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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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速飛翔的獅鷲掠過森林、掠過城鎮、掠過蒼涼的安特斯山脈,呼呼的烈風吹得我麵上緊繃繃的。往地麵看,就像畫家層次分明的調色板,越往北去,大塊大塊的綠色就漸漸變成草綠、黃綠、淡黃……等地麵上枯黃一片時,我就知道,東郡到了。

    崔三早早就在鳥欄的頂層等著了。

    我跳了下來,啥也不說,狠狠地給他來了個熊抱。

    這段日子我常常會莫名地反思,為什麽我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一個真正交心的朋友?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個人名從腦中過濾掉,我有些慌亂地發現,我所交的‘朋友’,居然大多是**裸的利益關係。談得上脾胃相投不計得失的,張老頭算一個,雖說忘年之交但代溝總是有的……白蘭地?他在我眼中是個惡搞主義者,撇開不論……至於曾經道上的那些所謂‘兄弟’,我早看透了……算來算去,似乎隻有崔三這個有點單純的傻小子。在遭受了失去海藍之心的打擊之後,我尤其感到:任何人,能有一個崔三這樣的朋友,都可以稱得上幸運。

    有句話說一個男人的成功體現在兩方麵:至少有一個知心的兄弟;至少有一個知心的女人。後半句我現在還沒什麽體會,不過前半句的答案可能已經找到了。

    兩個人坐在東都城空蕩蕩的城牆上,一邊看著腳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邊隨意的說話。主要是崔三說,我靜靜的聽。

    秋日的斜陽在兩人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放眼朝城外荒原望去,蕭瑟的枯草蔓延開去接連天際,幾隻野獸冷清的身影在荒原上孤單地徜徉……

    崔三的故事和大多數人的故事一樣,老套而溫情。

    單親家庭,母親在一個名叫埃維昂的法國小鎮經營著一家小小的花店,生計無憂但也談不上富裕。雖然因沒有父親而稍顯孤僻,崔三仍有一個算得上幸福的童年,滿屋的鮮花和母親的微笑,一般的溫暖燦爛。兒子大了總會有自己的理想,男孩子在那個輕狂的年紀總會有無數的豪情壯誌,總是急不可耐的想見識外麵的世界。母親雖然不舍,仍然同意了讓16歲的崔三前去馬賽市的寄宿中學讀書。天賦不差的崔三,因為性格有些內向,並未滑入同齡人的墮落放蕩之中,順理成章的考入了法蘭西名校??裏昂中央學院,兩年後甫一畢業又前往美國的bl公司總部就職(學分製,修完學分即可畢業)。得知兒子年少有為,母親孤單的心裏也得到點安慰。但是和世上所有急於在這個繁忙的世俗證明自己的年輕人一樣,崔三也是直到失去之後才發現,對母親而言,兒女的成就隻是一個替代思念的借口,母親最想要的永遠是陪伴在兒子身邊,照顧他,溺愛他,在自己一天天老去的同時看著他一天天長大……

    bl公司被兼並是崔三受到的第一個打擊,他在進入bl時就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名字留在‘blizard’的百年輝煌史上。那場地震般的收購戰之後,突然發現自己為之努力那個名字已經成為過去了,心灰意懶之下無所適事,才會遇到我這個他口中的‘有生以來第一個真正的朋友’??慚愧……

    第二個打擊接踵而來,母親被車撞了!崔三收到消息後連夜坐飛機回到歐洲,卻仍未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回想起母親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竟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童年的記憶一下子湧了上來。母親寵溺的嗬護,並永遠不厭其煩的解釋小孩子那無窮無盡的怪問題;母親永遠心疼地喊他‘寶寶’;兒子漸漸長大後因為倔強和羞澀而對這一稱呼表現出厭惡時,母親眼中深深的失落和惆悵;母親皺紋漸多的眼角與那永遠不變的溫暖笑容;母親隔著遙遠的大西洋對遠離身邊的兒子的想念和祈盼;母親臨死前仍在喃喃自語著的‘寶寶’……

    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的努力,潛意識裏其實隻是為了能讓母親驕傲,‘能讓別人羨慕她’……但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卻一直都被自己忽視的母親,已經不在了,並且永遠也回不來了……崔三陷入了無止境的自責自棄之中,在那個家鄉小鎮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母親殘留的味道。‘每晚每晚不斷重複的夢,因為想念而渴望夢見她;又因為不敢想念而夢也夢不到她……’

    行屍走肉一般的麻木尋找,崔三心中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走過熟悉的街道,走過依然爛漫卻已換了主人的花店,走過那棟如母親般嗬護了自己16年的屋子……怎麽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麽就不能多活幾年?難道她來到世上隻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兒子的一點點快樂?’

    ……

    我拍拍崔三瘦削的肩膀,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崔三像個孩子似的哽咽著哭了好久,我突然發現《沉淪》中居然真的可以流淚的。崔三抬起低垂的頭,臉上全是淚痕。

    我一直堅信男人流血不流淚,此時卻怎麽也提不起心思嘲笑他的軟弱,自己的心裏卻有沉重的負罪感。他的單純和真摯好像是對我那些虛偽勢利想法的諷刺……

    “謝謝你。”崔三深深的吸了口氣,看著遠處的風景說道。

    “謝我幹什麽,我又沒能幫上什麽。”

    “謝謝你聽我說這些。這一個月我一直在苦悶中度過,想找個人說說話卻發現好像一夜之間我誰也不認識了……我是不是很幼稚?”崔三自嘲地嗤了一下,呆呆地望著天邊鮮血般的晚霞。

    “不,不幼稚。”我肯定的鼓勵他,“我理解你,雖然不一定是全部。你願意告訴我這些讓我很高興。”

    崔三轉過頭來,以一種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老練表情看著我說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的那些想法,這世上有很多這樣的人,市儈,狡詐,虛假,總是想著利用別人……”

    他的話令我很不自在,幸好他看了一眼就調過頭去,繼續說道,“沒有人是傻子,隻是在裝傻而已……但你知道嗎?我仍然一直把你當朋友,當作那種可以交心的朋友。並且我心底也願意相信你其實也是把我當作朋友的,你的虛偽和欺騙隻是習慣性的掩飾而已。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直覺的感到你其實應該是個很真誠很重情義的人。而且有一種可以感染別人的樂觀氣質……”說著反過手來重重的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微笑道,“認識你我很高興。”

    我久久的感慨了一下,每個人都有過那些年少拿雲的狂妄,我是從何時起變成現在這種不願意信任任何人的性格?現實已經那麽不可信,更何況是虛擬的遊戲?我一直這麽想……但現在我知道了,虛擬世界存在的意義或許正在於此……於是我也重重回拍了這小子一下,“我也是。”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我朝崔三說。

    “好啊。”

    於是我慢慢的從頭講起,與其說是在對崔三講,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我總是刻意地不讓自己去回憶過去,以免動搖了我的現在。現在隻是找了個借口來翻閱那些過往的一幕幕罷了……

    “……每個人大概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崔三聽完我的故事總結道。

    “是啊,等到發現自己隻是一時被命運擊昏了頭,那時候說不定已經老了。”我從城牆邊的矮磚上站起身來,對著西天的餘暉伸了個懶腰,“人哪,真他媽是個脆弱的東西。”

    說完,與崔三相視著同時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