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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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已從東邊的山頭升起來,把我的影子拖得老長,周圍一片安靜,不遠處幾根剛露頭的青草上,露水尚未幹,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我走得並不快,甚至有點猶豫不決。

    這是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與師父在語言上發生嚴重衝突。以前雖然常有爭執,但都是一種輕鬆嘻笑的姿態,有時甚至純粹為了調節太過緊張的神經,並沒有實質上的矛盾,而且我也從沒真正違拗過他。就算是那次他在狼陣中偷襲我,也在事後不久便消除誤會,心理上並沒產生芥蒂。

    這一次真的讓我有點心涼,不僅僅是對他,還有他描繪的那個世界。也許他說的是真實的,但我就是沒法接受。

    我已經走到幾丈開外了,師父忽然喊了一聲:“等等。”

    我立即停下腳步。

    我覺得,自己走的猶猶豫豫,似乎是有意在等他把我叫住。說起來,師父畢竟是我在這世上認識的第二個人,相處了幾個月,雖說是師徒,其實更像知心朋友,何況我們幾乎每天都在狼群中一起出生入死,幾句爭吵,我其實是無法做到說走就走的。邁步子離開,負氣的成份多一點,而且還是一種孩子氣。

    事實上,在聽到他叫住我的聲音後,我心中反而一陣莫名的輕鬆,想都沒想便轉過身等他繼續說話。

    師父慢慢站起身,轉頭麵對懸崖,慘然道:“你先別走。坦白說,從第一天見到你,我就喜歡你這小子,因為你跟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脾氣倔強,充滿陽光,天資聰慧,但又不經人事,單純得像一汪清水般清轍見底。你就是一塊純樸的美玉,如果不加以雕琢,很可能就這麽被埋沒在這片荒原上了,所以我一直用我的方法對你進行改造,希望你有一天在江湖上大放光芒。不管將來你是否能成為你自己想象中的大俠,但我可以肯定,你會名震江湖。”

    我停下腳步,微感驚訝,他以前從來沒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他之前要麽嚴肅、無情、冷漠,要麽像個孩童般天真、忘我。我感覺他曆盡滄桑的人生背後,仍然保留著一份童心,兩種人格交替出現,有分裂趨向。

    但這個早晨,站在山頂,他麵對深不見底的懸崖說出這番話,卻表現得像個慈父,對我諄諄誘導,夾雜著自責和內疚。

    頓了一頓,他歎口氣繼續說:“小子,你的反抗沒有錯,我對你說的一切也沒有錯,錯的是,這個江湖世界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師父向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氣,續說:“你我相識,純屬偶然,我不是王大,你原本也不叫王二,我們年紀相差一大把,名為師徒,實際上更像朋友。你並不笨,應該感覺得出來,我對你並沒有什麽惡意。我隻是覺得,把你這麽不加雕飾地往江湖上一扔,讓你自生自滅,更加殘忍,所以想方設法幫你築起一道保護之牆。”

    他這麽一說,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回頭重新坐下,嘻嘻笑道:“師父,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不能違背我娘的遺願。你有沒有什麽不殺人的武功,專門用來逃跑的武功也行,教我一些就好。如果有什麽益壽延年、治病療傷的內功之類,那就更好了。”

    師父也回到石板邊坐下,傲然道:“逃跑在江湖上可是件很丟人的事,作為我的徒弟,不能隻知道逃跑。不是我狂妄,當今天下,還沒有人能把我打得落荒而逃。”

    我恢複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語氣,笑道:“師父,你一個人到這片荒原上來,難道不是一種逃跑?”

    師父立即又蔫了下去,歎口氣道:“沒錯,這是一種自我逃避。其實人最難戰勝的,是自己。”

    我意識到玩笑開得有點過分,揭了他內心深處的傷疤,搞得氣氛再次陰沉下來,於是轉換話題道:“師父,我不去名震江湖了,就在這裏做個大俠也不錯。”

    師父:“我可以老死在這裏,而你不行,你還有大好前程。而且,我說過你是個難得一見的奇才,看著你被埋沒,對我而言是一種罪過。”

    我想也不想便說:“教我如何殺人就不是一種罪過嗎?”

    說完我立即意識到自己嘴巴太快,說話沒經大腦,這麽一來,話題勢必又得重新陷入剛才的僵局。

    師父卻比我冷靜得多,並沒有緊接我的話爭執下去,隻是淡淡地問:“你娘隻是要求你不殺人,沒說不讓你學殺人的武功,對不對?”

    我點點頭,反問:“可這有什麽區別嗎?學了殺人的武功,日後難免殺人。”

    師父微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殺人的不是武功,而是使用武功的人。”

    我說:“師父,你又開始繞口了。”

    師父:“你記不記得,你我相識的第一個晚上,一起對付群狼時,我對你說過一句老話,叫‘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低頭沉思了一會:“你的意思是說,不管什麽惡毒的武功招式,它要發揮什麽樣的作用,或產生什麽樣的後果,主要還在於我怎麽運用它。對吧?”

    師父微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一點都不傻。剛才的一番爭執倒也提醒了我,一個人成魔還是成佛,主要取決於他的內心,與外部環境的關係並不大。”

    後麵幾句像是自言自語,我沒怎麽聽懂,於是笑著打斷他:“師父,你怎麽又開始神神叨叨了?趕緊給我說武功吧。”

    師父回過神來,一臉嚴肅道:“好,說武功。現在不管江湖上的黑暗與罪惡,拋開是否需要殺人的想法,單純地說武功。不過,當初我創製這套‘絕命六式’,顧名思義,目的隻是用來殺人。所以,我們還得從這套劍法的攻擊部位說起,然後再講招式變化,力量把握。等你明白了這套劍法的精義,殺不殺人,就不重要了。”

    我點點頭說:“別鋪墊了,能不能簡單直接一點?”

    師父笑道:“臭小子就是那麽性急,這個毛病要改改。記住,出劍要快,性子要慢。”

    我說:“老王,我覺得出劍快和性子慢,好像是一對矛盾呀,性子慢不就會影響出手猶豫不決嗎?”

    師父:“這隻是它們相互影響的一個方麵。從另一方麵說,與人對敵,要沉得住氣,沉住氣判斷才能準確,出手才能做到又快又準。如果性子太急,會導致心跳加快,然後判斷失誤,出手慌亂,雖快猶慢。”

    我點頭:“師父,我好像有點懂了。”

    師父道:“懂了就沉住氣聽我說,不許胡亂打岔。絕命六式,招招要命,首先是指每一招的攻擊部位而言。其實人身上大部分位置受到嚴重攻擊,都能致命,但能瞬間致命的,不外乎頭部的雙目、太陽穴,喉部,前心、後心,下陰等幾處。”

    我問:“是不是每個部位有一招,合起來就叫‘絕命六式’?太陽穴和雙目離得這麽近,從位置上說,完全可以合成一招嘛,叫‘絕命五式’豈非更簡單?”

    師父說:“如果單純從位置上劃分,你的說法有道理。但是,仔細分析起來,攻擊雙目和左右太陽穴有很大的區別。雙目是頭部乃至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與人對敵時,每個人對於雙目的保護最為敏感,所以,通常來說取人雙目是最難的。而太陽穴位於頭側,在與人交叉而過時,攻擊起來相對較為容易。另外,雙目沒有骨頭保護,一旦攻擊成功不需多大力氣,便可直貫而入,這個部位要讓人死,關鍵在於‘準’和‘深’;而太陽穴呢,雖為人身最大的死穴,卻有骨頭包裹,必須有一定的力道才能刺進去,就是說,招式得有‘勁’。當年我初創這套劍法時,確實是將這兩招合而為一,後來發現使用起來頗為不順暢,才把這招劃分成兩招,結果威力大增。”

    我小聲地問:“師父,你得用這招殺多少人才能發現不順暢?”

    師父歎道:“不提這些往事。等你把這些招學完了,用不用或者怎麽用,都在你自己把握。就算你不用,你也得對自己的脆弱部位有所了解,別人用類似的招式攻你時,你知道怎麽化解。”

    我不再插嘴。師父繼續道:“頭部本來還有個百匯穴是致命要害,但此處用劍攻擊不易,隻適合重物撞擊,所以本套劍法中略去。頭部下來就是咽喉,其實整個頸部都是致命脆弱的部位,所以這一招涵蓋的範圍很寬,招式也比較複雜。接下來就是心髒,‘絕命六式’中攻擊心髒有兩招,一招攻前心,一招攻後心。這兩招因為敵人的位置不同,自己的攻擊手法和步法都不一樣。最後就是下陰了,屬於下三路,進攻時自身一般蹲著或躺在地上。”

    師父最後籲了一口氣:“致命部位就這麽幾處,聽起來很簡單。但攻擊起來一點都不簡單,因為每個人都會對這些部位都嚴加防範。所以,能不能做到有效的出擊,就看你的招式是否足夠奇妙,能不能突破防衛直達目標。”

    師父站起來,冷冷地說:“現在,拿起你的劍,我一招一招示範給你看,你跟著做,先感覺一下。”

    許多年後,我知道師父是一代武學宗師。他所創製的“絕命六式”,可謂空前絕後,名字聽上去再簡單不過,其實每一招都包含十七八種以上的變化,整套劍法的各路變化在一百種以上,繁複奇妙,陰險狠辣,招招都在敵人意料之外,招招都要人性命。

    我起初以為,師父會在當天就把整套劍法講解完畢,然而,實際上整整一天下來,師父隻授了第一招:“絕目式”。

    從早晨到黃昏,我聽得入了迷,忘記了饑餓,忘記了時間。盡管如此,一天時間裏,這一招我卻仍然沒有入門,連變化和用勁要訣都沒記全,這讓我大為泄氣。

    師父常說我是練武奇才,我對此產生了嚴重的懷疑。著名的王大俠,當年練武時一天一招都沒練成,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回家的路上,我無精打采,一是因為饑餓,二是因為學劍進度讓我沮喪。

    師父冷不丁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創製這套劍法用了多久?”

    我懶洋洋地答道:“師父你肯定沒我那麽笨吧,一天下來一招都沒搞明白。”

    師父冷笑:“你說得倒輕巧,一天想學一招?那做武林高手也太容易了。我完善這套劍法,前後共花去八年時間。最初有三十六招,我曾經以這三十六招劍法橫行江湖數年未遇敵手。後來意外失去右臂,使得我靜下心來把這三十六招合並、刪減成六式,也就是說,平均下來,‘絕命六式’每一式耗去我一年多的時間,中間還有無數次的實戰經驗磨練、感知、改善。而你居然妄想一天就學成一招?”

    經師父這麽一開解,我心情舒暢了一些,心血來潮地問:“師父,在這八年的時間裏,你有沒有把這套劍法傳授給別人?”

    師父陷入沉默,我便知道自己在江湖上還有不認識的師兄。這不足為怪,以師父的武功見識,在江湖上闖蕩幾十年,如果不是因為性情古怪,早應該桃李滿天下。

    幾個月以來,我從他的言行推測,他似乎被最親近的人出賣過,因而傷心絕望,以致性情大變,於是遠離江湖,跑到這片荒原上來自稱王大,擅自做我這個大俠的師父。

    現在我進一步推斷,可能這種難以容忍的背叛來自他曾經的徒弟。果真如此,我的這句問話又觸及了他的舊傷。所以,我一見他沉默,便不再追問。

    此時太陽已下山,夜色逐漸降臨,我與師父肩並肩往回走,斜眼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周圍一片安靜,沒有狼出沒。我和師父的腳步聲,就是這個世界惟一的生命跡象。過了許久,師父才緩緩地說道:

    “日後在江湖上行走,遇到武功招式跟你相近的人,不要套近乎認什麽師兄弟。萬一動手,不能猶豫,要盡全力,能殺則將其殺之。”

    師父這幾句話說得緩慢、沉穩,不帶感彩,我聽來卻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不知怎麽接話。

    頓了一會,他又說:

    “記住我的話,在江湖上遇到左手使劍或左手用刀的人,都要特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