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台的工作間，林小石忽然間顯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把帽簷壓了又壓，仍舊掩不住他的慌亂不安。

    櫻落剛想上前去問怎麽了，林小石便僵住了，一動不動，直到一個背著碩大雙肩包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匆匆經過，他緊繃著的脊梁這才明顯鬆弛了下來。

    櫻落上前問道：“怎麽回事？”

    “先幫我去找個口罩！”

    櫻落沒找到口罩，隻找到了一個德萊文的麵具。

    林小石戴上後，那兩撇小胡子倒是頗讓人忍俊不禁。

    櫻落問：“剛才那個男人是記者嗎？”

    “他叫老栓，采訪過我。”

    櫻落鄒眉問：“你連隊裏保姆阿姨都記不住，怎麽會特別去記得一個記者呢？”

    “他…很奇怪！”

    櫻落一愣。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老是責備我亂說話……”回想起來，林小石當年對韓國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真的不比現在的金胖子要好多少。“但那些真的不是我本意。有時候，記者問我怎麽看待對手。就算我心底想的是對麵全是菜逼，我用腳吊打，我也不可能真的說出來。但每次隻要碰到老栓，我就遭殃了！”

    “遭殃？”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每次遇到他，我總會不知不覺說出一些很可怕的話來。雖然每次說完之後，我就立刻後悔了，但第二次碰到他我又會犯一樣的毛病……”林小石止不住的唉聲歎氣：“不止我一個，碰到老栓好像沒有不遭殃的。哎，大家都特別怕他……”

    莉莉安突然湊到兩人身旁搭腔道：“我也覺得那個記者很奇怪！”

    林小石剛開始嚇了一大跳，不過看她的樣子應該並沒有聽到自己和櫻落的交談，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莉莉安抱著臂膀，望著老栓離開方向說：“你說說看，一個跑一線的記者怎麽會那麽有錢啊？”

    櫻落和林小石齊齊一愣。

    “他剛才背著的那隻雙肩包是一個意大利的皮具世家手工製作，得十幾二十萬。說是錢的問題吧，又不是錢的問題，如果把那個包換成一個同等價位的愛馬仕，我就很好理解了，但那個牌子就連世界五百強的公司高管都不一定有機會認識，花大價錢買個別人完全不認識的包，這讓人有點費解……”

    林小石故意唱反調：“說不定人家是富二代！”

    “中國沒有這麽有品味的富二代。他們買條內褲都必須選用logo印滿的那種。”莉莉安詭異地微笑了：“而且他的眼神也很有意思。不過就是去做個采訪而已，怎麽會像……”

    “像什麽？”

    “就像聞到血腥味的……狼。”

    林小石覺得莉莉安說法有點意思，問：“他要去采訪誰吧！”

    “三星黑桃的中單。”莉莉安看林小石愣住了，微笑著說：“沒錯，就是陷害你們家的那隻戰隊！”

    ………………

    ……………

    …………

    今年lck春季賽最大的黑馬無疑是三星黑桃和紅桃這兩隻雙子戰隊。

    作為一隻純新人的隊伍，紅桃擊敗各大老牌戰隊，一舉衝到韓國春季賽第三名的位置，前途已經不能用不可限量來形容了。

    而黑桃則是三星收購了各大俱樂部金牌選手重組的一支戰隊，之前並不被外界看好，但那些馳騁沙場的老將們完美發揮了一加一大於二的實力。在春季賽上險些將神話從連冠王座上拉下落馬的表現，不單是韓國，就連全世界都為之眼前一亮。

    黑桃這隻戰隊的核心是下路組合，但接受采訪的卻是中單老k。

    老k是韓國人，職業生涯在北美開始，卻是在歐洲成名的。

    現在回到韓國發展，算是落葉歸根。

    看好老k的，覺得他有潛力成為新一代的法王。不看好他的都說：“山裏沒老虎，猴子稱大王。”

    他覺得黑桃之所以能贏下神話，是因為鼠沒有上場。

    神話近兩年培養新人。鼠已經不再出席常規賽，就連去年世界總決賽都隻出席了兩場，

    回韓國前，老k是崇拜鼠的。但回韓國後，他不管做什麽，總會有人拿鼠說事，說他是自以為是的那隻猴子，說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超越鼠。

    老k本來是不恨鼠的，這下也不得不恨了。

    他覺得現在的鼠被吹捧的太過分了，就像當年的貓。

    而他報複鼠的方式，就是不分場合的不斷懷念“貓”，以此間接的來貶低鼠。

    雖然當年他確實把貓當偶像，簡直愛到不知該怎麽去愛才好。

    但話說回來，那一批打職業的，又有哪幾個沒受過貓的影響呢？

    這也是老k無論如何都要來中國的原因。

    老k對中國一直以來的印象，除了這裏是貓的故鄉以外，就是封閉、落後、暴發戶橫行。

    就連這次跟著神話戰隊隨行來中國玩，也遭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勸阻。

    “神話去打比賽是迫不得已，你們犯得遭嗎？你們難道不知道中國人有多恨韓國人麽？走到街上會被砸雞蛋的！”

    老k和俱樂部其他人確實是懷著“被砸雞蛋”的心情來中國，但沒想到短短的一個多星期，他們對這個國家的改觀可以說是天翻地覆。

    老k去過很多地方，但這世界再沒有哪一個像中國這麽熱情、包容和友好，和金胖子形容的那種處處受排擠根本完全是兩碼事。

    “最近我在直播裏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中國真的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大家人都很好，不管是普通人還是職業選手！那些'動手打人'的真的是少數中的少數，中國也很為有這樣的敗類感到震驚與憤怒……”

    老k對著鏡頭笑著說：“可能我說了太多好話，搞的有很多韓國憤青在直播罵我，說我收了中國的錢。還有人打賭說，我是為明年跳槽到這邊打職業在鋪路。老實說，我還真的蠻想留在這邊，主要是江城的牛肉麵太好吃了。”

    小栓問：“那你會認真的考慮來中國打職業嗎？”

    “會啊！希望這個采訪結束，會有大老板來聯係我喲！”

    “每天隻用管牛肉麵就行嗎？”

    “對，隻用管牛肉麵就行！”

    一陣笑聲。

    這是小栓第一次獨立專訪，他覺得自己完成的還不錯。本來還擔心翻譯的問題，好在老k在歐洲那邊呆了很久，兩人可以用英文非常順暢的溝通。

    這個時候，老栓來了，在小栓的位置坐下。

    小栓以為舅舅是要來幫忙去補充遺漏的部分，並沒有在意，忙著整理電腦上的文稿，不時抬頭去看一眼。

    開始還好，漸漸地，老k臉上的微笑有點兒僵，即便如此，他還是客客氣氣在說話。

    但突然之間老k不知怎的被激怒了，從座機騰地下起身。

    這也驚動了邊上的小栓，如果不是身旁的工作人員拉住，小栓懷疑他甚至會直接朝舅舅臉上揮去一拳。

    但很快，老k便冷靜了下來，臉上還帶著笑，不過已經是尖酸刻薄的假笑。

    小栓放下手頭工作上前了幾步，心不禁猛地咯噔一跳。

    因為，他看到老k一臉嘲諷的對著鏡頭豎起了中指，聽到從老k嘴裏吐出那個以“f”開頭的單詞，後麵緊跟著“in china ”。

    小栓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

    ……………

    …………

    “好好一場訪談，差點被你搞砸了！”一來到救急通道的長廊，老栓就忍不住開始訓斥：“我真是怕了現在的大學生，眼頭一點都不亮。你跟著我這段日子學的東西都學到哪兒去呢？”

    老栓開始吞煙吐霧，不過抽的是電子煙，藍莓味的，膩得小栓一陣惡心。

    這和中國普遍的成功人士一樣，一邊窮奢極欲的放縱，一邊又窮凶極惡的怕死。

    “把我的稿子組織一下，先發平台，再發媒體通稿，記得報獨家！”

    老栓自己經營著一個微信公眾號，有事沒事發發心靈雞湯也能賺不少廣告費。

    小栓不動也不響，癡癡地看著屏幕。

    老栓以為侄子是舍不得生平寫的第一篇專訪稿，殊不知小栓想著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你得弄明白大家喜歡什麽——”老栓用手指敲了敲電腦屏幕：“你寫的這種東西沒人看的！”

    “就像寫，大家要看的是主角被別人殺全家，然後再去殺別人全家。就像做節目，大家就是要一邊唾棄拜金女，一邊又準時收看相親節目。就像做電影，大家就是要一邊罵爛片，一邊非要去電影看，越罵票房還越高呢！”

    “你要給一個點讓他們同仇敵愾，你要調動他們的情緒，你要讓他們憤怒，讓他們在帖子底下罵得麵紅耳赤。這樣你就成功了，你成功了才會有廣告商給你投錢！”

    “沒有人要看你坐在這裏好好訪談的！”

    “既然大家那麽想罵韓國人，你就讓他們罵！”

    “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到最後，老栓總結道：“看在你是我侄子份上才和你浪費口水，想開勞斯萊斯，就跟著學著點！”

    他的座駕確實是一輛勞斯萊斯。

    憑著一篇又一篇朋友圈“十萬加”的爆款文章以及現象級的“熱點新聞”，老栓每年收到的廣告經費是一個天文數字。

    小栓忽地古怪的笑了：“你這是在吃人血饅頭。”

    “又不是我一個人在吃。”老栓一愣，同樣古怪的笑了：“小子，你不用跟我來這一套，也不用拐著彎罵我，我沒你那麽高的覺悟啊，我是一個俗人，我就是愛錢！我做新聞就是為了賺錢，不為賺錢，我幹嘛風裏來雨裏去！你他（…）媽要是不樂意幹，滾回家去！”

    小栓一句都沒聽進去。

    他隻覺得太陽穴嗡嗡作響。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中國的這句古話在現在的年輕人口中變成了：“吃得苦中苦，方能開路虎”。

    以前的中國，大家都知道，當官其實是為賺錢。寫作其實是為賺錢。做記者其實是為賺錢。做老師其實是為賺錢。打電競起身是為賺錢。上班打工都是為了賺錢。

    但大家至少嘴巴上會說，當官是為民做主。寫作是為了靈魂。做記者是為了良心。做老師是為了育人。打電競是為了為國爭光。上班打工是為了夢想。

    當年的大家至少肯承認，除了錢以外，生活中確實有一些更高尚的東西值得去追求。

    這一切其實並不久遠，就在小栓的小時候。

    可是現在的中國，可是小栓長大後，每個人都可以像老栓那樣理直氣壯的拍著胸膛說：“老子就是為了賺錢！”

    真的好奇怪哦，因為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

    今天的事是小栓跨入社會學到的第一課，異常的深刻。

    十分鍾後，千千萬萬的手機屏幕亮起了這樣一條推送，不出意料的，這條推送將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千千萬萬的朋友圈——

    “震驚！憤怒！韓國選手竟在msi首日當眾辱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