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朝威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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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趙回賜使李文敏大人現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之不好。

    李大人現在乘的車是百年香楠木精心打造的,左右前後各寬兩丈,高八尺,上雕流雲麒麟花紋,絳紅鎏金漆,由四匹高頭大馬拉著,四周有絲綢垂下作簾,內中軟臥矮幾俱有,還熏著一爐佛門秘製的禪香。便是在上京達官顯赫之中,這樣一輛車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的,車後麵還跟著有一隊樂手,絲竹鼓樂一路緩緩奏著,曲調乃是周代雅頌,最後麵的便是高舉旌旗禮節,披掛整齊的一隊軍士。

    這一套車輛儀仗,乃是李文敏大人在出發之前就精心購置好的,在禮製之內極盡修飾之能,不遠千裏海路從中原以寶船搭載來這歐羅大陸,就是準備著在這歐羅諸蠻邦上展現一下****使節的威風氣度。剛才一進這因克雷城,這排場果然就引得不少城中居民側目注視,嘖嘖稱奇議論紛紛。

    不隻外麵的車輛儀仗不一般,內裏李大人身上打扮也是精心準備。頂上儒士高冠足有一尺,玉帶寬鬆斜斜擺在腰間,錦緞寬袍沒有一絲褶皺,正是最隆重的祭典上所用的禮服,也同樣是從神州一同特意帶來。

    如此隆重華貴,如此精心預備的儀仗,卻依然沒辦法讓李大人的心情好起來,甚至還如火上澆油一般,讓他心情差上加差無可更差。

    這樣類似的儀仗裝扮,還是隻有十年前當今天子的登基大典之上,李大人才如此費心過。今天如此這般,卻隻是為了去見那因克雷公爵,

    在禮部四十年專心研讀儒家經典和聖人文章之餘,李文敏大人也對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名士的諸多事跡向往不已。每當讀到那些或是舍生取義名留青史,或是曆盡千辛方立不朽之功業的典故之時,難免掩卷感歎,心生向往,恨不得生在當時也去轟轟烈烈一番。這次好不容易輪到了這個差事,代表朝廷出使這歐羅大洲,便憋足了勁,非得要將****威儀盡情展現,震懾教化這些海外蠻夷,如史書上那些名臣烈士一樣,立下一番功業來。

    昨天派人去通知那因克雷公爵,聲明明天大趙天使將親自駕臨之後,李大人從中午開始就著手準備今天的教化蠻夷之舉。秉燭夜讀了半宿,溫習了一肚子的聖人禮儀教化,草擬了篇訓斥說辭之後,今天一大早就起身換上了這套特別準備的高冠古服,隻是整理衣衫就花去一個時辰,然後帶上精心準備的儀仗隊列,請上隨軍仙師劉玄應道長作陪,浩浩蕩蕩朝因克雷城中開來。

    但到了公爵府之前,正列開儀仗,奏起禮樂,卻不見那因克雷公爵出來迎接,隻有個垂垂老矣的老管家出來,呈上公爵大人的一封信。原來因克雷公爵在昨晚完成了魔法試驗之後,就和幾位美女一起乘著大飛蜥前往落基山森林深處去打獵了。使者送來的通知公爵大人倒也確實收到了,隻是這今天狩獵乃是早就事先答應好了幾位女士的,所以公爵也隻能留話給大趙帝國的使節,表示萬分抱歉,還等數日之後公爵回來之後再說這迎接事宜。

    居然不管我堂堂****使節去和幾個蠻人女子野外苟合?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失禮之至失禮之至失禮之至~!!一而再再而三犯我天威犯我天威犯我天威~!!!

    好歹還記得自己身上的高冠古服打理不易,還有回賜使大人的威儀體統,李文敏忍得額上兩條青筋幾乎要蹦出皮肉來,老臉紅得幾乎要滴血,才沒有跳起來把信扯爛然後一把抓住那門口的老管家飽以老拳,隻得哆哆嗦嗦地下令轉頭回營。

    直到行出城門,李文敏大人胸中這一口氣不但沒散,還越來越重,越來越火。剛進來之時,一路之上那些因克雷城居民對這一隊精心準備的儀仗嘖嘖稱奇,那眼神中分明就有對****威儀的仰慕震懾之心,而現在看過來的眼神,怎麽看怎麽都有譏嘲取笑之意,居然還交頭接耳?以為我等不懂你蠻話夷語,便看不懂你等眼中的羞辱之意麽?

    史書經典之上,那些出使蠻夷之邦的名士們若是遇到這等輕慢侮辱,是如何處置的?回憶了一番之後,李文敏大人臉色微微緩和了幾分,隨後重重冷哼一聲,轉頭對著旁邊馬上的陳參將寒聲說:“此等蠻夷竟敢如此無狀,輕慢我上邦威儀,辱我****使節,實是罪無可赦。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陳參將,我命你過幾天等那蠻子公爵回來之後,你率領營中軍士,帶上軍器,以送回賜賀禮為由晚上前去麵見。這等化外之民見了金銀財物自然是高興無比,你等趁其不備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之拿下,帶回我營中由我親自升堂發落。”

    “…這個…屬下敢問…..大人想要如何發落?”

    陳參將今年四十五,矮胖敦實,乍看上去和這歐羅大陸上一隻名為矮人的蠻族頗為相似,披掛整齊騎在高頭大馬上好像一隻掛著鐵甲的肉球。聽了李文敏大人的命令之後,默然半晌,才轉身回話。

    “自然是殺了。”李大人殺氣騰騰一聲冷哼。“這等化外蠻夷辱我****,罪無可赦,不誅他九族隻殺他一人已是天大的恩典。不過那府中管家仆役等人也如同此罪,你等記得當場格殺即可。”

    “…….朝廷派我等前來,乃是同這因克雷交好…若是貿然行此事,隻怕壞了朝廷在這西夷之邦的名聲。還有這等手段也是失之正大光明,不是君子所為,。”陳參將抱拳朝李文敏一揖。“此事還請大人三思。而且這因克雷公爵….”

    “你等軍伍之人,知道什麽君子所為?知道什麽大義了?”李文敏大人一聲斷喝,剛剛稍息下去的臉又紅了起來。這些武人莽夫怎敢胡亂批駁自己這儒學大家?“聖人見三陏舞於庭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使節,在這蠻夷之地受如此奇恥大辱,不行風雷手段,怎能重整我****神威?而且此舉更起敲山震虎之效,可令這歐羅諸蠻邦從此懾服,正是一舉兩得之事。”

    “你等不讀史書經典自是不知,數百年前大汗朝那幾位赫赫有名的使臣出使西域之時,便以此種雷霆手段震懾宵小,再恩威並施,於是西域諸國無不臣服。最後大汗開疆拓土,得享數百年太平天下,幾位使臣功不可沒也。現在這歐羅大洲正是一盤散沙,正和數百年前大汗朝那西域情況仿佛。此乃地利也。而我當今大趙受命於天,宇內承平,正是要四夷賓服之時,此乃天時也。而這蠻人公爵屢次無禮犯我天威,正是自尋死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此乃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如何還不是大義所在?不是君子所為?”

    一口氣說了這一大段話,李大人長吐一口氣。雖然氣有些接不上了,但不經不覺間隨著這段話,心思又重新飛揚澎湃了起來,臉上的豬肝色重新轉成了紅潤,本來尖利的聲音也緩和了下來,以訓斥的口吻繼續說:“太祖皇帝定製本朝軍伍須得由文人士大夫領軍,便正是為此。你等軍伍之人少習聖人文章,難免見識不夠,不識大體,遇到這些關鍵之處便犯糊塗,還言什麽君子大義?若不是本使熟讀經典,深明大義,我大趙天威就要折在你們手上了!”

    “李大人說的是……”陳參將抱拳一揖,一張大餅臉上擠出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的表情。他早年在西域疆場上拚殺,臉上縱橫幾道長長的刀疤,五官一動就被扯得挪了位,往往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現在也看不出他是被說得心悅誠服還是為難之極。“隻是請恕末將無能,這事實在是力有未逮。這歐羅大洲長年征戰,蠻族妖魔甚多,乃至民風彪悍,那因克雷大公府邸中侍衛眾多,這因克雷城中法師更是無數,隻憑末將手下那些人實在是…”

    “哼~!”李文敏大人重重一拍座椅手柄,隻震得手臂生痛,臉上又一陣發紅。“奮勇殺敵馬革裹屍乃是你軍人天職~!為朝廷為陛下,赴湯蹈火也該在所不辭,怎的現在才一說起就畏畏縮縮,瞻前顧後?”

    “大人息怒。”陳參將還是那個看不懂的表情。“若能報效朝廷,我等身為軍人那自然是萬死不辭,隻是我等生死事小,若是因力有未逮而成不了大人之事,被那些歐羅蠻子或擒或殺,反丟了朝廷和大人的顏麵,這事為大。而且傳聞那因克雷公爵以法術之能聞名於歐羅大洲,這歐羅法術霸道威猛,用於陣前作戰威力頗大,即便我等奮不顧身也怕難以……”

    “這等蠻夷教化未開,縱然有幾手邪法又有何懼哉?”李大人凜然無懼地一哼,然後又以手挽須歎息一聲,悔恨之意溢於言表。“….不過你所言也非虛,若是因你等武藝未精而成不了事,隻怕丟了朝廷顏麵…隻恨老夫限於先天體弱,元氣未足,否則這數十年苦讀聖人文章,一口浩然罡氣定然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任是何等邪法妖術也是舉手即破。諒這西夷之術不過爾爾,在我神州大道麵前還不是如土雞瓦狗,不值一提……咳,劉道長,以為老夫之言然否?”

    其實從陳參將剛才一提法術的時候,李大人就忍不住斜眼瞥了眼旁邊的劉玄應道長,但是這位隨軍仙師卻毫無反應,至始至終就那樣盤腿而坐,雙眼微閉,似乎神遊太虛,全不理會陳參將所說那歐羅法術如何如何。於是李文敏大人這特意又提了一下,再斜眼一看,他卻還是不動聲色,不禁有些惱火。隨軍仙師正該協助軍伍應付妖法,枉那真武宗還是神州道門之首,曆代便受朝廷封賞,怎的聽到這西洋邪法震懾軍心也不說上兩句?

    雖然武藝練到精熟,無論是走道家的養煉內丹,逆反先天之道,還是純粹的兵家戰陣凝練罡煞血氣,也不見得弱於任何術法,但是一般軍伍中又能有多少人能把功夫練到這等地步?而且道家煉氣偏重自身調養,溝通天地感悟至理,兵家罡煞則專重戰陣殺戮,遠沒有諸般玄門法術那樣靈活多變,所以軍旅之中便有隨軍仙師此一職,聘請法術高強之士擔當。

    真武宗雖然開宗立派不過百餘年,但自大趙開國之時就受太祖封賞,已經隱為天下道門第一家,而且真武宗宣揚三教合一,自然也有宗內弟子和長老受朝廷之邀出任軍伍中的仙師之位。而這位劉玄應道長,便是真武宗內門長老之一,傳言還是掌教清微真人的親傳師弟。這次使節團來這千裏之外的歐羅大洲,朝廷便請了這位劉道長做隨軍仙師坐鎮軍中。

    李大人開口直問了,一直閉目的隨軍仙師劉玄應道長這才睜開眼來。這位劉長老雖然實際上年近五旬,但真武宗為內丹派之首,煉氣養氣之法天下無雙,看起來約莫隻是三十出頭而已,連眼角都沒有一絲的魚尾紋,而且容貌端正俊朗,麵如冠玉,如果不是這身披道袍背掛長劍,完全就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書生。

    這位真武宗長老淡淡一笑,神態溫文雅致,不帶絲毫的煙火氣,淡淡說:“即便是孔聖人也有言曰三人行必有我師。這歐羅大洲文化風物雖不及我神州悠久深邃,但也別具一格,自有玄妙之處,其術法不求與天地調和,失了本真,但窮究數理物性,專求實用,也不可小覷。陳參將之言非虛。李大人不可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