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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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戟英姿無覓處,淚向天傾白門樓

    *

    祁寒和趙雲往郯縣一行,自然是撲了個空。二人還未入城,便已驚悉曹操竟在數日前就拿下了此城,此際呂布早已敗退,據守下邳!震驚疑惑之餘,二人連忙掉馬,趕往營寨。

    卻沒想到,郯縣失陷,浮雲部竟還氣氛如常。

    其實浮雲部眾人,除卻孔蓮認為事有蹊蹺,整日黑著臉生悶氣外,旁人都還蒙在鼓裏,連丈八也渾渾噩噩的,並不認為他們是上了當,被騙得撤軍的。

    部眾聚於營寨原野之上,照常操戈練兵,好不自在。撤軍以後,他們都已將自己當做了徐州之戰的局外人——何況呂布頹勢已定,他們就算要援,也沒那個本事顛覆乾坤。

    是以,當趙祁二人快馬加鞭趕來,部眾們才驚愕恍悟——原來那日浮雲頭領的兄長,竟然真的是口傳偽令,欺騙他們!

    華恒等人跪在地上麵露愧色,垂頭不敢正視二人。神色怏然,隻敢稱罪。

    但此刻,祁寒和趙雲哪裏還有心思懲治他們?隻得揮手命他們先下去。

    趙雲坐在案桌之後,握緊了拳,臉色陰沉極不好看。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覺滿腔的怒意填壓在胸膺裏,發之不出,咽之不下。一時沉默不語,半晌沒有說話。

    祁寒將手扶在眉心,亦自皺眉思忖。

    照理來說,趙義完全沒有相幫曹操的理由……

    可他卻真的這麽做了。

    簡直匪夷所思。

    趙雲能不生氣傷懷嗎?這場戰爭可不是一場兒戲。他們在木屋之時,趙雲就已經聽過了祁寒的三個錦囊之計——而最後一環,火燒良成糧倉,便是此役性命攸關、生死存亡的關鍵。浮雲部靈活機動,呂布將如此重任交到他們手上,誰料到,他的兄長竟然親身攔阻,以一道偽令騙回了軍隊,害得高順陷陣營全軍覆沒,高順也失陷在了火海中不知生死……

    浮雲部這一退兵,不僅害慘了呂布,更是拱手將徐州送到了曹操手中!

    曹操是誰?在趙雲心中,往大了說,他是國賊;往小了說,他是滅門的死仇。

    他的親兄,怎麽可以……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饒是趙雲再鎮定堅韌,聽到這消息時,仍然是如中雷擊,心生強烈的悸怒驚疑,一出手就將帳中的茶水拂在了地上。

    他坐在案前,整個人宛若被冰封凍住,全身上下釋放著森冷冰寒的戾氣,連他身旁的祁寒,都感覺到了壓抑壓迫,無從安慰他。

    “此事全怪我!誤中了敵人的奸計。若非我臨時回轉,丈八和三位副頭領也不會起爭執,導致良成燒糧之行失敗……都怪我!我明知此事蹊蹺,竟然還是上當了……”

    摒退眾人之後,孔蓮單膝跪地,神色頹喪大聲請罪。

    趙雲額頭青筋跳動,抿緊了唇,麵沉如水,眉目如鋒,冷冷地看著他。孔蓮能感覺到他澎湃的怒火,但卻又覺得,趙雲那那寒冷而複雜的目光,猶如實質般的怒火,似乎並不是對向自己,而是越過自己,飄向了某處不知名的虛空。

    即便如此,孔蓮的心情依然非常糟糕。這幾日他終日擔憂的事,終於在趙祁二人回來的這一刻,得到了證實。他們還是負了頭領所托。

    他因而瑟瑟委頓著,緊縮肩膀,不敢正視趙雲的視線,臉色蒼白。

    丈八緊皺起一副濃眉,悶悶道:“二弟,此事怪不得孔蓮。”

    趙雲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案腳登時發出一聲裂響。

    祁寒靜靜看了他一眼,上前扶起孔蓮:“與你無幹。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隻得立刻補救。丈八大哥,”他轉向一旁悶聲苦臉的漢子,“你即刻點兵,著三千騎兵精銳,與我和阿雲火速前往下邳馳援。孔蓮,你率餘下步兵部卒,隨後趕來。速速去辦。”

    孔蓮、丈八二人,這才一掃頹靡之氣,抱拳領令,飛速去了。

    祁寒回到趙雲身旁,握住他袍下冰冷發抖的拳頭。

    趙雲迷茫地抬起眼來,眸中閃逝的一抹哀慟灼傷了祁寒的眼睛。他緊緊攥住趙雲的手,感覺到了心疼。

    趙雲道:“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記得那件事?”

    是不是長兄趙義沒有親自經曆過滅門,沒有看過父母親人慘死在麵前,就感覺不到他的痛苦?否則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祁寒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這十多年來,趙雲的成長是在一片血色仇恨中度過的。他的痛苦,掩在袍胄甲衣之下,藏得很深,卻如同頑石,無一日不在。此時,顯然被這件事激了出來,掩蓋不住了。然而趙義……

    趙義此人真的非常複雜。

    莫說是他看不透,就連趙雲身為對方親弟,竟也看不懂。

    祁寒搖了搖頭:“或許,你的兄長,另有苦衷吧。”也隻得這樣安慰了。

    趙雲目光一閃,無聲低下頭去,像個孩子一樣,有些迷茫無助,任由祁寒扳起他的肩膀,將他高大緊繃的身軀擁住。

    祁寒學趙雲哄他那樣,啄了一口他的額發,道:“打起精神,部眾還在等你統兵。你那仇人,不就在下邳麽。”

    趙雲猛然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眼,黯然的眸光一寒。旋即刷的亮了起來。

    是啊,曹操就在下邳。

    這麽多年,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麽。

    祁寒隨趙雲出帳,仰頭望向天際,在那裏,一彎新月如鉤而掛。不知為何,他心中忽地一陣悲涼,不由自主,望了一眼趙雲白袍迎風的背影。

    那一瞬間,他也不知自己是感應到了什麽。

    或許……是呂布吧。

    奉先,奉先,你可一定要,等著我啊。

    **

    下邳城初破,戰火未息,流民繚亂。整座城就像一座孤島,被渾濁的河水澆灌,一派淒涼景象。

    曹軍得勝不過半日,城中已遭了浩劫。兵卒挨家挨戶地搜羅,呂府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外人不知他們在找什麽,隻見到曹兵尋而不得,就燒殺搶掠,趁機擄走糧帛財物。

    劉備的家眷悉數獲救,曹操此時沒心思管這些小事,自然都放歸了劉備。

    這一戰,曹軍雖然折損不少,卻也算大獲全勝。然而奇怪的是,三軍上下不見表功慶賀,曹操的中軍主帳裏,更是一派的壓抑窒悶。

    曹操細眉緊皺,麵有愁容。

    他已經親自審訊過諸將,侯成等人皆對祁寒的下落一概不知,他們說,溫侯與陳公台或許知道些什麽,可惜這二人……

    曹操惱怒之下,直將案頭竹簡拂了一地。

    ……

    這一夜,曹軍戒備森嚴,並不鬆懈,竟將下邳城守得猶如鐵桶一般。

    趙雲和祁寒一路風馳電掣,急領了三千精騎趕到,然而,據斥候回報,他們才得知呂布傍晚已經戰敗,曹操軍隊虎踞下邳,擁兵數萬,固守難攻,不得已,他們隻得退往野外紮寨安營,再作打算。

    待選好營地,已是入夜時分。將士們借火把的光亮,四處走動,來回布置營帳,盡是嘈雜的聲響。

    祁寒焦急無比,穿著袍披甲胄,在帳前來回踱步,眼神不時就飄在一旁啃草的小紅馬身上。

    趙雲安排完紮營事宜出帳,便見祁寒滿頭是汗,眉頭緊鎖,一臉的焦灼,已是急得快要跳起來了。

    趙雲眼中閃了一閃,走了過去。

    “阿寒。”他一把攥住祁寒的手,竟發覺他掌心一片濡濕汗水,眼中不由一陣錯愕,忙安撫他道,“曹賊素來惜才愛才,又與呂奉先有舊……想必是不會殺他的,你莫擔心。”

    “不,有劉備在!劉備會跟曹操進讒,會害死奉先!”祁寒受驚般反握住趙雲的手,甲尖都掐進了肉裏,眼神中滿是惶急,“阿雲,你安置好眾人了嗎?快隨我進城,我要去探呂布的消息……我要救他!”

    趙雲不知道祁寒為什麽篤定了劉備會跟在曹操身邊,又說他要加害呂布,但想起自認識祁寒以來,他的那些詭異而精準的判斷,不由一怔。

    祁寒見他沉默,立刻道:“那我自己去了!”

    說著甩開趙雲的手,便要去牽小紅馬的韁繩。

    趙雲眉峰一蹙,一把將他拽回懷中:“阿寒。我適才隻是在想,該要如何混入城去。”

    祁寒如此憂心呂布,他不否認自己確有一點醋意,但還不至於在這種時候撚酸吃味犯糊塗。

    祁寒已是急得雙目泛紅,布上了縷縷血絲,呆呆道:“那該怎麽進城啊!”

    他終究不熟悉此間的人情世故,此刻心中一急,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趙雲見他這般模樣,眉頭微皺,旋即拉起他的手,吹唇喚來玉雪龍,沉聲道:“罷了,我們上路再想。事情緊急,快先上馬罷!”

    祁寒愣愣地點頭,趕緊隨他翻上了馬背。

    小紅馬親昵地蹭向主人,昂首一嘶,與玉雪龍灑開蹄子,疾馳往下邳奔去。

    ……

    繁星漫天,朔風呼號。

    趙雲和祁寒在城外一處農家換裝易服,將馬兒放進山林。二人穿著棉衣布衫,擦花了臉,拿布帛裹住銀槍,挑起兩個土產簍筐,扮作錯過宿頭的縣民,使錢賄賂了南門的幾個曹兵,成功混進了城去。

    本要伺機詢問呂布的下落,卻見一些流民夾道奔走,摩肩接踵,口說紛紜,正嚷著去看熱鬧。

    祁寒心頭一凜,忽地一把拽住一人,急問道:“你們可是去白門樓?!”白門樓正是呂布絕命之地……

    那漢子怔怔望著祁寒抹花的臉,雖看不清容貌,卻被那雙異常俊美的眼睛晃了神。聽得喝問,才驚覺手臂被掐得生疼,忙道:“是啊!城門口要斬殺降將示眾,我等想一睹呂奉先真容……”

    戰亂之下,唯有流民才有心思看這殺人的熱鬧,甚至做著某些趁亂謀利的盤算。

    祁寒不等那人說完,已鬆開了他,奮力朝前衝去。

    趙雲抿唇皺眉,隻見到祁寒一晃而過的側臉。他心有所感,急忙跟上,抬臂擋在祁寒身前,排開人叢。

    街道狹窄,數百流民湧堵在前方,趙祁二人花了一刻鍾,方才擠到隊伍最前方——眼前正對一片白色的城樓石壁,於夜色之中,火光點點,人聲嘈雜。那城牆宛若蟄伏的巨獸,寂立蒼涼。

    二人越眾而出,視野一時開闊。祁寒不過一眼望去,已是肝腸寸裂!

    但見城門之上,粗繩垂縛著一條高大的身影,由上而下,懸掛在城牆外沿。

    隻是,那魁偉的身形猶在,素來英武傲世的身姿,卻再也難以挺拔。

    呂布以詭異的弧度垂著頭顱,唯有死人和頸椎斷裂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弧度。

    那一身華貴雄偉的鎧甲錦袍,金冠獅帶,全已破碎砍爛,鮮血淋漓。

    身上幾處要害,都插著箭枝。殷紅刺目的鮮血從他身上流下,在白色的城牆上蜿蜒出藤蔓一般的形狀,又在牆角土地上匯聚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滴答。

    滴答。

    黏稠的血漿從他足尖那雙皂帛鉤錦雲履上緩緩滴落,在祁寒眼中,變成了極慢的鏡頭,一點一滴,悉數沒入他的眼中。

    趙雲在祁寒崩潰大喊之前,捂住了他的嘴。

    祁寒的眼睛霎時脹紅得猶如染血一般。他目眥欲裂,惡狠狠瞪著趙雲,咬他的手掌,拚命搖頭,隻想要衝上去,隻想要朝著呂布的屍身奔去——

    趙雲不得已將他製住。祁寒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趙雲雙臂之上,身體被迫懸空,喉嚨裏嗚咽著,雙足亂蹬。

    可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滿心裏隻有一片無窮的恨意!

    他好恨!

    他恨自己的狂妄自大,自以為是!

    他竟真的自信到,以為憑借那三個小小的錦囊,裏頭細細密密的計劃與安排,自以為百密無一疏的周詳策略,便可以保呂布安然無事……

    他好恨,他好恨啊!

    趙雲貼近他的耳朵,低沉的聲音仿佛越過了無數重的山水霧障,渺渺飄入耳中,他的聲音那麽溫柔而篤定:“……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回不回來,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浮雲部被騙走,我們始料未及。就算早回來半個月,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抵擋不住曹操大軍……阿寒,阿寒,你清醒一點!”

    趙雲其實重複了好幾遍,祁寒仿佛才終於聽懂了。他抬起遍布血絲的雙眸,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祁寒漂亮的墨瞳已然失去了光彩,黯淡灰頹得像一個空殼。

    趙雲痛惜地看著他,雙眉如鋒,眼中盡是擔憂。

    祁寒注視了他半晌,才怔怔鬆開了趙雲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那一瞬間,他全身的力氣也像是被抽空了,靠在趙雲身前,提不起一絲氣力。

    他想要嘶吼痛哭,聲音卻哽在了喉嚨裏,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雙眼幹涸劇痛得像要爆炸。他哭不出來。

    他隻覺出了無比的痛苦和迷茫。

    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分明在不久前,才決定要真正融入這個世界,接納這裏的人們,不再將自己當做一個看客,而要將他們作為活生生的朋友,融入他的生命裏……

    可城牆下屍積如山,他的呂布死了。

    呂布死了。

    呂布死了……

    他已經痛苦到不知道該去怪誰。

    是怪被人追殺而誤入駱馬湖的自己,還是怪闖陣受傷沉重的趙雲,還是蒼天有意無意的戲弄?

    趙雲見他狀態不對,手腳虛軟,伏在自己身上,不由歎了一聲,俯身將他負在背上,緩緩步出了人潮。

    ……

    這一晚,夜半時分,星月無光,天上又飄起了雪霰。

    寒風中一道身影陡然出現在人去樓空的城牆前,一霎之間,值守的曹軍紛紛仆倒在地。

    那黑影搭弓,抬手一箭,已將懸掛城垛的繩索射斷。旋即猿臂輕舒,接住了下墜的身影。

    異樣的響動驚起了城牆上的守軍,喝叱聲裏,他們正要射箭將人攔下。正在這時,城樓正對的密林中,突然激射出數十支小箭,嚶嗡有聲,連綿不絕,掩護著那道敏捷的黑影,沒入(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