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一百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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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扶柩餞行欲西去,雷鳴風動槍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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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青雪消,紅日似火。

    下邳城上下退水安民,一派惶亂景象。

    曹操雖獲徐州,入主了下邳,但尋子不得,心中竟無幾分獲勝的雀躍快意,反倒愈發焦躁。他著人日夜審訊,竟不得要領,摸不出半點長子的行跡,越發惱忿震怒,已是將呂布帳下連夜誅殺了大半。下頭曹軍將士被催逼緊了,壓力倍增,搜尋時屢有屠城之舉發生,曹操知悉之後,卻也是放任。

    須知古人屠城,也是為殺盡不化之民,進而鞏固統治。曹操雖手握天子重兵,然而勢力再大,終究不能覆蓋東西廣袤之域,一旦還都,留守徐州的軍隊便隻得兩三萬人,若非眾人勸阻,他還真打算一舉屠城,殺盡此間難馴百姓。

    .

    這日清晨,趙雲命嚴烈等人扶靈送呂布晶棺往西北去,祁寒依依不舍,在道旁佇立,扶柩良久,沉吟不語。他幾度掀開黑布,見棺中人麵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如趙雲所說,這口玉棺能葆得人肉身不腐,他心中這才存了幾分希望,放了嚴烈等人離開。

    臨行前,祁寒驀地彎腰,從地上掬起一捧雪來,灑在呂布棺上,口中低低呢喃了一句什麽。

    趙雲靜靜看他一陣,二人攜手站在路口,目送眺望許久。直到隊伍轉過山坳,看不見了。

    趙雲揉了揉祁寒的頭,溫聲道:“回去吧。”

    祁寒應了一聲,搓了搓手上的雪沫。

    趙雲垂眸瞥了一眼,將他的手捂在掌中煨暖,動作輕柔。

    他目視著前方,仿佛談論天氣一般平靜,沉聲道:“昨夜部眾探得了確切消息,今日車騎將軍車胄與陳登父子將在迎爽門設宴,送別曹賊。既是餞行酒宴,戒備一定鬆懈,此乃天賜良機,我欲前往殺之。你先回營寨,丈八等人已開始拔營撤軍,你等走後,我隨後便到。”

    祁寒長眉一皺,仰頭看他:“你隻身前往?不行,太危險了,你是將曹操那些武將視作死物了麽?”

    趙雲知他擔心自己,心頭一暖,抬手撫上祁寒雙頰,眸光粲然:“阿寒放心,如無十分把握,我自不會涉險。昨夜我已親身前往查探過了,那迎爽門乃是下邳城西門,高二丈八尺,下廣七丈,上廣丈又八尺,外砌以赭磚大石,內中有一壇台,寬逾十數丈,可作酒宴之用。當中墀級低緩,地勢迥異,若帶多了人馬,反倒要束手束腳。我一個人去,留玉雪龍在城牆下方,反而不易引人注目。待我手刃曹賊,便可及時跳下城牆,馳馬而走。”

    祁寒聽了,眉頭不僅未鬆,反皺得更緊。

    不知為何,聽了趙雲的話,他深覺不安。

    本來送走呂布棺槨,就已經心情抑鬱難受,更何況,此刻又要見趙雲涉險……而他,卻似乎幫不上忙。

    祁寒抿起薄唇,盯住趙雲的眼睛,見他眼中一片堅定。他滿心想要勸趙雲別去,但話到嘴邊,竟找不到理由去阻攔他。

    趙雲的話沒什麽破綻。他身負血仇,也不是祁寒能體會得到的。就算祁寒再怎麽憐惜他,感同身受,內心裏再怎麽發怵擔憂,也不可能對趙雲說:阿雲,你別報仇了,不要去。

    祁寒的手緊緊反攥住趙雲,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眼,良久才道:“既如此,你須答應我,一切以你的安危為要。”

    趙雲報以一笑,仿佛漫天的金紅陽光全落在了他臉上。他將祁寒的手握在唇邊,輕輕一吻:“好。答應你。我一得手,便會飛奔趕去找你。”

    祁寒卻沒笑,蹙著眉,一臉嚴肅地鄭重點頭。這才放任他牽著自己,回了營寨。

    一路上,兩人都出奇地沉默,默契地沒有說話。

    祁寒察覺到趙雲的掌心滾燙,滋滿了汗水。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脈搏跳動得很快。

    他知道,趙雲緊張至極。

    但為了讓自己安心,趙雲便裝作無事。他笑得這般燦然,是因為,今日,他終於可以去了結那樁壓在他心頭十多年的沉重仇恨了……

    曹操身周高手環伺,想要刺殺他哪那麽容易,遑論要全身而退,但趙雲一臉的輕鬆平靜,風輕雲淡,倒像要去迎爽門赴宴一般。

    祁寒心中不安,卻克製自己,沒去拆穿他。

    .

    下邳城,迎爽門,祈穀壇。

    車胄代領徐州,喜氣撲麵,陳登陳珪父子得了曹操青眼,入主廣陵,自也是春風得然。諸人持宴,將送別酒席布於壇台上方,場麵莊嚴肅穆,雅靜堂皇,倒也有幾分厚重大氣。

    這日天上兀自飄著雪霰,一輪亮白的太陽高懸當空,照得壇台上方熠熠生輝。墀級左右擺了花圃,雪中著白,三色臘梅,更增氣氛。壇台中央,祭桌數台,雕彩漆盤、浮紋赭箸、青底沉銅杯,一應俱全。盤中擺放著炙肉豬頭,時鮮水果,爵壺樽觴中皆飄出濃冽酒香,依照慣例,先敬天地,再飲賓主。

    侍女宦官魚貫而走,將溫好的陳年杜康酒送上,斟滿賓主席位。

    曹操獨站高台之上,一襲暗色袍披,雪霰輕飛,寒風送爽,他臉上卻不見分毫喜色。內心憂忡,隻是擔心尋而不得的長子。但他已耽擱不得,須要還歸許都了。

    見人差不多到齊,曹操一指席麵,朗聲道:“諸君入座吧。”

    “是!多謝明公。”墀下文武官員彎腰趨身,恭敬無比,齊聲呼頌。

    曹操首先入位,許褚猶如鐵塔一般按劍站在一旁,下首方乃是曹仁夏侯惇等親腹,劉備關張三人與他的幾個親兵侍女一同,坐在較遠的次席之上,其餘人等各按官職大小排列,紛紛入席落座。

    眾人還未坐定,便聽得鼓瑟聲起,樂音飄搖,竟是陳登早早安排了歌伎舞姬,蓮步逶迤,緩緩入了場來。眾人多半都還站著,見此輕歌曼舞,靡旎巧音,俱是精神一震,胸中暢快。壇台正設在城樓之旁,位於高處,此際寒風不凜,雪花如鹽,倒讓人倍覺清冷舒爽。

    而另一邊,此時,趙雲正藏身於城牆上的十數名巡衛兵中。他站在最末處,反倒離前方高台最近。

    身旁一名兵卒低聲疑道:“喂,你這腳旁的是什麽?”抬起下巴朝他足邊一個軟鼓囊囊的包袱努嘴,挑眉道,“怎地我從未見過你?”

    趙雲道:“我乃是張文遠將軍帳下親兵。戰敗歸降,昨夜才調來此處。這袱包中是我的隨身衣物,待換值過後,我還須挪移軍帳,與你等住在一處。”

    那兵聽了,登時釋然,還朝他一咧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原來如此。我那帳頭還有一席空位,你今晚便可搬來住!怎樣?”他見趙雲臉上雖有幾抹黑漆,或許降兵不及清洗,但仍可看出英俊不凡,令人不由自主生出親近之意。

    趙雲聽了,卻不置可否,隻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他身上所穿乃是最普通的曹軍服飾,甲胄鮮明,領結處係一枚黑巾,精神颯爽。雖身披幘冠魚鱗玄鐵甲衣,但他身姿高昂,器宇挺拔,畢竟與周遭的士兵大不相同,光是那份卓爾不群的氣度,就難以掩蓋。趙雲知自己身量高挑,因此盡力低著頭顱,雙眸卻緊緊盯著高台上冠冕綬服的曹操。

    那,就是當夜滅他滿門的仇人。

    雖然隔得遠,但那人的眉目麵容,早已深深烙刻在了趙雲腦海裏,絕不會錯。

    趙雲的眼神倏然安靜下去,再無一絲波動,靜寂得像是一個死人。

    他很緊張,緊張得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衝去。

    他甚至激動得快要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雙眸漸漸染上血紅的顏色。

    這一生,他從未如此想要手刃一個人。

    而這個血色的願望,他盼了十多年,今日,終於可以得以實現!

    他知道,唯有殺了曹操,殺了他,這段塵埋的仇恨才能徹底了結。他的心,才可以真正得到釋放。

    不多時,飲宴開始,鍾瑟齊鳴,氣氛漸佳。有人把酒賦詩,武將們鼓噪言笑,徐州名士並陳登父子一同,從旁攛掇雅興,曹操思子心切,多飲了幾觴,竟也隨著站起身來,開始踱步吟頌。

    趙雲眸光厲如寒刀,殺氣凜絕,直將曹操的臉毫發畢現,看入眼中。因他踱步忖詩,隻得見到側臉,趙雲瞧著瞧著,卻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竟陡地升出一種慌亂錯愕之感。

    ——那副側臉,那耳廓的形狀,為何,為何竟如此的親切熟悉!

    他胸口微覺滯塞,還不及思索,曹操已賦得了句子,悠悠吟誦起來——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鹹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

    斑白不負載。

    雨澤如此,百穀用成。

    卻走馬,以糞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養有若父與兄。

    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

    囹圄空虛,冬節不斷。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

    恩德廣及草木昆蟲。”

    其聲沉沉猶如鍾磬,趙雲聽完,將這些句子咀嚼一番,心頭劇震,驚疑萬分地想:“……這曹賊怎會吟出如此悲天憫民,胸懷黎庶,安平天下的佳句?!這般宏願心境,竟比堯舜禹湯更為英明壯闊!”

    他按劍的手竟有些顫抖起來,緊盯曹操的側臉,額頭開始泌出細汗。

    但趙雲轉念之間,便立刻否定了自己這種觀感,對曹操更加惱怒憎恨,暗想道:“是了。這曹賊乃是世間最大奸大惡之人,他奸險機狡,慣會偽裝,這些詩賦,根本不是他心中所思所想,乃是為了蒙蔽眾生的惺惺作態!”

    曹操賦完一首,仰頭痛飲一杯,道:“敬蒼生!”

    席中一時寂靜無聲。眾人隻覺餘音未絕,似有回音敲擊在心頭。

    尤其曹操的心腹臣屬荀彧等人聽了,更是倍生感慨。主公思念曹昂,現今在軍中已不是秘密,人所皆知,他們本以為曹操此賦定與思子相關,誰料,卻是一首憂國憂民,渴望太平盛世的大愛辭賦。

    徐州官紳更是全副怔住,默默回味著曹操句中之意,無不感慨於心,心潮澎湃——這般的偉誌宏願,恢弘氣度,簡直隱有帝王之姿!

    眾人由衷感佩,不約而同朝曹操投去敬慕的眼光,紛紛舉起酒杯來。

    曹操獨自站在那裏,手握青銅酒觴,頻朝眾人致意。然而,便在這時,異變(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