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第七章 瘋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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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我們一家三口與雷於浩作別,提著富貴送過的小燈籠,走出了雷家大宅,出了大門,我不經意的回頭去看,隻見雷於浩背著手站在門邊,用一種洋洋自得的奇怪表情看著我,四目相對,他趕緊微微一笑,轉身進去了。

    這眼神看的我心裏一驚,他什麽意思?難不成看不起我這個上門女婿?不過話說回來,我對父母以及童年的一切人事都已毫無印象,我搜腸刮肚的邊走邊想,可越想頭越疼,突然春香拽了下我衣袖輕聲問道:“怎麽了?”

    我這才發現已經到家門口了,苦笑一下搖搖頭說:“可能最近累了些,總感覺頭疼,睡一覺就好了,不要緊。”

    三個人回了家,燒水,洗漱,春香哄著小淵睡下了,我一個人坐在院裏,望著漫天的星星,在心裏把各種問題都細細的縷了一遍,發現今天之前的所有種種都已在腦海裏變成了零星的碎片,而每一個碎片中幾乎都有春香的存在,若再往前的記憶就成了一片空白,一片從某個特定的點開始戛然而止的空白。

    找尋記憶的過程讓我頭疼欲裂,我捂著腦袋,無意間摸到後腦有一個不算很大的傷口,憑借手感應該是一道陳年舊傷,我頭上什麽時候受過傷?此時頭疼再次襲來,比以往更重更疼,攪得我看事物已經出現了重影,我暫時停止了回憶,頭疼也隨即消失,恰好一陣涼風襲來,整個人一下清爽了許多,索性站起身,直奔廁所旁的洗漱間而去。

    脫了衣服,驚訝的發現,不光是頭,前胸也是傷痕累累,我究竟經曆過多麽危險的環境,才會把自己搞成這樣?看來我得好好的問問春香,她一定記得。

    打了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去,隨著一陣哆嗦,頭腦瞬間清醒了過來,一邊洗著澡,一邊擦拭著身上每一道傷疤,突然感覺身後有人,一轉身,果然春香不知什麽時候拉開一條門縫,正從縫隙裏偷眼看我。

    :“你,你還好吧?”她擔憂的問道。

    :“沒事,剛剛喝酒出了一身汗,黏黏糊糊的不爽快,所以衝個澡”我不想嚇到她,讓她擔心,我的事可以慢慢去問,慢慢去回憶,但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影響家庭。

    :“哦,需要擦背嗎?”她的擔心並沒有因我的說辭而減少半分。

    :“嗬嗬,不用,隨便衝衝,行啦,快去睡吧,你開著門直往裏麵鑽風,怪冷的”我故意板起臉說。

    :“哦”

    門慢慢的關上了,一刹那我從門縫中看到,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哀怨的神情,這神情讓我一下又想到雷於浩那高高在上,洋洋自得的眼神,他們究竟是怎麽了?難道我之前做過什麽或說過什麽,才會引得他們對我持有反差如此巨大的態度?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也可以不聞不問,但雷於浩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像根不大的魚刺卡在喉嚨裏,雖不影響什麽卻也是橫亙在心,渾身不舒服,不行,我明天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同春香聊一聊。

    打定主意,擦幹抹淨,披上衣服回到臥房,挨著春香躺下,春香還沒有睡,拉過我的胳膊,緊緊抱住,一句話都不說,我摸著她冰涼的小手,心裏思忖著要怎麽樣問才不至於讓她心生疑慮,引起不必要的擔心?外麵突然刮起了一陣風,風裏帶著濃濃的水腥氣,我急忙起身,把各屋的門窗關緊,回到床上,兩個人拉著手,默默無言的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如前日一樣,春香早早送小淵去了學堂,我起身趿拉著鞋打算去吃正廳吃早飯,剛走了兩步,鞋底傳來刺啦的聲響,嗯?鞋底怎麽會有泥沙?

    我坐在院裏抬起腳看了看鞋底,果然,鞋底上粘滿了泥沙,我又看了看院裏的青磚地,確實昨晚下了一場大雨,可這滿院的青磚,怎麽會有沙子?

    仔細回想昨晚的一切,我可以確定絕對沒有踩到沙土,而且還是在下雨的時候,即便是夢遊,在雨裏走一圈不被澆醒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早上春香穿著我鞋出去過,也有可能是小淵淘氣,故意穿著我鞋到處跑。

    想來也隻能是這樣,起身吃了早飯,簡單洗漱之後,走到鋪子裏,春香比我早來一步,已經開了門,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連和春香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傍晚,小淵下學來了店裏,一下撲到我懷中,吵鬧著讓我陪他玩,我滿口答應,父子倆來到門外,我問他:“小淵今天想玩什麽?”

    :“我要玩打仗的遊戲。”

    :“好啊,怎麽打?”

    他神神秘秘的眨著小眼睛,衝腰後拽出一把木頭雕成的小手槍,衝著我:“啪,啪”的喊著,我笑著假裝中槍,摔倒在地,他把小手槍遞給我說:“該阿爸了。”

    我接過槍,隨口說了一聲:“好一隻德國毛瑟匣子炮”,說著,比劃了一個拉槍上膛開保險的動作,突然自己愣住了,我怎麽會知道這槍叫匣子炮?我怎麽會用它,而且動作如此嫻熟,甚至熟過了撥算盤。

    我看著槍,低頭不語的輕輕撫摸著,小淵不停的催促著:“阿爸,快打啊,阿爸,快!”

    我蹲在地上,慢慢的端起槍,穩穩的瞄準他,嘴裏剛要喊個:“啪”,槍一下被人從後麵奪了過去,我一抬頭,隻見春香滿臉通紅的站在身後,怒不可遏的喊著小淵:“跟你說多少遍了!這東西不能玩!”

    小淵一聽哇的一聲哭著跑進了店裏,我站起身尷尬的說:“你看你,小孩子的玩具,至於生那麽大氣麽。”

    春香咬著嘴唇,狠狠盯著我看了片刻,一句話不說的轉身回了店裏,喊道:“小淵!這槍是誰給你的?”

    小淵委屈的哭著說:“是瘋子,瘋子給我的。”

    春香點了點頭,沒再言語,我看她真生氣了,也自覺的走到大櫃後麵,假裝撥拉著算盤珠子,心裏卻滿滿都是那隻木頭的,毛瑟匣子炮。

    一直到晚上關門,春香都沒再跟我說一句話,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的回了家,收拾一番之後,我躺在床上,春香依然抱著我的肩膀,輕聲的說道:“曉峰,你答應我,不許離開我。”

    我不知道她為何會說這些話,笑了笑說:“你看你,孩子玩個玩具而已,至於嘛,再說,我能去哪?鎮子就這麽大,去哪還不得被你找著?”

    她聽了之後,非但沒有開心起來,反而歎了口氣,轉過身背對著我,不再言語,過了一會聽她輕聲的說:“要是你不姓雷,就好了。”

    她說的聲音太小,我也正昏昏沉沉的即將入睡,聽的不是很真切,急忙翻身問她:“你說什麽?什麽就好了?”

    :“沒事,睡吧”

    我細細回憶著她說的話,好像有個雷什麽的,難道她在說自己?越想越覺的不像,也理不出個頭緒,幹脆轉過身,慢慢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夢裏出現了一隻大白圓球,這圓球在眼前飄飄蕩蕩,卻又抓夠不著,而且這圓球上好像有萬條細線,牽著我,亦步亦趨,不遠不近的慢慢跟著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突然圓球不動了,我也隨之站定,就這麽站著望著那隻頭頂上的白球,耳邊傳來了一陣陣說話聲,剛開始是細細碎碎的聲音,最後陡然增大,我猛的睜開眼睛,打算翻身起來,卻發現自己竟然是站著的。

    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人影,全部背對著我,直直的盯著前方,在我前麵不遠處,雷於浩扛著一根長長的白杆,白杆上掛著那個白色的圓球燈籠,我朝身邊看,旁邊的春香正一臉茫然的直視向前,腳下踩著的是一片沙土地,環視四周,全是黑壓壓的人群,其中有荷花和大崔哥,以及李先生和梅姐。

    每個人的眼神,表情如出一轍,無不是癡呆呆望著前麵的雷於浩,而雷於浩身旁站著兩名壯漢,看起來有些眼熟,應該在鎮上見過,兩名壯漢壓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瘋子?

    瘋子耷拉著腦袋,看樣子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我怎麽會在這?這又是什麽地方?看起來應該還在鎮子裏,我卻怎麽從來沒來過這,而且他們抓瘋子幹嘛?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真實的?

    我暗自掐了大腿一把,一股鑽心的疼從上而下的傳來,既然不是夢,我怎麽會到這的?我明明記得和春香說完話後,躺在自家床上睡著了啊,況且瘋子這是什麽情況?

    此時,雷於浩突然舉起自己的手,上麵拿著一隻小小的木頭槍,這,這不是小淵今天玩的那把嗎?難道就因為這事?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吧,我剛想走上前去跟雷於浩理論一番,不管怎麽說,也是小淵的玩具,事由小淵而起,我這個當爹的沒理由看著人家送了玩具還遭到這般對待。

    我剛要張嘴,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我低頭一下,原來是春香,她依然直直的盯著前方,卻在下麵輕輕的晃了晃手指,看意思是不要我出聲。

    我心說這哪成,撥開她手,剛要張嘴,就聽雷於浩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戚栓柱居然想壞我大計,滅我全鎮,今天我要替全鎮討個公道,來啊,把他的天靈蓋砸碎,讓他魂魄俱滅。”

    我一聽就急了,一個玩具就鬧出個人命,這還有天理嗎,心急如焚的就要往前走,隻見瘋子突然抬起頭,通紅的雙眼死死的盯著我,輕輕的朝我搖了搖頭。

    把我嚇退的不隻是他那堅定的目光,還有異常熟悉的神情,僅此一眼我就確定,這人一定認識,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交情。

    此時瘋子大聲喊道:“你他娘的,爺是戚繼光的後人哇,今天居然死在你們這幫醃臢貨的手裏,等老子到了底下,找回莪那幫弟兄們,鏟平了這破鎮子哇。”

    雷於浩大喊了一聲:“動手!”

    隻聽瘋子哈哈大笑一陣,高聲唱到:“男兒有誌兮,戰沙場,殺盡倭寇兮,保家鄉,戚家威武兮,皆忠良,戰無不勝兮,震八方”。

    我急著要過去而春香死死抓著我的衣袖不鬆手。

    就在我倆拉扯的關頭,一個壯漢手持著一柄大號的榨油錘,朝著瘋子的腦袋上狠狠砸了下去,隻聽噗的一聲,仿佛錘破了個西瓜一樣,頓時腦漿四濺,騰起一片血霧,死屍倒地。

    雷於浩把手裏的玩具槍扔在瘋子的屍體上,用手向前一指,人們自發的閃開一條通道,他手執白杆,從中走過,一步一晃的帶著眾人朝鎮子外麵走去,沿途眾人悉數回了家。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的跟在春香身後,進了小院,回手插好門,我剛一張嘴,說了句:“你”。

    她回手伸出一個手指按在我嘴上,拉著我直奔正廳,關好門,沒有點燈,兩個人坐在桌旁,她歎了口氣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