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某王贏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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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初四, 四川巡撫衙門

    鄂海一番連敲帶打, 端的是義正言辭,高高在上。隻等著年羹堯來低頭認錯, 苦苦哀求。讓他狠狠吃一次教訓, 以後隻能對自己俯首帖耳,再不敢擅作主張, 胡作非為。才不枉他這川陝大都督,白受了這麽久的閑言碎語和窩囊氣!

    但是, 事實總不如人意。

    在年羹堯看了那本“人證物證”齊全的奏章後,並沒有露出任何讓鄂海欣喜的恐懼和驚慌, 反而是淡淡一笑道, “全然不提邊關糧餉吃緊,富大人急需地方支援,而一味誣賴下官私征糧草, 不顧百姓民生。這樣一封避重就輕, 以虛掩實的奏章,不免有欺君之嫌吧?”

    鄂海一怔,隨即重重一哼道,“西北所需糧草,盡由甘肅調配。我日前已經具表聖上, 聖上也已批複。就算邊關有所急需, 要求川陝支援,涉及軍政,也該由總督衙門下令。哪裏需要你一個小小的巡撫, 私下征糧供應?你與那富寧安擺明就是沆瀣一氣,想借此攬功□□,圖謀不軌!待我表明聖上,查清你二人的目的和幕後主使,看你還像不像現在這樣嘴硬!”

    年羹堯雙眼一眯,望著鄂海搖了搖頭道,“總督大人真是鐵嘴一張啊。富大人到了邊關後,遣兵調糧處處掣肘。眼看著邊關將士來年開春就要斷糧,甘肅巡撫綽奇一味拖延,總督大人則是不管不問。下官顧念大局,不得已出手相幫,不敢征調府庫糧草,隻好在民間購糧,竟反而成了圖謀不軌!怎麽,大人以為,若是明年兵敗,萬歲爺不會下旨詳查嗎?”

    “詳查?”鄂海輕聲一笑,“查什麽?查甘肅的糧庫為何十室九空?還是查富寧安一介文臣為何不會帶兵?本督遵從聖旨,安撫百姓,看守邊關,可沒有收到甘肅巡撫的任何求助文書。萬歲爺就算要降罪,也降不到本督頭上來。倒是你,身為地方官吏,擅自與邊關統帥勾連,私囤糧草。再加上,與京中權貴的互通往來!本督隻寫這封奏折都是輕的,待他日富寧安兵敗,本督再上折一封,別說是你,就是你在京城的靠山,也別想置身事外!”

    “什麽靠山?大人是否誤會下官剛才說過的話了?”年羹堯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下官雖然在四川任居要職,但到底是大人麾下。下官所謂的顧念大局,可不是顧念邊關戰事,而是為了顧念川陝,顧念大人啊。”

    “你這是什麽意思?”鄂海一時沒反應過來。

    年羹堯歎了口氣,衝門口的親信揮了揮手,片刻後,親信端了一本賬簿進門,送到了鄂海跟前。

    鄂海瞥了年羹堯一眼,認定他是在耍什麽花招,接過賬簿,粗粗一看,心底卻猛然一驚!

    “你——”

    “大人鎮定!”年羹堯及時按住竄起來的鄂海,衝屋子裏的其他人擺了擺手。

    親信們退下,年羹堯才安撫地拍了拍鄂海的肩膀,“大人放心,這賬簿隻有下官看過,事關川陝兩地,下官不會自掘墳墓的。”

    “你,你怎麽知道?”

    鄂海捏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雖然此時他更想捏碎年羹堯的骨頭,但是他知道,眼下這種情況,他必須忍!

    年羹堯抿嘴一笑,退回了茶桌旁,緩緩坐下,“下官隻是突然想了解一下各地方府庫的基本情況,派人下去走訪了一圈罷了。沒想到,走訪上來的結果跟平時上報的數目,差額如此巨大。其實,萬歲爺現在施行寬政,各省府庫都有此情況,也沒什麽好驚奇的。但不妙就不妙在,邊關正有戰事,準噶爾又是萬歲爺的一塊兒心病。如今他隻圖哈密還好,若是哪天繞到青海,或劍指西藏。咱們川陝要糧糧沒有,要錢錢沒有,甚至連個府庫為何如此空虛的名目都找不出來,豈不是自找死路嗎?”

    鄂海的臉色越發蒼白,那本賬目已被他捏成了一團,“那依年大人的意思,你我該當如何?”

    “查缺補漏,挪東牆補西牆是必不可免的了,至於這府庫空虛的名目,”年羹堯頓了頓,“現在不是就有現成的嗎?”

    鄂海轉過頭,年羹堯衝他勾了勾唇角,“下官剛送走的這批糧食,已跟富大人說好,多添些中途耗損,就能額外加上三成,而且隻是動動筆的事兒。為了支援邊關戰事,川陝府庫大開,就算有些許差異,想是萬歲爺也不會多加追究的。”

    鄂海靜坐片刻,沉思了半晌,之前的戾氣慢慢消於無形,“那,甘肅那邊?”

    “他們不懂抓住時機,隻貪圖蠅頭小利,這也怪不得咱們啊,”年羹堯的口氣懶了下來,“再說,總督大人跟甘肅那邊的關係,也談不上多親密,不是嗎?”

    “是,是,”鄂海點了點頭,氣勢又矮去了半分,“本督鼠目寸光,聽信小人讒言,年大人處處為大局著想,怎會有什麽強自征糧之事!待本督回去,一定好好教訓那些亂言誣陷的小人,替年大人出口惡氣!”

    “總督大人太客氣了,”年羹堯端起茶碗,輕輕刮了刮茶沫,“川省的地方官僚本就在下官的管轄範圍內,他們胡言造次也是下官之過,就不勞大人費心了。說起來,總督大人日理萬機,軍事繁忙,這四川的大事小情,從今以後,還是盡數交給下官處理為好。也免得總督大人分身乏術,過於操勞,您說呢?”

    鄂海神色一緊,年羹堯仍是一臉淺笑。

    鄂海在邊關多年,勢力龐大,加之手握軍政大權,常用各種手段加大對四川、陝西的地方控製,兩地的巡撫都深受桎梏,常常被他架空。

    不過,眼下風水輪流轉,年羹堯手裏握著川陝兩地府庫空虛的證據,抓住了鄂海的軟肋。以此為要挾,讓他自動放棄對四川的掌控,而年羹堯又有參讚軍務之權,鄂海一旦答應,這個川陝總督的位置就等於讓出了一半!

    “怎麽,大人?您是對下官的辦事能力有所懷疑?”年羹堯語調輕揚。

    鄂海眉心緊鎖,此時,他再心不甘情不願,也沒辦法吐出半個不字,“怎麽會?年大人之能,本督心服口服。”

    “能得總督大人讚揚,也是下官之幸,”年羹堯微微低頭。

    “既然如此,四川就全全委托給年大人了,”鄂海把手裏的賬冊往桌上輕輕一拍,“至於其他事——”

    “請大人放心,”年羹堯拿過那本已經沒了樣子的賬目,往火盆裏一扔,“隻要總督大人相信下官,下官自然與大人同心同德。”

    京城,

    臘八節過了沒多久,原本關於八阿哥不能人事的流言漸漸轉變勢頭。

    八福晉的任性善妒,無法受孕,成了讓八阿哥子嗣稀少的罪魁禍首。

    連宮裏都得了消息,貴妃佟佳氏將八福晉宣進了宮裏,連一向不出門的惠妃都不得不出麵,好好敲打了八福晉一番。

    雍親王府

    十三阿哥的福晉兆佳氏來給王妃請安,因十三阿哥一向與四阿哥親厚,兆佳氏的父親馬爾漢又歸順了四阿哥,兆佳氏對四福晉也是非常親切和敬重。

    “這兩天宮裏宮外這個熱鬧,都在議論八哥和八嫂的事兒,我聽說源頭還是出自八嫂自己的嘴,”兆佳氏與四福晉坐在軟榻上,“八爺府辦賞梅宴的那天,我因府裏有事耽擱沒去上,四嫂去了吧,可聽見八嫂說什麽了?”

    四福晉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郭絡羅氏這個人啊,也是讓人難以琢磨。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把她不能懷孕的事,胤禩因為她不再納妾的事,一籮筐地都抖了出來。現在,矛頭都指向了她,胤禩倒是落得個專情重情的好名聲。”

    “我看啊,八嫂九成九就是故意的,”兆佳氏低頭抿了口茶,“我聽十三爺說,八哥因為這起流言,在朝上朝下受了不少阻礙。估計,八嫂辦賞梅宴,就是想用自己給八哥解圍。現在倒好,她成了整個皇宮的笑話了,犧牲也真夠大的。”

    “有失必有得,”四福晉搖了搖頭,“甭管郭絡羅氏怎麽想,對於胤禩來說,說不準是再值得不過的了……”

    八爺府

    八福晉走過花園,樹叢後傳出幾聲輕笑。

    八福晉腳步一頓,侍女金環鐵青著臉上前,“好大的膽子,你們都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樹叢後的人影動了動,一個鵝黃色衣裙的女孩兒先走了出來,給八福晉行了禮,“妾身跟姐妹幾個在這裏賞景,怎麽福晉的丫頭這麽沒大沒小?我們好歹也是正經秀女出身,是貴妃賞賜給貝勒爺的,再怎樣也輪不到一個丫頭隨意訓斥吧?”

    “你們——”金環又要發火,被八福晉抬手製止。

    “既然進了八爺府,就要守八爺府的規矩,別天天把貴妃掛在嘴邊,你們要是犯了錯,貴妃也救不了你們!”八福晉嗓音深沉,卻好似沒什麽氣力,“一個個都是大好的年紀,有精神都用在貝勒爺身上吧。”

    說完,八福晉轉身離開。

    金環氣憤地跺了跺腳,狠狠瞪了幾個態度傲慢的秀女一眼,小跑著跟上了八福晉。

    “主子也太好性兒了,這幾個秀女都不知是怎麽選上來的,一個個張揚跋扈,無禮至極,好幾次都不把主子放在眼裏。主子就應該好好收拾收拾她們!”

    “行了,”八福晉打斷金環的話,慢慢歎了口氣,“由著她們吧,現在比起我,她們或許更有用……”

    “主子,”金環想勸些什麽,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八福晉輕搖了搖頭,主仆兩人沿著石子路又走了一段,前麵就是嘉怡的小院了。

    “主子來這兒做什麽?”金環不解,“這個側福晉也不知是得了什麽病了,天天這麽嚴防死守的,偏貝勒爺還總來看她!”

    八福晉雙眼微眯,嘉怡的院子裏站著好幾個高大的婆子,梁毅正帶著侍衛繞著院子巡邏,“這種陣仗,不是嘉怡自己能做出來的。貝勒爺他到底瞞了我什麽?”

    十二月十三,戶部

    一大早,戶部辦事衙門竟意外地熱鬧。

    戶部侍郎章世堅一臉不可置信地指著庫門外一個異常顯眼的木頭箱子道,“這這這是誰幹的?”

    “回大人,”司庫有些踟躕地低下頭,吞吞吐吐了半天道,“是李郎中大人搬來的。”

    “又是他!”

    章世堅一腳踹到木頭箱子上,卻不想那箱子格外結實,紋絲沒動不說,還踹麻了他半條腿。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我搬開!”章侍郎大吼道,一口氣沒喘上來,胸口憋得直疼。

    “是是是,”司庫連忙叫了幾個差役過來,打算搬箱子。

    “誒,你們幹嘛?”

    偏巧這時,一個讓戶部眾人一聽就開始頭疼的聲音突然響起。

    一身五品官服,年紀不大的青年好像剛如廁回來,衣裳都沒整理好就直接撲到了箱子上,擺出一副與箱子共存亡的架勢道,“誰敢搬我的箱子!”

    “李郎中!你這到底是要幹什麽?”章世堅怒吼,“你不怕掉腦袋,別連累我們行不行?”

    “誰連累你們了?”男子一臉無辜,“我這也是為了辦差嘛。是你說的,敦郡王要每一千兩入庫,征收十兩庫平銀。那每天這麽多稅銀入庫,我哪數的過來?立個箱子在這兒,來一車,扔十兩,來一車,扔十兩,回頭往敦郡王府一送,多省事兒啊。”

    “誰說敦郡王要收庫平銀啦!”

    章世堅差點兒直接厥過去,“你少胡說八道了!我跟你說,你再這麽胡作非為下去,小心我告訴尚書大人,撤你的職!”

    “誒,你怎麽能說完話就不承認呢?”

    姓李的郎中又摟了摟懷裏的箱子,“你要這麽說的話,那我以後可就不留那十兩銀子了。回頭萬一有哪位皇親國戚朝你要,你可別又誣賴我連累你!”

    “你,你——”

    章世堅被憋得無話可說,連連指著這位特立獨行的李郎中道,“你就好心當作驢肝肺吧,這要讓敦郡王知道了,你回頭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胤誐又幹什麽好事了?”

    一個沉穩內斂卻頗有氣勢的聲音突然響起。

    章世堅一怔,眼睛驀地瞪大,姓李的郎中還有些茫然,就見章世堅猛地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微臣給雍親王請安!”

    其餘官員隨之俯身行禮,隻有李郎中呆呆愣愣的,被司庫拽了一把,才反應過來躬下身去。

    四阿哥沒有理會這幫人,繞過章世堅走到了那隻木箱麵前,之間偌大的一個箱子,頂端開了一個方口,箱子前方用朱漆刷了歪歪扭扭的四個大字——“某王贏餘!”

    “這是?”四阿哥眯起雙眼。

    “啊,這是——”章世堅想搶先回答,不想被人後來居上。

    “是敦郡王要收的庫平銀,”姓李的郎中直白道,“說是每入庫一千兩,加收十兩,收完都送到他家去!”

    章世堅兩眼一黑,當場暈了過去。

    四阿哥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盯著那個膽大包天的五品郎中道,“你叫什麽名字?”

    司庫有些擔心地看了李朗中一眼,對方卻全然沒有任何危險意識,隨意拽了拽自己的官府,衝堂堂王爺一拱手道,“微臣姓李,單名一個衛字!”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小蘇子沒來得及出場,不過有一位故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