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雨夜不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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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天驕頓住了,之後他緩緩後退,緩緩把背在背後的巨劍拿了下來。巨劍平端,指向落在路明非身邊的人影。之後他卻沒有急著進攻,而是靜靜地保持著這個動作,像是一座矗立在雨中的雕塑。

    繪梨衣握著長刀的手低垂著,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遠處舉劍的楚天驕,也沒有看到周圍建築物上一道道駭人的劍痕。她蹲在不成人形卻仍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的路明非身邊,輕輕將他從水坑裏托了起來,她抱著路明非讓他半靠在自己的身上,好讓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臉,她撩起巫女服的長袖輕柔地幫他擦淨了臉上的汙漬,指尖拂過他的臉龐,像是春天的柳條拂過水麵。

    “你……你怎麽來了……”路明非大睜著的眼睛裏滿是驚恐,他的聲帶還在緩緩恢複,這讓他的嗓音嘶啞得像是刮擦石礫。他用勁抬起一隻手,不知道是想推開她讓他快走,還是撫摸她的臉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但那隻手才伸到一半就被繪梨衣緊緊地握住了。繪梨衣俯身到他耳邊,輕聲開口。

    “你來救我啦。”

    “我……我隻是……是啊,隻是我太弱小了。”路明非剛開始試圖把什麽事情給說清楚,像是把一團混亂的毛線給理開。可他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釋然地笑了,能來到這裏,能用這種眼神看著他,本身就意味著繪梨衣已經知道了很多東西。她可是一直跟在李蘇身邊的,說不定她知道得比自己還多。

    路明非試著握了握拿著盾牌的手,一股不知何處而來的力量又湧入了四肢百骸,簡直像是發生了奇跡。他咳出兩口血,用盾牌杵著地麵試圖站起,看向舉劍的楚天驕,指了指自己來的方向。“快跑,繪梨衣,快跑。去找李蘇他們,找到他,然後逃離尼伯龍根,遠遠地離開這裏。”

    “那你呢?”繪梨衣問。她靜靜地看著站起來護在她身前的路明非。

    “我會在這裏擋住他,但你要快,我可能擋不了太久。”路明非回頭笑了,笑得很難看。他又回過頭去,低聲說。

    “對不起,那次我去晚了。”他的聲音很低,像是隻是一句自言自語。

    “嗯。”繪梨衣在他身後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回答。

    “你……恨我嗎?”路明非僵著嗓子問,但他顫抖的小腿已經暴露了他真實的內心。

    “恨啊。當時很恨。我隻覺得很冷,很孤獨,隻覺得自己動也動不了,被一個人扔在了比深海還黑的黑暗裏,身體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了……”

    “是嗎……”

    “不過……也是sakura來救我的啊。”

    “什麽?”路明非愣住了。

    “是sakura救了我。”繪梨衣又重複了一遍。

    “黑暗忽然被人撕開了,然後我就看到了sakura哭泣的臉。當時我很驚訝的啊,心想我還沒來得及去滿是海棠花的首爾,還沒有找到那顆很大的海棠花樹也沒有買冰激淩,sakura怎麽會在這裏呢?”

    “之後sakura幫我穿上了衣服,又把玩偶放在我的旁邊。我其實很想告訴sakura的啊,想告訴你我能看到你,所以你不要哭了,不要這麽傷心的樣子……”

    是嗎……原來她知道了的啊。

    路明非感覺心中似乎有一根線斷掉了,潮水般的釋然湧進了他的胸膛。鼻頭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不過好在現在天上正下著大雨,繪梨衣應該看不見。

    是嗎……她那時沒有那麽孤單嗎……太好了啊……

    路明非始終沒有忘記返回學校的那一天。那一天直升機卷起的狂風吹動了整個東京市的落櫻,在鐵碑般的建築頂端升起。在那裏他又和繪梨衣重逢了,她和他一起回到了卡塞爾學院。

    在那之後他就經常做噩夢,夢到骨瘦如柴或是眼角七竅流血又或是雙眼被人挖掉的繪梨衣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像無數恐怖片裏的女鬼一樣。而繪梨衣將他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方之後會高高舉起日本刀,向他迎頭劈下。而這全程她都在哭號著“好冷”“為什麽不來救我”“明明約定好了的”之類的話。

    之後路明非就被嚇醒了,嚇醒後他總是會瑟瑟發抖地借著一枚小鏡子觀察睡在上鋪的繪梨衣——之後廢柴師兄便搬走了,在繪梨衣的強烈要求下他沒有拒絕,讓她搬進了自己的宿舍——每次他看到的都是繪梨衣的睡顏,安靜得像是嬰兒。

    在執行副校長強化方案的間隙裏,他也自學了一些心理學的知識,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被嚇到過了,而是每次都愣愣地看著上鋪的櫸木床板,許久不能入睡。和剛開始時的想法不一樣,之後的他甚至希望繪梨衣像夢裏那樣真正地給上他一刀,讓他就這樣永遠地睡過去。

    按照一位心理學家所說,這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種現象,常見於戰場上因為自己的失誤害死戰友的士兵,之後他們往往會夢到或者看到對方來複仇的幻覺,甚至死前關係越好的戰友出現這種情況的幾率越大。

    那位心理學家說這其實是人類軟弱的一種表現,是人類的一種逃避心理,希望能夠用肉體上的疼痛來抹除內心裏的愧疚,來逃避良心的譴責。

    咋一看這像是筆不劃算的買賣,但實際上即使是斷肢,最終疼痛也是可以消散的,人類並不會被疼痛折磨終生。在這之後再響起那件事時患者往往會認為自己已經支付了相應的代價,不再會如此痛苦甚至還會覺得對方虧欠了自己。而沒有過類似自虐行為的人反而每次想起這件事都會有一種虧欠的感覺,反而更加痛苦。

    弄清原委後路明非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了,一段時間裏他甚至不願意去照鏡子,因為他不想看到那個眼神裏流淌著死亡,愧疚還有麻木的自己。後來繪梨衣有什麽願望的時候他總是會盡力去滿足她,隻是雖然貴為黑道公主可繪梨衣真的是個很容易就能被滿足的女孩,她的願望總是“今晚要一起吃五目炒飯”或者“一起去山頂看湖”之類很小的願望而已。

    再後來路明非意識到自己希望對方許下過分的願望這種想法無異於另類的自虐來逃避後,他變得更加鄙視自己了。

    所以對他而言,和繪梨衣一起朝夕相處是一種救贖也是一種懲罰,意識到繪梨衣平安無事時他總是會暗暗慶幸,但接下來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當時把她從繭裏抱出來的樣子,心裏又是一陣疼痛。

    但是太好了……原來……我還是救下了她,她沒有感到孤單嗎……

    一直困束著路明非的枷鎖就這樣被解開了,路明非眼淚抑製不住地流下,像是漫天的大雨一般。

    不遠處的兩人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楚天驕察覺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他緩緩把巨劍舉過頭頂。舉劍周圍的空氣緩緩扭曲,下一次攻擊在一秒鍾之內便能揮下。可他身上忽然同時多了無數道縱橫的血痕,無數看不見的刀刃劃過楚天驕全身,讓他一瞬間皮開肉綻。攻擊被打斷了,楚天驕倉促間隻能掄起巨劍保護自己,連連後退。

    言靈·吸血鐮!

    借著無數的吸血鐮糾纏住對方,繪梨衣輕巧地將路明非扛在肩上,小鹿一樣奔跑起來。看著一臉震驚的路明非她嫣然一笑,讓路明非不由得有些心神蕩漾。

    “但是你似乎忘記了一點,我可不是什麽花瓶,之前我可是蛇岐八家的天叢雲啊。戰鬥這種事,我在卡塞爾學院多多少少也學到了一些。”

    “是啊。”路明非笑了,笑得很輕鬆。他忘了最關鍵的這一點,那就是其實繪梨衣說不定比他還強,而且她的言靈是吸血鐮。論殺人吸血鐮或許比不上楚子航的君焰,可騷擾卻是一絕,之前她便輕鬆打斷了楚天驕的攻擊,而繪梨衣的體力又及其優秀,足以扛著他一個大男人跑路。那麽問題就很簡單了,隻需要繪梨衣一直扛著他和楚天驕保持距離,期間用吸血鐮屏蔽對方的遠程攻擊就行了。以她的體力應該可以拖到李蘇趕來,說不定還能連他們直接去找李蘇都行。

    “就是這樣!繪梨衣!就是這樣!快跑!”他大笑著喊。

    “真是溫柔呢,路君。”繪梨衣以遊戲裏一樣的二段跳在空氣中借力,躍上了一棟五層小樓。她回頭望了一眼還在和看不見的敵人糾纏的楚天驕,說。

    “是啊是啊,亞薩西可是gal男主的標準配置……”局麵一放鬆,路明非又忍不住開始白爛起來。他就是這樣的性子,隻要有片刻喘息他便能蹦出個冷笑話。他也曾經幻想過如果他在古代被因為什麽原因捉去殺頭了他也能憑借著這門手藝讓砍頭的大哥笑一笑,說不定還能得條活路……

    “你在幹什麽!繪梨衣!你在幹什麽!別離他太遠!”路明非忽然變成了先前十倍的驚恐,他指著背後的方向大喊大叫:“他有遠程攻擊!還記得那些千瘡百孔的大廈嗎!別離開吸血鐮的距離!”

    “我知道的。真溫柔啊,路君。”繪梨衣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她突然加快速度,遠遠甩開了楚天驕。她抬刀斬開了一棟建築的外牆玻璃,在狹窄的走廊裏狂奔。她最後找到了一個不算大的房間,躲了進去。

    “他能找到我們的!繪梨衣!不能停下!快跑啊!”以為繪梨衣是要在這裏躲到李蘇到來,路明非連忙大吼提醒她。

    繪梨衣卻沒有反駁,也沒有理會。她把路明非放在地上,在這個工具間一樣的房子裏找到了一卷細鐵絲。她用鐵絲捆住了路明非的手腳,又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膠囊大小的信號發射器,塞進了路明非的口袋裏。

    做完這些後,她才再次看著路明非,手指拂過他連青腫都消去大半的臉龐,表情憐惜。“路君是個很溫柔的人呢,在我的麵前一直扮演著sakura的角色。我可是問過很多人了啊,路君扮演一個不像自己的人真的很用心呢。”

    “你在說什麽!sakura也是我!”路明非隱約猜到了什麽,臉色慘白。

    “不一樣的啊,路君。sakura是個知道很多的,總是會帶我去各種各樣地方的人,而路明非是個隻能執行別人的命令,一直都沒有什麽主見的家夥。不是嗎?在三峽的時候也是,在北京的時候也是,在你們潛入深海和我見麵之前也是……一直強迫你做決定真的非常抱歉,一直扮演一個不是自己的角色,一定很辛苦了吧。”

    “不……我……”路明非張口結舌。

    “而且我知道的哦,sakura喜歡的人是我,他說過他喜歡我。而路君喜歡的是那個叫做陳墨瞳的女孩……不是嗎?”

    “明明我隻是一個和她很像的替身而已,卻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繪梨衣忽然笑了。“路君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sakura其實不是真實的,所以……我永遠也沒有辦法擁有他,他隻是一個讓人沉醉的美夢罷了。”繪梨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起長刀走向門口。她的聲音飄渺似風。

    “繪梨衣!回來!回來!”

    “如果……我死在這裏了的話……那麽路君,或者說路君裏屬於sakura的那個部分……會記得我嗎?會……永遠地記得我嗎?”

    “回來!回來!繪梨衣!!!”

    路明非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直到工具間的門被人重重關上。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無法忘記繪梨衣的那個眼神。

    那個眼神他很熟悉,他曾經無數次在鏡子裏的自己眼中看到過。

    那眼神的名字叫做……死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