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群辯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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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用的是花崗岩,再用一些黑色塗料染成了滑黑色,十分簡樸。
禮大夫沮綬的聲音是周邑的音色,響徹在宣政殿的角落裏:“皇六子公子琰,領軍有功,賜邑五百戶,進朝堂上卿!”
聞言,林玧琰再拜道:“兒臣拜謝父皇!”
禮大夫沮綬再道:“公子信,籌措淯陽軍有功,賜邑三百戶!”
公子信也是上前拜謝道:“兒臣拜謝父皇!”
“長公子林玧仁,朝政有功,賜邑三百戶!”
聞言,長公子林玧仁臉上卻是稍稍挑起了眉頭,心頭稍稍感到意外,此次平息匪患的功勞,說實話,林玧仁沒有半點念想,現在聽到了這封賞,他也是感到了意外。
本想著上前行拜謝禮,林玧仁卻是察覺到了身後“仁黨”的微微異常。
頓時林玧仁反應過來了,賜邑三百戶?賜的是誰的邑?!
早知道自己身後的“仁黨”乃是想要維護自己在棘陽的田產,才成為仁黨的,要是自己不維護他們的利益,怕是明日他們便會與長公子府邸老死不相往來。
因此林玧琰做了短暫的取舍便是上前道:“兒臣自覺此賞受之有愧,此次平息匪患,棘陽的老氏族出了不少的力,兒臣願將這三百邑分與棘陽的老氏族,並向父皇,為平息棘陽匪患的老氏族,請功!”
三百戶邑,長公子林玧仁這一次並沒有局限於眼前的利益,看來是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林玧琰可以明顯的察覺到,自己這二皇兄聽到了林玧仁的這一番言語過後,也是呼吸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幾分。
便是林玧仁自己,割舍出著三百戶邑,也是極為肉痛的,不過支持自己的那個人卻是說道,三百戶換來仁黨對信黨的全麵壓製,不是很值麽,有這些老氏族的支持,未來武國都是長公子的,再退一步說,就是長公子替老氏族拿回了田產,作為回報,老氏族豈不會投桃報李,給予長公子三百邑數倍的損失?!
故此,林玧仁想想也是覺得有道理,更何況向他說出來此話的人,乃是他至今最倚重的人,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
不過長公子的這一番話,倒是讓宣讀封賞的禮大夫沮綬,十分難堪,便是看向了武帝,尋求他的意思。
高錦麵色滯了滯,不過這個場合,他一個大侍監,實在是不好多說什麽。
武帝冷眼瞧著長公子林玧仁,他年輕時候亦是一位雄才大略,想做一番事業的君主,不過這些年待在這宣政殿,這宛城久了,早已經讓自己的熱血逐漸冷卻了,誰又想今時今日這樣的一位看似和煦的武帝,曾經是一位苛求自己想要欲興強國之業的武國君主!
武帝寂然不語,看來是不打算對長公子林玧仁多說什麽。
隻是一向和長公子林玧仁唱反調的公子信也是因為這一次林玧仁主張的是為老氏族謀取利益,這一點,是公子信萬萬不能夠忽視的,因此公子信現在也是無法阻止長公子這樣說道。
果然,在長公子林玧仁跳出來為老氏族請功之後,迅速有些新“仁黨”站了出來,發聲道:“平息棘陽匪患,老氏族的確是功不可沒,請陛下明鑒!”
“老氏族在匪患中浴血奮戰,死傷無數,請陛下憐我老氏族之戰功!”
“棘陽老氏族苟氏,莒氏皆是死戰,族內青壯無一人潰逃,皆是死守棘陽而卒,陛下,棘陽老氏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老氏族不求封賞,但求保存先人基業!”
眼到這個時候,武帝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老氏族發聲,再不止住,恐怕今日這朝堂就要變成棘陽老氏族的哭鬧會了,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武帝自然是知曉的,不過還是裝作不知道實情向著老氏族開口問道:“卿等如此這般,究竟是為了何事?!”
這個時候便是需要一位說話極有份量的人站出來說清楚老氏族的利益立場,原本是不需要長公子林玧仁站出來說的,但是明顯這位長公子對於局勢的把握遠遠不如公子信,因此認為這個時候,站出來替老氏族說話會博得老氏族的好感,為以後的支持做鋪墊,孰不知公子信已經從父皇故作不知的苗頭中察覺到了端倪。
林玧仁站在前麵道:“回父皇,此次平息棘陽匪患,並非是皇六弟及淯陽軍一人一軍之功勞,棘陽的老氏族紛紛出力,今時今日,平息匪患之後,有功將士卻無賞功之賜,兒臣認為著實不公!”
武帝看向了林玧琰,開口問道:“公子琰,確有此事?”
聞言,林玧琰卻是沒有回武帝的話,而是笑吟吟的看著長公子林玧仁問道:“老氏族出力?”
隨即林玧琰的視線看向了那些地上跪著的老氏族,厲聲問道:“老氏族究竟在匪患中,出了何力?有人出來對質?!”
長公子剛想譏笑,上前準備嗬斥這位皇六弟。
卻是沒有想到林玧琰直接厲聲上前:“給我住口!長公子沒有經曆棘陽匪患,還沒有資格論及此事!”
“你!”長公子林玧仁咬牙切齒,不過卻是無從反駁這句話,不過林玧琰這句話明顯是對自己不敬,林玧仁覺得可以從這件事上壓低皇六弟姿態:“林玧琰,你怎麽對皇長兄我說話的,有違禮製!”
站在前列的監察史大夫夏無怯皺了皺眉,方才公子琰的這一番話的確是有違禮製,雖然明知陛下對長公子有所不滿,但夏無怯不指出來,就是自己的失職,夏無怯剛邁出左腳,卻是見上座的武帝開口說道:“玧琰,注意你的語氣,公子仁,你可進過匪患時候的棘陽前線?!”
聞言,林玧仁臉色一愣,這個時候,饒是不太敏感的他,也是察覺到了父皇的慍意,不過他可不敢在回話作假,匪患時節,他可是一直在宛城,可是人盡皆知的,要是作假,別人不說,公子信豈會不拆穿,於是老老實實的回道:“不曾……”
武帝聞言更是加重了聲音對林玧仁厲聲說道:“既然不曾,那多嘴什麽,給朕下去,老氏族的事自然是由老氏族的族人來說!”
林玧仁卻是不敢反駁武帝,頓了頓便是退到了原本的位置。
一邊的公子信揚起來了嘴角,父皇這意思已經是非常明顯了,輕描淡寫的將長公子林玧仁對皇六弟的責難化為烏有,順帶著還向朝臣隱隱約約的表明,武帝就是支持公子琰的論點。
這一點,林玧琰也是讀懂了,故此才是更為盛氣淩人的看著那些老氏族問道:“有哪位老氏族的族人,能夠告訴本公子,你們究竟在平息棘陽匪患中立下什麽戰功!”
老氏族自然也都不是傻子,武帝和公子琰的一唱一和,豈會聽不出來,不過是因為牽扯到了老氏族的根本利益,這些朝臣也是顧不得很多了,當下有一人站出來回道:“棘陽老氏族在苟氏、莒氏老氏族的帶領下,頑強抵抗,試問皇六子,這算不算?!”
聽聞這老氏族強作辯解,林玧琰也是笑笑,於是看著這位老氏族道:“本公子看你也沒有上棘陽戰場,即便是上了,恐怕沒見到匪徒就做了逃兵吧!”
那人回道:“皇六子何故這般折辱臣!”
“折辱?”林玧琰笑著看著這位老氏族族人,然後朝著諸位朝臣大聲說道:“現在,就由本公子說說,如今在宛城,在朝堂上躥下跳的老氏族,就是是什麽來曆!苟氏、莒氏的確是組織起一支守備軍防守從小長安聚的匪徒襲擊,不過至於這些老氏族的守備軍的戰績,本公子也可以說說,匪徒進攻棘陽的第一日便是繞過了守備軍的防守,攻陷了棘陽府,第三日便是將守備軍的大本營,苟氏族地攻陷了,三千餘人的老氏族守備軍卻是連當初不到五千人的匪軍都抵抗不了,實在是……若是沒有匪徒攻占苟氏領地,那些匪徒怕是得不到朝廷撥給棘陽的一批邊軍淘換軍備,淯陽軍平息匪患也沒有那麽困難重重!”
隨即林玧琰目光聚集那些老氏族,厲聲道:“你們說,老氏族何功之有?!”
那些老氏族想要強辯,卻是被深知“趁勝追擊”策略的林玧琰直接壓得連話都張不開嘴去說。
“老氏族連先人的屍骨都丟給了匪徒發丘盜棺,還有什麽資格在朝堂上大放厥詞,討要會先人一刀一劍打下來的土地,再者不妨明說,如今在宛城東西奔走的棘陽老氏族,是何人諸公可知?!”
林玧琰自問自答,接著自己原先的問話說下去道:“他們是在匪徒襲擊苟氏領地,帶領著族人奔逃淯陽,將在前線抵抗匪患的苟氏、莒氏族人出賣給匪徒的人!本公子著實不知,他們有何臉麵在宛城借用著苟氏與莒氏的名頭,在這裏討要著自己的利益,就不怕被他們害死在匪患中的苟氏、莒氏冤魂深夜夢魘纏身麽!”
“諫議大夫苟午涉亦是被他們害死在匪患之中,你們與苟大夫乃是朝堂同僚,共事多年,今時今日,不為苟大夫這位往日同僚追尋正義,相反還是為殺死苟大夫以及苟氏族人再討要利益,說實話,本公子為苟大夫有你們這樣的同僚,深感失望!”
“這……”
聽著皇六子這滔滔不絕的口若懸河,朝堂上的諸位朝臣也是十分詫異,斷然是沒有想到皇六子居然會是……如此的能說會道,而且聞者更是深感觸動,當下有不少的局外人,朝著那些跪在地上為棘陽老氏族說動的朝臣看過去,不乏有些蔑視的意思,認為這些人是與殺死苟午涉這位朝堂同僚的凶手勾連的幫凶!
即便是那些為棘陽老氏族說話的朝臣也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皇六子公子琰方才的這些話說的的確是有點……觸目驚心的意思……
左相沈案站出來看向林玧琰道:“六皇子殿下,方才說的那些話可是當真?!”
林玧琰轉回身回道:“非是虛言,沈左相,整理棘陽匪患戰報的都是棘陽令滓垸,此番棘陽失守,此人之責不可避免,因此避嫌來說,不宜用此人指定追責棘陽失守責任,已經抽調淯陽令黢德加緊對棘陽失守的官員、老氏族同意定罪追責,不日將會呈送宛城!”
左相沈案點了點頭,隨即朝武帝請求道:“臣,請陛下允許徹查此事!”
聽見這件事終於是有了口子,武帝哪會有拒絕的理由,自然是準了。
在這個雖然是禮樂崩壞的大時代,明麵上的禮儀製度還是有的,即便是諸侯之間,也是要基本保持著姬周時期最基本的禮儀製度。
幫著害死朝堂同僚的凶手打著朝堂同僚的旗號謀取凶手的利益,這樣的事傳出去了,對“士大夫”間有多大影響豈難猜測。
恐怕,愛惜名聲的老氏族對這些人就是擺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
公子信笑了笑,看來這位皇六弟不隻是一位兵家奇才,也是一位強辯者啊,短短的幾句話就是讓朝堂的風口立刻轉了向,現在就並非是老氏族向公子琰責難的時候了,而是這些老氏族該怎麽洗刷身上背負的不義之名。
轉瞬之間,幾句話讓朝堂情勢大變,公子信真是越發喜歡這個皇六弟了,瞧著長公子林玧仁那陰暗下來的臉色,公子信刹那覺得得罪了武國所有的老氏族又能如何,得到了這位皇六弟終究是不會虧的!
不過為了族內基業,這些人雖然是被牽扯進來的,但是也不得不辯解道:“棘陽老氏族的撤退是族內商議的結果,殿下說我等沒有上棘陽戰場,難道殿下當時就身處在我等老氏族的議事廳堂麽!”
“哼哼……”林玧琰冷笑兩聲,直接盯著這人道:“是不是潰逃,拋棄先人的基業此事不難明證,當日棘陽潰逃的老氏族如今不少在棘陽的,凡是棘陽老氏族的一舉一動,不難找到實證之人,幾相對質並不是太難得到事實的真相,但是我曾經在子息學宮聽聞一個姬周時期舊例,諸公可想聽聽?!”
公子信笑笑,便是對林玧琰說道:“皇六弟但說無妨,為兄也想聽一聽,皇六弟必然不是無的放矢。”
林玧琰轉回身對公子信笑一笑,隨即對這諸位朝臣說道:“昔時姬周天子曾分封諸侯,諸侯在封邑之內擁有征兵、賦稅,政令一切運行的權力,但是諸侯卻也是擁有著為周天子鎮守邊疆的義務,曾經有北方小國,戎狄來犯,國破人亡,後周天子派王師收複,北方小國也是因此被姬周天子撤了諸侯爵位,原因是其丟失國土、枉為諸侯。”
隨即林玧琰的視線看向了那些地上的老氏族,語氣頓了頓,緩緩朝著那些老氏族走了過去,靠近了才說道:“今武國皇室將武國境內的田地全權交由各地的老氏族打理,雖說沒有諸侯之名,但各位都是小宗王屬的血脈,自然是背負著守土之責,今時今日,老氏族在匪患中拋棄族地,是否可以視為如姬周北國之故?!”
無人敢正麵回應,在場大多數都是老氏族出身,這種言語怎麽能夠輕易回答?!
不過還是有著老氏族道:“今時今日,皇六子這樣說,即便是皇六子收複棘陽,也有我棘陽老氏族的功勞吧,豈可抹掉這種用老氏族的血換來的功勞,換來的先祖基業!”
“巧了!”林玧琰眉目間絲毫不在乎這名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的老氏族,回嗆道:“隨我收複棘陽的老氏族族人姓名都在棘陽府的平匪功勞簿上躺著呢!”
“殿下果真要收我等老氏族的先人基業?”有老氏族站出來問道。
至於“是又如何”這樣的回答,顯然在朝堂上難以回答,林玧琰道:“老氏族既然守衛不了武國的土地,自有武國的士卒,為守衛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軍兒們來守衛!”
有棘陽的老氏族直接站起來說道:“我等棘陽的老氏族即便是死,也不會選擇拋棄先人的基業!”
“又巧了!”林玧琰回道:“匪患之中,你們棘陽老氏族先人的屍骨都拋棄給了匪徒,也未見得你們對匪徒拚死一戰!”
“你!”
“皇六子對我等老氏族離心離德,我等老氏族請願陛下革除皇六子王族宗籍!”見口舌之利說不過這位皇六子,這名老氏族的朝臣也是快速向武帝請願道。
“我等老氏族請陛下懲戒皇六子!”
“我等老氏族請陛下懲戒皇六子公子琰!”
“請陛下懲戒公子琰!”
……
頓時一位位老氏族的朝臣拜倒在地上,請求武帝對林玧琰作出來懲罰的判決。
見狀,林玧琰也是知道,這些老氏族從一開始就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他們掌握著各地老氏族的力量,這是一股即便是武國皇室林氏一族也不能小覷的力量。
正是因為這樣,即便是林玧琰在朝堂上的言論進行了絕對的壓製,也是抵不過這些因為利益牽連的老氏族聯手還擊。
一位位朝臣的請願,說真的,即便是林玧琰自己,也是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心力交瘁!
不多時,朝堂上的半數身影都是跪伏在地上,向武帝請願,懲戒皇六子林玧琰。
此時,林玧琰也是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人微言輕啊,不過相信即便是自己的二皇兄出麵,這些老氏族的聯手也會輕易讓他翻船吧。
說真的,林玧琰知道武國積弊久矣,需要改革,這一點,凡是朝堂上的有識之士都是可以看出來的,但是至今這麽久為何不見武國有任何的改變。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朝堂上這些跪伏在地上隻求保住自己家產的老氏族的阻攔,變革是需要犧牲的,而這些老氏族卻不願意犧牲自己。
他們豈不會不知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也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但是在他們看來,這個風雲變化的大時代,即便是武國倒了,自己也不過是換一個君上罷了,老氏族依舊是地方上的老氏族。
林玧琰這般想,坐在上方的武帝又豈會是心中好受?
看著跪伏在地上的一位位朝臣,一位位武國的“棟梁”,武帝心中也是悠悠一歎,自己這皇六子,終究是年少氣盛了一些。
“前武國上將軍,莒勱老將軍上殿!”
宣政殿外,一道蒼發白髯的身影緩緩走上宣政殿的台階,黑甲銀袍,一柄鑲金寶刀在手。
“是老將軍!”
“哈哈,老將軍終於來了!”
“老將軍來了,來了,我們的田產可以保住了!”
眾多老氏族見到莒勱老將軍走進來,紛紛麵露喜意。
莒勱老將軍一步一步的走進宣政殿,饒是武帝也是瞳孔一縮,黑甲銀袍乃是先代武帝親自賜給莒勱老將軍的禦身之物,鑲金寶刀乃是先帝收集莒勱用斷的寶刀鑄造而成的,並鑲金表明尊崇。
時隔十數年,武帝再看到莒勱這一身打扮,才猛然想起來,莒勱是先帝親封的鎮國柱石。
黑甲銀袍在身,武國便是沒有能傷莒勱老將軍的刀。
鑲金寶刀在手,除了武國君上,便是沒有莒老將軍不能斬的人。
“君上!”
這位老將軍七旬年了,武國建國至今有四任君上,這位老將軍的年紀隻比武國短上那麽小小一截,三朝元老的資格讓今武帝也不得不對這位莒老將軍表現出足夠的禮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