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黑暗森林(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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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為不行。”章北海決然地搖搖頭,“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證生存的,發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們要發展自己的科學技術,也要擴展艦隊的規模。中世紀和大低穀的事實都證明,專製製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星艦地球需要活躍的新思想和創造力,這隻有通過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才能做到。”

    如果前輩指的是建立一個現代地球國際那樣的社會,星艦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條件。”一名下級軍官說。

    是的。”東方延緒對發言者點點頭,“星艦地球的人數很少,且有極其完善的信息係統,任何問題,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體公民討論和表決,我們可以建立人類曆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

    也不行。”章北海又搖搖頭,“正像前麵那些公民所說,星艦地球航行在嚴酷的太空中,威脅整個世界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曆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麵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與會者都麵麵相覷,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個意思:那該怎麽辦呢?

    章北海笑了笑說:“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曆史上都沒有答案,怎麽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我想,需要經曆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後,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請原諒我幹擾了會議的議程,還是按原來的議題進行吧。”

    東方延緒從來沒有見到章北海有那樣的笑容,他很少笑,偶爾笑起來有一種自信和寬容,但他現在卻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澀的歉意。雖然會議的這段插曲沒有什麽結果,但章北海是一個思維極其縝密的人,像這樣提出欠思考的意見又收回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東方延緒從中看出了一種漫不經心,這次會議上他也沒有作記錄,而以往會議上他作記錄都很認真,艦上隻有他一個人還在使用古老的紙和筆,這成為他的一個標誌。

    那現在是什麽占據了他的思想呢?

    會議轉而討論艦隊領導機構的事,公民們傾向於認為:目前還不具備舉行選舉的條件,應該維持各艦的指揮係統不變,艦長為各艦的領導者,同時,由五位艦長組成星艦地球的權力委員會,對重大事務共同討論做出決定。而章北海則被所有與會者一致推選為權力委員會的主席,掌握星艦地球的最高權力。隨後,對這一決議舉行了全體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過。

    但章北海拒絕了這個使命。

    前輩,這是你的責任!”“深空”號艦長說。

    在星艦地球,隻有你擁有統領各艦的威信。”東方延緒說。

    我想我已經盡了責任,現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紀。”章北海淡淡地說。

    散會後,章北海叫住了東方延緒,這時人們都已散去。

    章北海說:“東方,我想恢複自己‘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位置。”

    執行艦長?”東方延緒吃驚地看著他說。

    是的,重新給我對戰艦的最高操控權限。”

    前輩,我可以把‘自然選擇’號艦長的位置讓給你,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權力委員會和全體公民肯定都不會反對的。”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不,你仍然是艦長,擁有艦長的一切指揮權,請相信,我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幹涉。”

    那你要執行艦長的權限幹什麽?現在這個崗位還有必要嗎?”

    我隻是喜歡這艘飛船,這可是我們兩個世紀前的夢想,你也知道,為了有一天能造出這樣的飛船,我都做過些什麽……”

    章北海看著東方延緒,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消失了,隻透出疲憊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這使他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冷靜又冷酷、深思熟慮行動果敢的強者,而是一個被往昔的沉重歲月壓彎了腰的人。看著他,東方延緒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關切和憐憫之情。

    前輩,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對你在二十一世紀的行為,曆史學家們有公正的評價:選擇輻射驅動的研究方向,是人類宇航技術朝正確的方向邁出的關鍵一步,也許在當時,那……那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逃亡是唯一的選擇一樣。而且,按照現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訴時效早就過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這你很難體會……所以,我對飛船有感情,比你們更有感情,總覺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再說,我以後總得幹些什麽,有事情幹,心裏總是安定些。”

    章北海說完後轉身離去,他那疲憊的身影漸漸飄遠,成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間中的一個小黑點。東方延緒看著他消失在一片潔白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從四麵八方的白色中湧出來,淹沒了她。

    以後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於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製定各種法律,籌劃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為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著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係,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為第二個伊甸園,這裏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程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麵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出現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問題”,即Nostalgia,思鄉病。這畢竟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永不回歸的航行,“N問題”可能導致群體性的心理災難。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係,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質量還是很好的。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問題”跡象的對象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群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群進行強製冬眠隔離。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雖然“N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後,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後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入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對於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係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東西了,因此,對於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自然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問題”更為凶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問題”總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為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

    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麵向全民的,對於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麵臨著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後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開始出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症候越嚴重,同時還有向低層人群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谘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製谘詢,但談話對象依然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於是去找東方延緒。本來,在“自然選擇”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隻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製係統。其餘時間,他便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了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著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群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這固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對象,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麽脆弱和無助時,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眼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麽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湧出無盡的憂傷,“我隻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麽?”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隻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將人類他們與地球連在一起,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於:不是因為拉線的手鬆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係,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麽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麵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隻留下灰暗,就像雨後仍被陰雲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後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並沒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藍西隻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隻有這些,你盡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後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係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著,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於是就開了槍。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麽夢話?”藍西問。

    這麽說他真的聽到了?”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麽樣?你們怎麽能把夢話當真?我心裏不是那麽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象中的夢話的內容,於是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沒想到這竟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直到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走出拘禁室後,一名聽到剛才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中校,不要再提什麽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為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隻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係,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裏之外。

    你那兒怎麽這麽暗?”藍西看著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斯科特所在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隻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著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仿佛置身於一個迷漫著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麵孔隱藏在陰影裏,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了。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之所以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為“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麽都問不出來了。於是,他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裏重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