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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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個星期,開學了,我如釋重負。學生分到了新的筆記本,手裏拿著削尖的鉛筆,在操場上聚集在一起,踢起塵土,三五成群地交談,等待班長的哨聲。爸爸的車開上那條通向校門的土路。學校是座兩層的古舊建築,窗戶漏風,鵝卵石砌成的門廊光線陰暗,在剝落的泥灰之間,還可以看見它原來的土黃色油漆。多數男孩走路上課,爸爸黑色的野馬轎車引來的不僅僅是豔羨的眼光。本來他開車送我上學,我應該覺得很驕傲——過去的我就是這樣——但如今我感到的隻是有些尷尬,尷尬和空虛。爸爸連聲“再見”都沒說,就掉頭離開。

    我沒有像過去那樣,跟人比較鬥風箏的傷痕,而是站到隊伍中去。鍾聲響起,我們魚貫進入分配的教室,找座位坐好,我坐在教室後麵。法爾西語老師分發課本的時候,我祈禱有做不完的作業。

    上學給了我長時間待在房間裏頭的借口。並且,確實有那麽一陣,我忘記了冬天發生的那些事,那些我讓它們發生的事。接連幾個星期,我滿腦子重力和動力,原子和細胞,英阿戰爭,不去想著哈桑,不去想他的遭遇。可是,我的思緒總是回到那條小巷。總是想到躺在磚頭上的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想到那些將雪地染成暗紅色、幾乎是黑色的血滴。

    那年初夏,某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我讓哈桑跟我一起去爬山。告訴他我要給他念一個剛寫的故事。他當時在院子裏晾衣服,他手忙腳亂把衣服晾好的樣子讓我看到他的期待。

    我們爬上山,稍作交談。他問起學校的事情,問起我在學什麽,我談起那些老師,尤其是那個嚴厲的數學老師,他懲罰那些多話的學生,將鐵棍放在他們的指縫間,然後用力捏他們的手指。哈桑嚇了一跳,說希望我永遠不用被懲罰。我說我到目前為止都很幸運,不過我知道那和運氣沒什麽關係。我也在課堂上講話,但我的爸爸很有錢,人人認識他,所以我免受鐵棍的刑罰。

    我們坐在墓園低矮的圍牆上,在石榴樹的樹影之下。再過一兩個月,成片的焦黃野草會鋪滿山坡,但那年春天雨水綿綿,比往年持續得久,到了初夏也還不停地下著,雜草依然是綠色的,星星點點的野花散落其間。在我們下麵,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房子平頂白牆,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院子裏的晾衣線掛滿衣物,在和風的吹拂中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我們從樹上摘了十來個石榴。我打開帶來那本故事書,翻到第一頁,然後又把書放下。我站起身來,撿起一個熟透了的跌落在地麵的石榴。

    “要是我拿這個打你,你會怎麽做啊?”我說,石榴在手裏拋上拋下。

    哈桑的笑容枯萎了。他看起來比我記得的要大,不,不是大,是老。怎麽會這樣呢?皺紋爬上他那張飽經風吹日曬的臉,爬過他的眼角,他的唇邊。也許那些皺紋,正是我親手拿刀刻出來的。

    “你會怎麽做呢?”我重複。

    他臉無血色。我答應要念給他聽的那本故事書在他腳下,書頁被微風吹得劈啪響。我朝他扔了個石榴,打中他的胸膛,爆裂出紅色的果肉。哈桑又驚又痛,放聲大哭。

    “還手啊!”我咆哮著。哈桑看看胸前的汙漬,又看看我。

    “起來!打我!”我說。哈桑站起來了,但他隻是站在那兒,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好比一個男人,剛才還在海灘愉快地散步,此刻卻被浪花卷到大洋中間。

    我又扔出一個石榴,這次打在他的肩膀上,果汁染上他的臉。“還手!”我大喊,“還手,你這個該死的家夥!”我希望他還擊。我希望他滿足我的願望,好好懲罰我,這樣我晚上就能睡著了。也許到時事情就會回到我們以前那個樣子。但哈桑紋絲不動,任由我一次又一次扔他。“你是個懦夫!”我說,“你什麽都不是,隻是個該死的懦夫!”

    我不知道自己擊中他多少次。我所知道的是,當我終於停下來,筋疲力盡,氣喘籲籲,哈桑渾身血紅,仿佛被一隊士兵射擊過那樣。我雙足跪倒,疲累不堪,垂頭喪氣。

    然後哈桑撿起一個石榴。他朝我走來,將它掰開,在額頭上磨碎。“那麽,”他哽咽著,紅色的石榴汁如同鮮血一樣從他臉上滴下來。“你滿意了吧?你覺得好受了嗎?”他轉過身,朝山下走去。

    我任由淚水決堤,跪在地上,身體前後搖晃。“我該拿你怎麽辦,哈桑?我該拿你怎麽辦?”但等到淚痕風幹,我腳步沉重地走回家,我找到了答案。

    我的十三歲生日在1976年夏天。這是阿富汗最後一段平靜的和平歲月。我和爸爸的關係再度冷卻了。我想這都是因為在我們種鬱金香那天我所說的那句愚蠢的話,關於請新仆人的那句話。我後悔說了那句話——真的很後悔——但我認為即使我沒說,我們這段短短的快樂插曲也會告終。也許不會這麽快,但終究會結束。到夏天結束的時候,勺子和叉子碰撞盤子的聲音又取代了晚餐桌上的交談,爸爸開始在晚飯後回到書房去,並把門關上。我則回去翻看哈菲茲和迦亞謨的書,咬指甲咬到見皮,寫故事。我將故事放在床底的架子上,將它們保留起來,以備萬一爸爸會跟我要去看,雖然我懷疑他不會。

    爸爸舉辦宴會的座右銘是:如果沒請來全世界的人,就不算是個宴會。我記得生日之前一個星期,我看著那份邀請名單,發現在近四百人中,至少有四分之三我並不認識——包括那些將要送我生日禮物以祝賀我活過十三個年頭的叔伯姑姨。然後我意識到他們並非真的因我而來。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知道誰才是宴會上的天皇巨星。

    一連數天,屋子裏擠滿了爸爸請來的幫手。有個叫薩拉胡丁的屠夫拖來一頭小牛和兩隻綿羊,拒絕收下哪怕一分錢。他親自在院子裏的白楊樹下宰了那些畜生。“用血澆灌對樹有好處。”我記得鮮血染紅樹下的青草時,他這麽說。有些我不認識的男人爬上橡樹,掛上成串的燈泡和長長的電線。其他人在院子裏擺出幾十張桌子,逐一披上桌布。盛宴開始之前一夜,爸爸的朋友德爾-穆罕默德帶來幾袋香料,他在沙裏諾區開了一間燒烤店。跟屠夫一樣,德爾-穆罕默德——爸爸管他叫“德羅”——也拒絕收錢。他說爸爸已經幫了他家裏太多忙了。德羅在醃肉的時候,拉辛汗低聲告訴我,德羅開餐廳的錢是爸爸借給他的,並且沒有要他還錢。直到有一天,德羅開著奔馳轎車,來到我家門口,說要是爸爸不收錢他就不走,爸爸這才收下。

    我想從各個方麵來說,或者至少從評價宴會的標準來說,我的生日盛宴稱得上極為成功。我從來沒有見到屋子裏有那麽多人。來賓或是手拿酒杯,在門廊聊天,或是在台階上吸煙,或是倚著門口。他們找到空位就坐下,廚房的櫃台上,門廊裏麵,甚至樓梯下麵都坐滿了人。院子裏,藍色的、紅色的、綠色的燈泡在樹上閃閃發光,人們在聚集在下麵,四處點燃的煤油燈照亮他們的臉龐。爸爸把舞台設在俯覽花園的陽台上,但揚聲器布滿整個院子。艾哈邁德·查希爾彈著手風琴,唱著歌,人們在舞台下麵跳舞。

    我不得不逐一跟來賓打招呼——爸爸這麽要求,他可不希望翌日有人亂嚼舌頭,說他養了個不懂禮貌的兒子。我親了幾百個臉頰,和所有的陌生人擁抱,感謝他們的禮物。我的臉因為僵硬的微笑而發痛。

    我跟爸爸站在院子裏的酒吧前麵,這當頭有人說:“生日快樂,阿米爾。”是阿塞夫,還有他的父母。阿塞夫的父親馬赫穆德是矮個子,又矮又瘦,皮膚黝黑,臉部狹小。他的媽媽譚雅是個小婦人,神經兮兮,臉帶微笑,不停眨眼。如今阿塞夫就站在他們兩個之間,咧嘴笑著,居高臨下,雙手摟著他們的肩膀。他帶著他們走過來,好像拎著他們過來一樣,似乎他才是父親,他們是孩子。我感到一陣眩暈。爸爸對他們的蒞臨表示感謝。

    “我親自給你挑選了禮物。”阿塞夫說。譚雅的臉抽動,眼光從阿塞夫身上移到我身上。她微笑著,顯得有些勉強,眨著眼。我懷疑爸爸有沒有看到。

    “還玩足球嗎,親愛的阿塞夫?”爸爸說,他一直希望我跟阿塞夫交朋友。

    阿塞夫微笑,他甜蜜的笑容顯得純真無瑕,真叫人不寒而栗。“當然,親愛的叔叔。”

    “我記得你踢右路?”

    “是的,我今年改踢中場了。”阿塞夫說,“那樣我就可以多進一些球了。我們下個星期跟梅寇拉揚隊比賽。那會很精彩,他們有幾個球員很棒。”

    爸爸點點頭:“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踢中場。”

    “我敢打賭,現在你要是願意,也能踢。”阿塞夫說,他一臉天真地眨眨眼,拍爸爸的馬屁。

    爸爸也朝他眨眼:“我看你老爸已經把他舉世聞名的拍馬屁技術傳給你了。”他用手肘碰碰阿塞夫的父親,差點把那個小家夥撞倒。馬赫穆德的笑聲就像譚雅的微笑那樣虛偽。突然之間,我在想,也許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害怕自己的兒子。我試圖裝出一個笑容,但我所能做到的,隻是勉強讓嘴角往上翹了翹——看到爸爸和阿塞夫這麽投機,我的胃翻動著。

    阿塞夫把眼光移向我。“瓦裏和卡莫也來了,他們怎麽也不會錯過你的生日。”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默默點頭。

    “我們打算明天在我家玩排球,”阿塞夫說,“也許你可以來一起玩,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上哈桑。”

    “聽起來很有趣。”爸爸說,雙眼放光。“你覺得呢,阿米爾?”

    “我真的不喜歡排球。”我喃喃說,看到爸爸眼裏的光芒消失了,接著是一陣令人不適的沉默。

    “很抱歉,親愛的阿塞夫。”爸爸說,聳聳肩。他替我道歉!那刺痛了我。

    “不,沒關係。”阿塞夫說,“不過大門隨時為你開放,親愛的阿米爾。不管怎樣,我聽說你喜歡看書,所以我給你帶了一本,我最喜歡的。”他將一份包紮好的禮物遞給我,“生日快樂。”

    他穿著棉布襯衣、藍色褲子,係著紅色領帶,腳上是一雙閃亮的黑色皮鞋。他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的香味,金黃色的頭發整齊地梳向後麵。就外表而言,他是每個父母夢想中的兒子:強壯,高大,衣冠楚楚,舉止得體,英俊得令人吃驚,還富有才華,更不用說還能機智地跟大人打趣。但在我看來,他的眼睛出賣了他。我看著他的眼睛,看穿他虛有其表,有一種瘋狂隱藏在他身內。

    “怎麽不收下,阿米爾?”爸爸說。

    “嗯?”

    “你的禮物啊,”他不耐煩地說,“親愛的阿塞夫給你送禮物呢。”

    “哦。”我說,從阿塞夫手裏接過那個盒子,放低視線。要是我能獨自在房間裏,陪著我的書,遠離這些人就好了。

    “喂?”爸爸說。

    “什麽?”

    爸爸放低了聲音,每次我當眾給他難堪,他就會這樣,“你不謝謝親愛的阿塞夫嗎?他太周到了。”

    我希望爸爸別那樣叫他,他叫過我幾次“親愛的阿米爾”呢?“謝謝。”我說。阿塞夫的母親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意識到阿塞夫的雙親還沒說過一句話。為了不再讓我自己和爸爸難堪——但主要是因為不想看到阿塞夫和他的笑臉——我走開了。“謝謝你來。”我說。

    我從擁擠的賓客中走出來,偷偷溜出那扇鍛鐵大門。我們家往下兩座房子,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我聽爸爸告訴拉辛汗,有個法官買下了那片地,建築師正在設計藍圖。現在,那塊地皮是荒蕪的,隻有泥土、石塊和野草。

    我扯開阿塞夫的禮物外麵那層包裝紙,借著月光端詳書的封麵。那是一本希特勒自傳。我將它扔在雜草中。

    我倚著鄰居的牆壁,滑坐在地上,隻是在黑暗中坐一會兒,膝蓋抵著胸膛,抬眼望著星星,等著夜晚結束。

    “你不用去陪你的客人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拉辛汗沿著牆壁朝我走來。

    “他們不用我陪。爸爸在那邊呢,你忘了?”我說。拉辛汗酒杯中的冰塊叮咚響,他坐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原來你也喝酒。”

    “我喝酒,”他說,高興地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不過隻有在重要的場合才喝。”

    我微笑:“謝謝。”

    他朝我舉舉杯,喝了一口。他點起一根香煙,沒有過濾嘴的巴基斯坦香煙,他和爸爸總是抽這種。“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差點就結婚了?”

    “真的嗎?”我說,想到拉辛汗也結婚,不由微微笑著。我一直當他是爸爸寡言的知交,我的寫作導師,我的朋友,當他是那個每次到國外旅行總不忘給我買點小禮物的人。但是丈夫?父親?

    他點點頭:“真的。那年我十八歲。她的名字叫荷麥拉。她是哈紮拉人,我家鄰居仆人的女兒。她像仙女一樣好看,淡棕色的頭發,褐色的大眼睛……她總是這樣笑……我有時還能聽到她的笑聲。”他晃晃酒杯,“我們經常在我父親的蘋果園裏幽會,總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我們在樹下聊天,我拉著她的手……我讓你不好意思了嗎,阿米爾?”

    “有一點點。”我說。

    “那對你無害的,”他說,又喝了一口。“不管怎樣,我們有著這樣的幻想。我們會有一個盛大的、夢幻般的婚禮,從坎大哈和喀布爾請親朋好友來參加。我會給我們蓋一座大房子,白色的,露台鋪著瓷磚,窗戶很大。我們會在花園裏種果樹,還有各種各樣的花兒,有一個草坪,我們的孩子在上麵玩耍。星期五,在清真寺做過禱告之後,每個人會到我們家裏吃午飯,我們在花園用膳,在櫻桃樹下,從井裏打水喝。然後我們喝著茶,吃著糖果,看著我們的孩子跟親戚的小孩玩……”

    他喝了一大口烈酒,咳嗽。“可惜你看不到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爸爸時他臉上的表情。我媽媽完全昏厥了,我的姐妹用冷水撲打她的臉,她們對著她扇風,仿佛我用刀子割了她的喉嚨。要不是我爸爸及時阻止,我哥哥雅拉爾真的會去抓來他的獵槍。”拉辛汗說,帶著痛苦的笑聲,“我跟荷麥拉對抗著整個世界。並且我告訴你,親愛的阿米爾,到了最後,總是這個世界贏得勝利。就這麽回事。”

    “後來怎樣呢?”

    “就在那天,我爸爸將荷麥拉和她的家人趕上一輛貨車,送他們去哈紮拉賈特。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真遺憾。”我說。

    “不過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了,”拉辛汗說,聳聳肩。“她會受辱的。我的家人將永遠不會平等對待她。你不會下令讓某人替你擦鞋子,而當天晚些時候管她叫‘姐妹’。”他看著我,“你知道,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你想說的事情,親愛的阿米爾,任何時候。”

    “我知道,”我惴惴地說。他久久看著我,似乎在等待;他黑色的眼睛深洞無底,隱藏著我們之間一個沒有說出的秘密。那一刻,我差點就告訴他了,差點把什麽都對他說,可是到時他會怎麽看待我?他會恨我,而且合情合理。

    “給你,”他遞給我某件東西,“我差點忘記了,生日快樂。”那是個棕色的皮麵筆記本。我伸出手指,摸索著它鑲著金線的邊緣,聞到皮革的味道。“給你寫故事用的。”他說。我剛要向他道謝,有些東西爆炸了,在天空中燃起火焰。

    “煙花!”

    我們匆忙趕回家,發現所有的賓客都站在院子裏,望著天空。每次爆裂和呼嘯升空的聲音,都會引來孩子們大聲尖叫。每次火焰嘶嘶作響,爆裂開來,變成花束,都會引起人們歡呼,拍掌稱好。每隔幾秒鍾,後院就會被突然爆發的火光點亮,有紅的、綠的、黃的。

    在一次短暫的閃光中,我看到永世不會忘記的情景:哈桑端著銀盤,服侍阿塞夫和瓦裏喝酒。那陣光芒消失了,又是一聲嘶嘶,一聲爆裂,接著是一道橙色的火光:阿塞夫獰笑著,用一根指節敲打著哈桑的胸膛。

    然後,天可憐見,什麽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