跟達烏德汗相熟。你認識他嗎,阿米爾?”

    “我爸爸跟他也熟。”我說,實際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好吧,達烏德汗去年還在我家吃過晚飯。”阿塞夫繼續說,“怎麽樣啊,阿米爾?”

    我在想,如果我們在這片荒地高聲求救,會不會有人聽到?爸爸的房子距這兒足足有一公裏。要是我們留在家裏就好了!

    “你知道下次達烏德汗到我們家裏吃晚飯我會對他說什麽嗎?”阿塞夫說,“我會跟他稍作交談,男人和男人的交談。將我跟媽媽說過的那些告訴他,關於希特勒的。現在我們有位偉大的領袖,偉大的領袖,一個誌向遠大的男人。我會告訴達烏德汗,提醒他記住,要是希特勒完成他那未竟的事業,這個世界會變得比現在更好。”

    “我爸爸說希特勒是個瘋子,他下令殺害了很多無辜的人。”我來不及用手捂住嘴巴,這話已經脫口而出。

    阿塞夫不屑地說:“他說的跟我媽媽一樣。她是德國人,她本來應該更清楚。不過他們要你這麽認為,是嗎?他們不想讓你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隱瞞了什麽真相,我也根本不想去知道。我希望我什麽也沒說,我又希望我抬起頭就能看見爸爸朝山上走來。

    “但是你得讀讀那些學校裏麵看不到的書。”阿塞夫說,“我讀了,令我茅塞頓開。現在我有個抱負,我要將它告訴我們的總統。你想知道那是什麽嗎?”

    我搖搖頭。他終究還是說了,阿塞夫總是自問自答。

    他那雙藍眼睛望著哈桑:“阿富汗是普什圖人的地盤,過去一直是,將來也永遠是。我們是真正的阿富汗人,純種的阿富汗人,這個塌鼻子不是。他們這種人汙染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國家,他們弄髒我們的血脈。”他揮舞雙手,做了個誇張的姿勢,“普什圖人的阿富汗,我說,這就是我的抱負。”

    阿塞夫又看著我,他看起來像是剛從美夢中醒來。“希特勒生不逢時,”他說,“但我們還來得及。”

    他伸手去牛仔褲的後兜摸索某樣東西,“我要懇求總統完成從前國王沒做的事情,派軍隊清除所有這些垃圾,這些肮髒的哈紮拉人。”

    “放我們走,阿塞夫,”我說,對自己顫抖的聲音感到厭惡,“我們沒有礙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