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沉默裏，不知從何處的黑暗響起了一聲嗚咽。

    “臉都被丟光了啊。”

    是小剛。

    他站在椅子上，脊梁抖擻個不停，捂著臉在哭：“媽的，中國的臉都被丟光了啊。”

    觀眾們僵在座位上，這一次連頭也不抬了。

    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麵的椅背，像在冥想，像在沉思，又像試圖用無動於衷來撇清什麽。

    不單單是現場的觀眾，其他人也是如此。

    坐在網吧的少年，嘴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又舍不得關掉直播；在宿舍吃泡麵拿著手機看直播的，早已經一口麵都吃不下去了；本來有說有笑喝酒打屁一起看直播的幾個哥們，仍然有說有笑在喝酒打屁，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是酒越喝越多，連平時酒量最差的那個都開始一口悶了。

    那一刻，整個中國好像同時陷入了一場巨大的葬禮。

    隻有老k還在笑，笑到聲音沙啞，笑到上氣不接下氣還在笑。

    小剛突然之間像被這笑聲激怒了，猛地把手撤開了，抬起一雙燒得紅火的眼，衝台上一指，衝鬱仕桀一指，近乎淒厲的慘叫聲讓觀眾們止不住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都怪你！”

    “垃圾！廢物！傻（…）逼！喪家犬！豬狗不如！”

    “中國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小剛目光灼灼看過去，本來期待見到那個不可一世的殺神驚惶、羞愧、無助的樣子。

    可是沒有。

    鬱仕桀神色坦然自若。

    因為他問心無愧。

    就是殺神這一臉問心無愧的表情讓小剛徹底爆發了。

    小剛猛地轉過身去，麵向鏡頭，麵向觀眾，撐著雙臂，手還指著台上：“我告訴你們，你們被騙了，你們都被這個廢物和他的姘頭給騙了！”

    “奶茶妹就是他的姘頭啊！”

    “這對狗男女表麵上為電競圈好，實際上暗地裏要打壓新人。”

    “他們才是電競圈的惡霸、毒瘤！”

    “你們睜大眼睛看看，中國電競給他們糟蹋成什麽樣了！”

    “花錢炒作，花錢買水軍，花錢讓對手演，花錢讓主播解說跪舔大腿啊！”

    “到現在居然還有人傻乎乎的相信他有實力！”

    “什麽實力？吹出來的實力，用錢砸出來的實力！”

    “他最多打打直播騙你們的錢啊！”

    “金胖子說得沒錯啊，中國觀眾都是傻（…）逼，很好騙的！”

    “他敢和韓國人打嗎？敢上國際比賽打嗎？”

    “他看到棒子就叫爹了！”

    “棒子當著一萬個中國人的麵指著他的鼻子罵'中國垃圾'，他隻敢夾著尾巴跑啊！”

    “廢物！垃圾！傻（…）逼！喪家犬！豬狗不如！”

    “中國的臉全給他丟光了！”

    小剛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說到聲嘶力竭，說到聲淚俱下。

    現場嘰嘰喳喳的議論個不停。

    坐在網吧的少年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媽的，我就說這個殺神是個垃圾！”

    隔壁的人扭過頭來，問：“我之前看他直播，打的還可以啊！”

    “找人代打的啊！反正他有錢啊！”

    場館內的空氣中充滿了令人不安的躁動。

    在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中，小栓感到如坐針氈。他看到身旁的老栓突然跳躍而起。

    那張金絲框蛤蟆臉興奮的大叫道：“他爸是馬小明！”

    仿佛山穀的回音一樣，一句“他爸是馬小明”響起來，千千萬萬句“他爸是馬小明”都響了起來。

    那一刻，全場的觀眾都露出一臉遭到當頭棒喝的表情。

    他是首富的兒子！

    那張金絲框蛤蟆臉的眼中閃著吃人的光：“這種富二代會好好打遊戲嗎？”

    “不會！”

    “他們隻會泡夜店飆車玩網紅啊。”

    一件事已經變成了另一件事。

    從殺神把我們當傻（…）逼，現在變成了，有錢人把我們當傻（…）逼！

    於是人們眼中憤怒的光，變成了，仇恨的火。

    小栓夾在人群中，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他看到身邊的一張張人臉都快變形了，那扭曲的表情之下好像有什麽東西要鑽出來一樣。

    突然不知從哪兒響起一聲驚呼：“他開車撞死人，他爸花兩千萬就給他擺平了！”

    有時候引爆成噸的炸藥並不是需要火，隻需要一句話，就夠了。

    並不是所有爆炸都是轟然一聲雷霆般的巨響。

    有時候爆炸也可以是靜悄悄的，就像在黎明的濃霧中雙方擺陣的軍隊。

    就像這一刻的體育館裏，一萬個人不寒而栗抖擻著往後退的肩膀，

    就像一千萬隻握著手機觀看直播的手不禁重重地抖了一下。

    一萬個人寒毛豎起，一萬個人頭皮發麻，一萬個人不說話。

    小剛重重地抖了一抖，旋即擺出一副質問蒼天不公的姿勢：“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沒有看到蒼天，隻看到黑洞洞金屬質地的天花板。

    一萬個人跟著他仰起了頭，沒有看到王法，隻看到了台上手無寸鐵的少年。

    ………………

    ……………

    …………

    在中國最大的直播平台中，一個名為“暴打韓國人”的直播房間異軍突起，迅速上升到排行榜第二的位置。

    視頻中，在體育館裏，黑眼睛黃皮膚的男人把韓國少年壓在身下，拳如雨點般落下。

    最開始湧入的那一批觀眾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清一色彈幕刷屏：“打得好。”

    “棒子就該打！”

    直到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開始有人詢問：“他是誰？”

    “虧一幫人還在叫好，他不就是那個遊戲打不過韓國人，就動手打韓國人的混蛋麽？”

    “哦，那些小年輕外麵遊行半個月，就是為這哥們吧？”

    “嗬嗬，在外麵曬了半個月太陽有個屁用，人家照樣坐空調房吃香的喝辣的，**都不**你！看見沒有，人家一言不合又卷起袖子來打人呢！”

    “你們當心了，他能找韓國人算賬，也能找你算賬！”

    “算了，兄弟，在中國習慣就好。被人家動手打了，忍著，要是你敢告狀，人家為省事下次就直接打死你呢！”

    “看的真揪心，韓國小兄弟不還手就算了，被打到半死還在說對不起！”

    “媽的，誰給他的勇氣？他的後台是誰！”

    “這幫人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呢！”

    “嗬嗬噠，撞死人了都能花錢擺平，打人又怎麽了？”

    那一刻，不管是在現場，還是觀眾直播的年輕的人都喉嚨發癢，眼冒火光，口幹舌燥。

    站在高處的小剛顫抖著朝台上一指：“敗類啊！”

    不知是誰朝低處的秦楓一指，也是一聲：“敗類啊！”

    站在椅子上的小剛咬牙切齒，向前伸著雙手，像要一路伸到台上掐住鬱仕桀的脖子，掐死他。

    他咆哮：“去死吧！”

    一萬個中國人跟著他咆哮：“去死吧！”

    鬱仕桀看到，每個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每個人都向台上伸著雙手，踮著腳，像想要把手伸過去掐死他。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紫霞總算闖進人群，剛想上前製止，就看到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腳踹中了秦楓後背，讓他整個人一下子飛出來了三五米遠。

    不知是誰又吼了一句：“打死他！”

    紫霞驚懼的瞪大了眼，她看到秦楓甚至還沒來得及翻過身子，瞬間就被三五成群的年輕男生淹沒了。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小栓嚇得渾身動彈不得。

    出來了，終於出來了！

    每個人的臉都拉扯著變形了，從每張臉底下都鑽出來了另一張臉，魔鬼的臉。

    出來了，人性中最壞最醜惡最不堪的東西都被勾出來了。

    晴天扯斷了脖子上十字架的線。

    他第一次發現，人臉竟然可以讓人如此恐怖。

    神愛世人。神要救世人。

    可是這樣的世人還能救嗎？

    這樣的人啊，真的值得得救嗎？

    這是晴天第一次對信仰產生動搖。

    鬱仕桀在觀眾席看到了晴天，看見他在哭。

    他知道，晴天是在為自己哭。

    鬱仕桀也說不清為什麽麵對晴天一個人感覺比麵對台下一萬個張牙舞爪的喪屍還要困難，那個時候，他真的非常迫切地想要辯解一兩句，想替台底下的人辯解一兩句。

    這些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些人隻是被壞人引誘了。

    這些人並不是真的想我去死。

    可惜他做不到。

    ………………

    ……………

    …………

    林小石永遠忘不了那樣可怕的一幕，一萬個人組成的那隻巨大的怪物從觀眾席緩慢的弓起了身子，噴著像風暴一樣的炙熱鼻息，揮舞著一萬雙手，張牙舞爪的朝台上移動著。

    他聽到一陣嘔吐的聲音，轉過頭望去，看見莉莉安掩著胸口一邊幹嘔，一邊在說：“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愣了三秒，林小石才反應過來，她是叫台下的那些人去死。

    站在身後的每個人都麵如死灰，動彈不得。

    突然有人“哇”地一聲痛哭了出來。

    林小石以為是驚恐過度，並沒有回頭。

    直到聽見那個哭泣的聲音在喊“楓哥”，他這才轉過身去，發現身後的幾人已經抱頭哭成一團。

    櫻落掉頭就跑了。

    手機屏幕上正在直播這樣的畫麵——

    上十個年輕人對著抱頭蜷縮成一團的秦楓拳打腳踢，地上已經見紅了，仍然不見他們有停手的意思。

    一旁的紫霞含著淚水張著雙手歇斯底裏的尖叫著。

    她在說什麽，聽不清。

    但可以看得到，周圍沒有人理她。

    沒有一個人理她。

    就連直播房間清一色的刷屏彈幕“打得好”，就像，場館同樣也隻聽到一個聲音：“去死吧！”

    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在一群狼嚎聲裏，總算出現了一個不同的聲音。

    是老栓。

    “你們看，那個人渣還站著啊！”

    小剛順著聲音轉過頭望去，一萬個人也跟著轉過頭去。

    “你們看，那個敗類還不認錯啊！”

    小剛再一次朝台上望去時，憤怒又加劇了：“他不願意認錯，就摁著他的頭讓他跪下磕頭認錯！”

    一萬個人再一次照台上望去時，憤怒又加劇了：“我去！”

    那張金絲框蛤蟆臉揮舞著拳頭，興奮到喜極而泣：“和咱老百姓作對的，都是牛鬼蛇神！”

    他總算又找到年輕時的感覺了！

    鬱仕桀驚懼地倒退一步。

    他看到黑壓壓的觀眾席間突然散出了一群螻蟻一樣的人影，四麵八方的，爭先恐後的朝舞台衝了過來。

    ………………

    ……………

    …………

    “不要打了！求求你們不要打了！“

    紫霞哭泣著，哀求著。

    可是沒有用。

    一點兒用都沒有。

    那些年輕的男生已經完全被一種極度亢奮的情緒所控製。那是一種像聞到血腥味失控的獸般，藏在本能中的惡。

    秦楓掩著小腹，吐出了一口血。

    紫霞衝上前去使勁咬住其中一個人的手。

    一聲慘叫落下，紫霞的小身板一下就被拋飛出去。

    那些年輕男生聽到了從腳下傳來的聲音。

    秦楓朝他們抬起血跡斑斑的手，說：“不要……”

    “求求你們不要……”

    他們笑了。

    總算是求饒了，一直沒有吭聲，還以為骨頭多硬了。

    於是大家下手更狠了，踹一腳時還要多加一句：“叫你丟中國的臉！”

    紫霞又衝過來，自然是又被拋飛出去。

    秦楓每次說話說到一半，就感到嗓子眼有血塊湧上來，終於放棄了想說的那句完整的話，隻說：“她懷孕了。”

    不要……

    求求你們不要……

    她懷孕了。

    紫霞爬起來又衝了過去。

    可是這一次她並沒有成功。

    突然從人群中衝出來的一個小個子朝紫霞腰間就是一記飛踢。

    對於這個小個子“主持公道”，人群響起了一陣叫好聲。

    紫霞撞到椅背上，落下，暈了過去。

    眾人走去圍觀，看見血從女人的雙腿間像溪水那樣涓涓不斷地淌了出來。

    “不會出人命了吧？”

    話音剛落，人群立刻就散開了，就像他們當時瞬間圍聚起來那樣。

    然後，隻剩下秦楓一個人。

    那個時候，他不想求救。不想哀嚎。不想哭。

    他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拖著半邊沒有知覺的身體爬到紫霞身邊去。

    那個時候，他唯一想著的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

    ………………

    ……………

    …………

    直播被掐斷了。

    手機順著林小石的指尖滑落在地上。

    他的人也癱在了地上，腦海空白一片，白得發亮。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就像突然被丟進水裏的人。

    已經有人爬了上來。

    是兩三個和鬱仕桀年紀相仿的年輕人。

    他們像惡狼一樣逼問：“跪不跪！”

    鬱仕桀不跪。

    於是，他們開始踢他的膝蓋，抓著他的頭發往下摁。

    越來越多的人在爬，一個踩著一個爭先恐後的往上爬，都想做強摁著首富兒子跪下認錯的英雄。

    “我（…）操（…）你媽！”

    等到莉莉安反應過來，這聲怒吼是身邊人在喊的時候，已經晚了。

    等到其他人反應過來，這聲怒吼是林小石在罵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衝了出去。

    莉莉安想攔的，但沒攔住。

    因為她看出來了，他要去拚命，和誰還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