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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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麽?請告訴我。”爸爸每次向我提起媽媽,總是很含混,比如“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我一直渴望知道細節,比如:她的秀發在陽光下是什麽樣子,她最喜愛的冰淇淋是什麽口味,她最喜歡哼唱的歌是哪一首,她也咬指甲嗎?爸爸關於媽媽的記憶,已經隨著他長埋地下。也許提起她的名字會喚起他心中的負疚,為她死後他犯下的事情。抑或是因為失去她的傷痛太深,他不忍再度提及。也許兩種原因都有。

    “她說,‘我很害怕。’我問,‘為什麽?’她說,‘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快樂,拉索爾博士,快樂成這樣,真叫人害怕。’我問她為什麽,她說,‘他們隻有準備要剝奪你某種東西的時候,才會讓你這麽快樂。’我說,‘快別胡說。這種想法太蠢了。’”

    法裏德拉我的手臂。“我們該走了,阿米爾老爺。”他輕聲說。我將手臂掙脫出來,“還有呢?她還說什麽了?”

    老人露出柔和的神情。“我希望我能替你記起來。可是我不記得了。你媽媽走得太久了,我的記憶四散崩塌,像這些房子。對不起。”

    “可是哪怕一件小事也好,任何事情都好。”

    老人微笑,“我會想想看。這是承諾,記得回來找我。”

    “謝謝你。”我說,“太謝謝你了。”我是說真的。現在我知道媽媽曾經喜歡塗了蜂蜜的杏仁蛋糕,還有熱紅茶,知道她用過“深深地”這個詞,知道她曾為快樂煩惱過。我對媽媽的了解,從這個街頭老人身上得到的,甚至比從爸爸身上知道的還要多。

    露宿街頭的老乞丐恰好認識我媽媽,這在多數非阿富汗人眼裏,也許會是匪夷所思的巧合,但我們對此隻字不提,默默走回那輛汽車。因為我們知道,在阿富汗,特別是在喀布爾,這樣的荒唐事情司空見慣。爸爸過去說過:“把兩個素昧平生的阿富汗人關在同一間屋子裏,不消十分鍾,他們就能找出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

    我們離開了坐在那座房子台階上的老人。我原想帶他到他的辦公室去,看看他能否想起更多關於我媽媽的事情。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們發現新恤孤院在卡德察區北邊,緊鄰幹涸的喀布爾河河堤。那是一座平房,軍營式建築,牆上有裂縫,窗戶用木板封上。前去的途中,法裏德告訴我說,在喀布爾各個城區中,卡德察區受戰爭破壞最嚴重,而當我們下車,證據太明顯了。立在滿是彈坑的街道兩旁的,隻有比廢墟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建築,以及久無人煙的房子。我們走過一具鏽蝕的轎車殘骸,看到一台半截埋在碎石堆裏麵、沒有熒屏的電視機,一堵塗著黑色“塔利班萬歲”標語的牆壁。

    應門的是個禿頂男人,矮矮瘦瘦,留著蓬鬆的灰白胡子。他穿著舊斜紋呢夾克,戴著無邊便帽,眼鏡掛在鼻尖上,有塊鏡片已經碎裂。眼鏡後麵,黑豆似的眼珠在我和法裏德身上掃來掃去。“你好。”他說。

    “你好,”我說,把寶麗萊照片給他看,“我們在找這個男孩。”

    他匆匆瞥了一眼照片,“對不起,我從沒見過他。”

    “你還沒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呢,老弟,”法裏德說,“為什麽不好好看看呢?”

    “麻煩你。”我補上一句。

    門後的男人接過相片,端詳著,把它還給我。“不,對不起。我隻認得這所機構裏麵的每一個孩子,但這個看起來很麵生。現在,如果你們沒別的事情,我得去工作了。”他關上門,上栓。

    我用指節敲門:“老爺,老爺,麻煩你開門。我們對他沒有惡意。”

    “我跟你說過,他不在這裏。”門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現在,請你們走開。”

    法裏德上前幾步,把前額貼在門上。“老弟,我們沒帶塔利班的人來。”他小心翼翼,低聲說,“這個男人是想把那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我從白沙瓦來。”我說,“我有個好朋友認識一對美國夫婦,在那兒開設恤孤院。”我感到那人就在門後。知道他站在那兒,傾聽著,猶豫不決,在希望和懷疑之間來回掙紮。“你看,我認識索拉博的父親,”我說,“名字叫哈桑。他媽媽的名字叫法莎娜。他管他奶奶叫莎莎。他能讀書寫字,彈弓打得很好。那兒有孩子的希望,老爺,一條生路。麻煩你開門。”

    門後隻有沉默。

    “我是他伯伯。”我說。

    隔了一會兒,傳來開鎖的聲音,門縫又露出那張窄窄的臉。他看看我和法裏德,對我說:“有件事你說錯了。”

    “哪件?”

    “他的彈弓射得很了不起!”

    我笑了。

    “那東西跟他形影不離。他無論走到那兒,都會將它塞在褲帶上。”

    那人放我們進去,自我介紹,他叫察曼,恤孤院的負責人。“我帶你們去我的辦公室。”他說。

    我們跟著他,穿過陰暗汙穢的走廊,孩子們穿著殘破的羊毛衫,赤著腳走來走去。我們走過一些房間,沒有一間鋪著地毯,窗子蒙著塑料膜。房間塞滿鐵床,但多數沒有被褥。

    “這裏有多少個孤兒?”法裏德問。

    “多到我們都裝不下了,大概兩百五十個。”察曼回頭說,“但他們並非全都無親無故。有很多人因為戰爭失去了父親,母親無法撫養他們,因為塔利班不許女人工作。所以她們把孩子送到這裏。”他用手做了抹眼淚的動作,傷心地補充道:“這個地方總比街頭好,但也好不了多少。這座房子本來就不是給人住的——它過去是倉庫,用來存放地毯。所以這裏沒有熱水器,他們留下的井也幹了。”他放低聲音,“我求過塔利班,跟他們要錢,用來掘一眼更深的井,次數多得記不清了,他們隻是轉動念珠,告訴我他們沒有錢。沒有錢。”他冷笑。

    他指著牆邊的一排床鋪。“我們的床不夠,已經有的床也缺少褥子。更糟糕的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毛毯。”他讓我們看著一個在跳繩的女孩,有兩個孩子陪著她。“你們見到那個女孩嗎?上個冬天,孩子們不得不共用毛毯。她哥哥被凍死了。”他繼續走,“上次我檢查的時候,發現倉庫裏麵隻有不到夠一個月吃的大米了,等用完之後,這些孩子的早飯和晚飯隻有麵包和紅茶可吃了。”我注意到他沒提起午飯。

    他站住,轉向我:“這裏提供的庇護少得可憐,幾乎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沒有幹淨的水。我這裏大量過剩的是那些失去童年的孩子。但可悲的是,這些孩子算是幸運的了。我們負荷過重,每天我都要拒絕帶著孩子到這裏來的母親。”他朝我走上一步,“你說索拉博還有希望?我祈望你沒有說謊,老爺。可是……也許你來得太遲了。”

    “什麽意思?”

    察曼移開眼光。“跟我來。”

    負責人的辦公室是這麽一間房子:四麵空蕩蕩的開裂牆壁,一張地毯,一張桌子,兩張折疊椅。察曼和我坐下的時候,我看見一隻灰色的老鼠從牆洞探出頭來,竄過房間。它嗅嗅我的鞋子,我身體一縮,接著它去嗅察曼的鞋子,這才奔出洞開的門。

    “你剛才說太遲了是什麽意思?”我說。

    “你們想喝茶嗎?我可以去弄一些。”

    “不了,謝謝。我們還是談談。”

    察曼身子倒在座椅上,雙臂抱胸,“我要告訴你的是不愉快的事情,更別提可能還很危險。”

    “誰危險?”

    “你,我。當然還有索拉博,如果還不算太遲的話。”

    “我需要知道。”

    他點點頭:“好的。但我首先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有多渴望想找到你的侄兒?”

    我想起童年時代,我們在街頭和人打架,每次都是哈桑為我挺身而出,一個打兩個,有時是三個。我畏縮旁觀,心裏想幫忙,但總是望而卻步,總是被不知道什麽東西拉退。

    我望著走廊,看見一群孩子,圍成一圈跳舞。有個小女孩,左腿從膝蓋以下不見了,她坐在破舊的墊子上觀望,微笑著,和其他孩子一起拍著手。我看見法裏德也在看著那些孩子,他殘廢的手就掛在身邊。我想起瓦希德的兒子……我恍然省悟:如果沒有找到索拉博,我絕不離開阿富汗。“告訴我他在哪兒。”我說。

    察曼凝望著我,然後他點點頭,撿起一枝鉛筆,在手指間轉動。“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答應你。”

    他用鉛筆敲桌子,“盡管你答應了,我想我也許會後悔一輩子,不過,也許那樣也好。反正我很該死。但如果能幫到索拉博什麽……我會告訴你,因為我相信你。看起來你像個負責任的人。”他沉默了好久。“有個塔利班官員,”他低聲說,“他每隔一兩個月就來一次,帶著錢,雖然不多,但總比什麽也沒有好。”他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又轉開,“通常他會帶走一個女孩,但不總是這樣。”

    “你居然同意?”法裏德在我身後說。他衝向桌子,接近察曼。

    “我能有什麽選擇呢?”察曼回嘴說,他推著桌子站起來。

    “你是這裏的負責人。”法裏德說,“你的工作是照料這些孩子。”

    “我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它發生。”

    “你賣掉孩子!”法裏德大怒。

    “法裏德,坐下!讓他說!”但已經太遲了,因為突然間法裏德跳上桌子。他縱身而下,將察曼的椅子踢飛,把他按倒在地。察曼在法裏德身下揮舞著手,發出聲聲悶叫。他的腳踢掉一個抽屜,紙片散落在地麵。

    我跑到桌子那邊,這才發現察曼的叫聲為何悶住:法裏德扼住他的脖子。我雙手抓住法裏德的肩膀,使勁拉。他掙脫我。“夠了!”我大喊。但法裏德的臉漲得通紅,張口狂叫:“我要殺了他!你不能阻止我!我要殺了他!”他冷笑。

    “放開他!”

    “我要殺了他!”他的叫聲讓我明白,如果我不盡快采取行動,就隻好目睹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場謀殺了。

    “孩子們在看著,法裏德。他們在看著。”我說。他肩膀的肌肉在我手中縮緊,那當頭,我以為他不管怎樣都會扼著察曼的脖子不放。然而他回頭,看到了孩子們。他們默默站在門外,手拉手,有的還哭起來。我覺得法裏德的肌肉鬆弛了,他放手站起來,低頭看著察曼,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他走到門邊,把門關上。

    察曼掙紮著站起身,用袖子去擦血淋淋的嘴唇,擦掉臉上的口水。他咳嗽,喘息,戴好便帽和眼鏡,看到兩塊鏡片都破了,又把眼鏡摘下。他雙手掩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說話。

    “一個月前,他帶走了索拉博。”終於,察曼哽咽著說。手仍掩著臉。

    “你還說自己是負責人?”

    察曼放下手:“我已經有六個月沒有收入了。我破產了,因為我畢生的積蓄,都投在這個恤孤院。我賣掉一切財產和遺產,來維持這個淒涼的地方。你以為我沒有家人在巴基斯坦和伊朗嗎?我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樣一走了之。但我沒有,我留下。我留下來,全是為了他們。”他指著門,“如果我拒絕給他一個孩子,他會帶走十個。所以我讓他帶走,讓安拉來作決定。我忍氣吞聲,拿過他那些該死的、肮髒的臭錢,然後到市場去,給孩子買食物。”

    法裏德垂下眼睛。

    “被他帶走的孩子會怎樣?”我問。

    察曼用食指和拇指揉揉眼睛:“有時他們會回來。”

    “他是誰?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他?”

    “明天到伽茲體育館去,中場休息的時候你會看到他,他就是那個戴著黑色太陽鏡的人。”他撿起他的破眼鏡,在手裏翻轉,“我要你們現在就離開,孩子嚇壞了。”

    他送我們出去。

    車開走的時候,我從側視鏡看到察曼,他站在門口,一群孩子圍在他身邊,拉著他鬆開的襯衣下擺。我看見他戴上那副破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