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地獄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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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紫杉大人對視一眼,他用眼神告訴我:一切有他,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進來。”我壓低聲音說。
    門打開,一位眼神炯炯有神眉清目秀的年輕小夥子推門而入,又把門關上,舉止投足之間看出規矩禮儀的長期積累。
    他轉身向我和紫杉大人分別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和問候禮:“祁統領,雲大公子好,小人穀輝,穀物光輝,是邵可將軍身邊的一位貼身護衛。將軍賜了令牌,可查看宮內任何一處地方。”
    簡單幾句話,交代明白情況:穀護衛謙虛低調,強調隻是作為邵可將軍的貼身護衛之一而已;邵可將軍賜的令牌,穀護衛沒有拿出來,說明令牌給了,但是由穀護衛保管使用。
    我點點頭。
    紫杉大人說了句:“邵將軍考慮周全,有勞穀護衛了。”
    他說完,手直指牆壁地圖上的弘文館,繼續說:“我和祁統領想先去鈺嫻縣主失蹤的弘文館看看。”
    穀輝沒有絲毫疑慮和耽誤,直接行禮領命:“是。”
    ……
    走出指揮室,瞬間回到緊張又危機四伏的現實。
    滿眼都是巡邏的衛兵隊伍,城牆之上、城牆之下,他們的巡邏路線被精心設計,他們的巡邏時間也是反複推演,猶如星羅棋布。
    走出崇文門南宮門,走過太子在宮中處理政務的少陽院、各級史官掌修國史的史館、安置等待皇帝詔命官員的待製院,就來到弘文館。
    弘文館,藏書二十萬卷,收集天下文學之士書法、詩、繪畫、文學著作、樂譜等,除了平日開課教導皇家王族高官之子女,還經常邀請學富五車之人探討前代聖賢的成就與言行、點評國家大事與現行的治國之策等。弘文館中官員為派遣職位,根據教學計劃和政治側重不同經常調用知識背景合適的人選,因而弘文館是兼具教育性、文學性、政治性於一體的館閣。
    此時弘文館近在眼前,目光所及,樓下樓上,門前窗後,各方位皆有重兵把守。
    觀察四周的明衛暗哨,我在心裏忍不住慶幸此時此刻是“光明正大的身份”前來,而不是光天白日之下的飛賊。
    “羽林軍左右衛中調二十人駐守弘文館內外,並輪班巡邏。”穀輝隻介紹了明衛。
    三人走進館內,頓時感到書卷和莊重氣息襲來,讓人忍不住多生幾分尊重。
    館閣共四層,一層為授課的教室、會客廳、舉辦重要禮儀活動的廳堂,二層、三層為對學生和官員開放的讀書房、茶室、弘文館官員的辦公室,四層為藏書房,裏麵詩書字畫極其珍貴,隻對弘文館官員、成績優異學員和皇帝開放,有專人日常維護。平日裏館中官員、學生、客人絡繹不絕,宮中舉辦禮佛活動時,弘文館於當日閉館,為皇家抄經提供安靜的環境。
    “這弘文館建造的時候,為了方便查找書籍和為授課論道提供開闊的房間,特意把結構和布局設計得簡單、一目了然,所以館裏並沒有能藏人的地方。但羽林軍也裏裏外外仔細察看,並沒有發現鈺嫻縣主的蹤跡,不過為了防止人還在宮內,還是每隔半個時辰排查一遍。”
    聽穀輝的話裏意思,仿佛是對人還藏在弘文館這種可能不報多少希望。
    我和紫杉大人在穀輝的引路下,在弘文館內先簡單巡查一遍。上樓時,我們特意分開從兩側樓梯走,下樓時又交換位置重複檢查。等回到一樓,明白穀輝的話所言非虛,這館內確實很難藏人:館內各個房間、廳堂的布局非常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也沒有密室;書房和藏書房內都是一排排書架,上麵擺滿了書籍,而非存書的房間空蕩通透,每個角落都清晰可見。
    “我們去鈺嫻縣主抄經的房間吧。”我看了一眼紫杉大人,提議說。
    紫杉大人也正有此意。
    “鈺嫻縣主陪同八公主在一層授課廳抄經,八公主離開後,館內留下侍女兩人、總領館務的館主和一位教學授課的弘文學士陪在左右。發現鈺嫻縣主失蹤的是明遠王妃的貼身侍女,大概是母女連心,明遠王妃在明德寺禮佛休息間隙,遣貼身侍女來看望鈺嫻縣主,結果居然發現作陪的兩位侍女、館主和學士皆暈倒在地,鈺嫻縣主不知所蹤。”
    穀輝推開授課廳的門,對我們仔細講說。
    “太醫署聯合羽林軍查看四人昏厥原因,認定是外力所致,出手快又準,擊中耳後頸部血脈,致使四人瞬間失去意識倒地。”
    “羽林軍行事貴速,第一時間查清館主和這位弘文學士的近日行程、人際關係、其家人情況,排除兩人涉及的可能,但保險起見,還是請兩人在羽林軍暫住,以禮相待。而兩位陪伴鈺嫻縣主的侍女,也是自幼長在明遠王府,人際關係簡單,目前已被接回王府修養。”
    這兩位陪伴小十七的侍女,不僅僅是日常陪伴服侍的侍女而已,她們是明遠王府訓練有素、武功不低的女護衛。
    我和紫杉大人對視一眼,都明白這件事情比想象之中更複雜、更棘手。
    “廳內有一座滴水時鍾,但昨日滴水的一段傳輸蓄水竹段被人固定,失去記錄時間的作用,因而包括提前離開的八公主在內,所有人都不清楚和自己行動或狀態相關的時間點。”
    “這廳裏的窗戶是開著的?”我環視一圈,問道。
    “是,發現的時候,就是開著的。”
    我和紫杉大人又對上視線,開始各自的察看。
    弘文館內還保持昨日的物件擺放狀態,我在小十七抄經的座位上坐下。桌上擺著一座銅香爐、一本打開的佛經、墨已幹涸的墨台和毛筆、木雕筆架枕、一疊寫滿字的紙、一疊空白的紙,還有一張隻寫了一半字的紙。
    香爐擺放在長桌左上角,為四足提鏈銅香爐,成人女子一掌長的高度。四足上雕刻獸頭,從我坐的位置看去,有一足正對著我,首頭大嘴張開,露出利齒。外觀看上去無異常,打開後裏麵是盤香燃盡的香灰,太醫署驗過香灰的成分,並未發現異常。
    佛經是《地藏菩薩本願經》,這是祈福首選抄寫的佛經之一。經中記載釋迦牟尼佛在忉利天宮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的故事,介紹了地藏菩薩在因地修行過程中的事跡。宣揚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宏大誓願。經中還描述了地獄的狀況,解釋種種懺悔業障、救拔親人眷屬苦難的方法。
    我拿起筆架枕上因墨汁而筆頭變硬的毛筆,提筆落在紙上最後一個字處:“火”,“地獄之火”的“火”。我看向翻開的佛經,又一目十行看完小十七抄完的部分經文,然後麵無表情放下手中的毛筆,抬頭看向前方。
    羽林軍用四個擺設的空花瓶標記兩位侍女、館主和學士倒地的位置:館主和學士坐在左側的長桌後,館主在我後一排,而學士又在館主後一排;一位侍女站在我右前方,麵對著我,同時也能看到左邊館主和學士;另一位侍女站在我右邊,離我隻有兩步的距離,同時可負責研磨。
    四人暈倒在地之前沒有任何掙紮痕跡,也都沒做任何特別的反應動作。對於兩位武功不低的侍女,至少需要兩名襲擊者同時出手,但出手的同時,小十七必然有所發現,所以小十七也是在同一時間被製服。同樣的道理,館主和學士也都是同時被襲擊,不然兩位侍女會立即采取行動。
    我心中緊張焦急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抬起頭,看向紫杉大人和穀輝,緩緩說道:“鈺嫻縣主是辰時一刻起筆,辰時五刻和在場的其他四人一同被迷香迷暈,之後有人進來,先後出手擊中四人耳後頸部血脈,替換香爐,帶走鈺嫻縣主。”
    和紫杉大人平靜如初相比,穀輝很詫異:“祁統領,您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拿起小十七抄完的經文,翻到第一頁,隻見正文第一句不是經文,而是時間:七月二十一日辰時一刻。
    小十七素有記錄時間的習慣,隻要是動筆寫字,她會在開頭和結尾寫上日期時間,按照她的說法,這樣在她以後看這些書寫內容的時候,方便回顧當時的情景。
    除此之外,小十七還受過嚴格的安全訓練。她無時無刻不保持警惕,尤其是在皇宮中行走,在宮中暗潮湧動的當下,她一個人被留在一個地方,想來不會是個簡單的安排。我猜測她走進這個授課廳時,窗戶緊閉,滴水時鍾隻滴不走,她即將抄經的桌上還點著一個煙繞滿廳的香爐。
    “果然,祁統領真是明察秋毫。”穀輝恍然大悟。
    “這應該是鈺嫻縣主按照從明德寺出來的時間,和走過來的路程時間,計算的。”我補充說。
    “辰時五刻是根據抄寫的經文內容推算,鈺嫻縣主抄寫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從起始《香讚》章開始抄寫,抄至第三章《讚》的一句,共四百一十九個字。縣主的字跡沉穩、一筆一畫、精雕細琢,縱觀抄寫的經文,字跡始終如一,墨水浸染也都一致,說明她期間沒有休息,以同樣的速度寫成。一盞茶的時間約七十個字,差不多一共半個時辰。”
    “祁統領,您說是迷香迷暈,可有發現什麽證據?”穀輝又問。
    “昏倒的四人,對被人襲擊的事情,可有什麽記憶?”我反問。
    “這,都沒有,他們完全不記得昏迷前一刹那發生了什麽。”穀輝說完後似乎開始理解我的推測。
    “除鈺嫻縣主之外,其餘四人昏倒時沒有掙紮痕跡,他們的位置又能夠看見彼此,所以即使是同時被四人襲擊,也一定會看到對方的襲擊者。但是事實沒有,說明這四人是失去意識昏厥。能造成他們同時昏迷的方式,最便捷的操作方法,就是用迷香。”
    清洲臨城黃氏醫館的黃芪是天下神醫,他有一個得意作品是百毒不侵藥丸。在柳州林城潘府別院,來自籽州潭城蛇山孿生姐妹中的妹妹白雲曾懷著惡意,贈送我一根劇毒長夢香,幸而有百毒不侵藥丸幫助,我得以毫發無傷。
    看小十七最後一頁抄經的字也沉穩如常,我猜測,一方麵,她肯定找了機會將百毒不侵含入嘴中,另一方麵,也說明這迷香是在體內慢慢積累,藥效突然爆發,所以小十七也就不用刻意在字上做偽裝。
    我打開長桌左上角擺放的香爐的蓋子,給兩人展示裏麵燒盡的盤香香灰:“這裏有一段被破壞缺失,應該是太醫署的人取了一些檢驗,結果肯定是無異常。但你們看這個香灰其他沒被破壞部分的成形,已經有些散落,這可不應該。宮裏用的香,都有嚴格的標準,其中對香燒完的成型、對香會的顏色都有要求。這一套香爐和燒完的香灰,確實是宮裏用的不假,但它在鈺嫻縣主來到弘文館之前就被點燃燒盡,並被移動過。不過,移動的距離不會遠,不然再平穩的武功都無法保證香灰的形狀不散。”
    紫杉大人嘴角露出讚賞的微笑,他環顧四周:授課廳三麵開窗,其中兩麵是外牆,另一麵是室內窗;室內窗下和無窗的牆上都立著一排矮書架,矮書架分上下兩層,上層是開放的空間,擺放書籍和擺件,下層安裝一排雙開小木門,存放物品。
    紫杉大人徑直走到無窗牆的矮書架前,打開位於一塊沉香木雕刻擺件下方的雙開小木門,果然,裏麵前後兩排整齊擺放著五個款式相同的四足提鏈銅香爐,位置上,正好空了最右邊的一個香爐位置。
    紫杉大人想了想,小心打開空位左邊,也就是右邊第二位置的香爐蓋子,裏麵果然有一份盤香燃燒盡的香灰,並且經過不那麽小心的移動,形狀已經有些塌陷。
    “取一些給太醫署檢查,想必能有所發現。”紫杉大人說。
    穀輝連忙喊來一位羽林軍,取了一些香灰送去太醫署。
    “這樣的盤香,通常燒盡需要半個時辰,所以祁統領關於時間的推測,我想是準確的。”紫杉大人肯定了我從抄經上推測的時間。
    關於香爐被替換,我其實還有個證據,但不方便說:這桌上的香爐是四足提鏈銅香爐,每一足上都雕刻獸頭,獸頭麵目猙獰,方向正好對著小十七,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果真的這麽擺放,小十七一定會第一時間把凶獸頭轉到不衝向她的角度,根本不會仍有它直勾勾看著她半個時辰。
    “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想請教一下雲大公子。”
    我把小十七最後抄經的一頁紙和經書擺在一起,指給紫杉大人看:“鈺嫻縣主寫的最後一句,是‘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火’,可是經書上對應的那句,卻是‘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不知,該怎麽理解?是縣主被迷煙迷失了意識寫錯?還是,另有玄機?”
    紫杉大人看完經書和抄經紙,又深邃的眼睛看向我,明白了我詢問的意思。他開始在房內踱步思考,忽然停下,看向我和正在對比二者差異的穀輝,神秘卻又極其認真的說:“請速速命人遮住館內光線,此處,有地獄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