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一百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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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三章、青梅煮酒論英雄,覆巢江南擊袁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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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入京以來,四處兢業,如履薄冰,處事圓滑,與人為善,半點也不敢行差踏錯。明堂上坐的天子獻帝,乃是曹操手中的棋子,詔令皆出自曹操之手。許都之中,曹丞相更是耳目遍布,劉備雖得了個左將軍的虛職,卻無半點實權,因此更加謹小慎微。

    前日田獵打圍,曹操與獻帝並駕齊驅,取了天子的寶弓金箭射殺了一頭花鹿(天子逐鹿之意),百官見到鹿身上的金箭,以為是天子射死的,紛紛上前道賀。曹操不避不閃,竟然擋在獻帝前方,接受百官的覲賀。

    關羽性情忠直,見臣無臣道,淩於漢帝之上,立時怒發衝冠,長眼一眯。他手中偃月長刀微動,欲要就地斬殺曹操。把一旁的劉備嚇得不輕,連忙死死拽住。事後想來,越發驚心動魄,幸虧當時曹操心情大好,沒有留意到他們。

    從那以後,劉備更加謹慎低調,他在後園中辟出一畦菜地,每日挑水澆菜,事事親為,以作韜光養晦之計。關張二人不能理解,便自行出去與人結交玩耍,劉備心懷大誌,隻告誡他們在外不要惹事。

    尤其,是在昨夜他與國舅董承密謀過那件事之後……

    這天午後,許褚和降曹的張遼突然帶了幾十個禁衛進了園子。劉備大驚失色,忙問:“二位將軍找我何事?”一時隻覺心跳擂鼓,烏雲罩頂。

    許褚虎聲道:“不知何事。丞相叫我二人來傳你。”

    劉備看向張遼,見他也搖了搖頭,隻得起身洗淨泥土,換了冕服玄衣,與他二人同去。

    曹操一見劉備,便哈哈大笑:“玄德,你在家做得好大事啊!”

    劉備一聽,霎時麵如土色!心頭叫得一聲苦:“不想曹操耳目如此靈通!昨夜董國舅才來找我,他今日便知道了!”

    沒等劉備說話,曹操一臉笑容,牽了他到後園亭中坐下,道:“玄德,你竟然學人在家中開辟園圃,蒔花弄草,實為不易!”

    劉備額頭一溜的冷汗,這才知道了,曹操原來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不怪他沒有膽色,隻因昨夜與董承所謀之事重大,他是心虛了。

    劉備連忙道:“近日閑來無事,一點消遣罷了。讓丞相見笑了!”

    曹操挑眉:“玄德可是在抱怨沒有實務?”

    劉備心裏一咯噔,又趕緊搖頭:“決計不敢!”

    曹操不置可否,指著園中枝頭青垂的梅子:“梅子與我有緣。今日見它們長得好,又有從徐州取來的蘭陵美酒,想起使君來了,故特意請人邀使君來與我共飲。”

    劉備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地,暗自拭汗,腆臉笑了幾聲。

    亭中樽俎酒食齊備,盤裏青梅堆疊如同小山,銅尊中盛了煮熟的美酒。

    劉備刻意討好,兩人倒是言談甚歡。酒過三巡,天邊彤雲漠漠,烏黑催壓,似是有大雨降至。

    忽然有人嘈雜起來,曹操長眉一軒,起身與劉備一同憑欄望了過去。

    喧嘩者是亭下的仆人,紛紛遙指著東邊。

    便見東邊的荷池旁,緩緩走來一個青年。蕭疏選舉,俊容高絕,一身的驚世駭俗,離塵氣質。劉備一愣,驀然間想起了那一夜在北新城初見祁寒,他那副傲睨清冷的神情,心頭竟湧起一絲莫名的感念,微微一麻。

    青年的身後,天際一片濃黑如墨的雲彩,宛似一條橫貫天際的奇異蛟龍。仆從吸氣之聲不斷,有些是那青年的姿容,有些卻是因為天邊的那道雲彩。

    曹操的目光落在長子身上,問劉備道:“玄德,你可知何者為龍?”

    劉備眼神也在龍雲與青年之前飄忽來去,隻道:“備不知也。”

    曹操道:“伏龍天地,大小隨形,有騰龍、隱龍之別。騰龍者,大也,興雲吐霧,縱於宇宙之間。隱龍者,藏其形,小也,伏於波濤之中,又謂潛龍。如今冬春之交,天龍乘時而變化,就好似人之得誌而縱橫四海。因此,龍者,實際為天下的英雄也。”

    劉備聽了,心中一跳,不由開始懷疑:“他難道在比喻我,是那潛藏深淵、心懷大誌的蛟龍?”額頭霎時見汗。嘴上卻歎服不已:“公文采高深,備領教得了。”

    二人說話之間,祁寒已走到亭前,先與曹操見禮,又和劉備唱了個喏。

    祁寒看了看案前的青梅,心道:“竟是在青梅煮酒?不想卻碰上這般趣味的事。且看看劉備是否如書中所說那般回話。”

    果見曹操拿起酒杯,問劉備:“玄德久曆四方,眼界寬闊,所識英雄必多,可否試舉一二與我一聽?”

    劉備惶然道:“備才陋德寡,怎識得天下英雄?”

    曹操酒盅空了,無聲看了祁寒一眼,祁寒乖覺,立刻坐下給他斟滿。

    “玄德不要過謙。但說無妨。”曹操道。

    劉備緊張兮兮地回:“孟德兄莫要取笑,備交遊不多,是當真不識得那些豪傑。”

    曹操又笑:“就算不識,你也該聽過姓名。不妨試舉一二。”

    劉備隻好說:“淮南袁術,兵多糧足,可算得英雄?”

    曹操笑了起來:“他算什麽英雄。妄偽稱帝,一具塚中枯骨而已,我早晚擒捉了他。”

    劉備道:“那……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人將士極多,能算英雄吧?”

    曹操敲箸隱笑道:“袁紹,他眼下實力的確遠勝於我……但此人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斷難長久。如此之人,豈可稱得英雄?”

    劉備又道:“有一人英姿雄偉,血氣方剛,乃是江東諸俊領袖,孫伯符是也。此人為後起之秀,可當得英雄?”

    曹操道:“孫策不過是沾了他父親的光而已。也算不上英雄。”

    劉備道:“劉表位列江夏八俊,威震九州,必能算得英雄了。”

    曹操卻道:“劉景升名士也,華而不實,當不了英雄之稱。”

    劉備暗自抹汗:“那……益州劉季玉,可算得上麽?”

    祁寒見他抬袖撚汗的動作十分滑稽,忍不住哼笑了一聲。劉備聽到他笑,越發局促不安起來。

    卻見曹操兀自搖頭:“那劉璋因宗室之利,強據天府之地,實為守土之豺,這種人,怎麽稱得英雄二字?”

    劉備已是絞盡腦汁了,隻得胡亂說幾個湊數:“那……那張繡、張魯、韓遂如何?”

    曹操瞥見長子在笑,也忍不住勾唇:“如此庸碌小人,何足掛齒!”

    劉備胸口鬱塞,默然半晌,歎了口氣:“唉,備就說自己才疏學淺,是著實不知啊。”

    曹操扭頭問祁寒:“子脩,依你之見,何為英雄?”

    祁寒收笑斂容,回道:“英雄者,胸懷大誌,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

    曹操聽了,眸中閃過一抹讚賞的光,霎時柔和許多。

    劉備見他父子二人如此淡然,心中卻越覺慌亂,隻是腆笑著恭維祁寒說得妙。

    曹操乜了他一眼:“玄德,你當真想不到這世間誰是英雄嗎?”

    劉備急忙搖頭:“實在不知。還望孟德兄見告……”

    曹操嘬了口酒,隻不露聲色地打量他。

    下一秒,他放下酒樽,卻拿手指往劉備和自己身上一指:“當今這世上的英雄,隻有你劉玄德和我曹操了!”

    劉備心頭轟的一聲,恍若驚雷擊過。手中的匙箸吧嗒一聲掉落在了地上。正在這時,天上轟隆隆一陣悶雷霹靂,閃電撕開蒼穹,將那道龍形的雲彩劈作了兩半。

    曹操將眸子一眯,盯著劉備看。

    劉備朝他笑了一笑,俯首從容地拾起筷箸:“這道雷聲,煞是驚人。”

    曹操“哦”了一聲,盯著他手中竹箸:“想不到玄德竟然還怕打雷。”

    劉備笑道:“備生性怯懦,自然所懼甚多。”話落,執起一枚飽滿漂亮的青梅,遞到曹操小盞之中,曹操見他舉止從容,心中那點懷疑便即釋然,也不再言語。

    眼見二人要將此事輕輕帶過,祁寒卻突然插嘴道:“咦,劉皇叔的臉色怎地如此難看,今日天氣寒肅,你卻額頭見汗,莫不是有病在身吧?”

    曹操聞言便朝劉備審視過去,細眸微睞。本已經釋疑的眼神,驟然變得幽深起來。

    劉備心頭狂跳,恨不能朝祁寒那張似笑非笑的俊臉咬上兩口——適才他被曹操點為當世英雄,如何能不心驚肉跳?筷箸落地,曹操豈能不疑?他本來已經借著雷聲掩飾過了慌亂心虛,不想竟被祁寒攪局。

    劉備心中暗恨,麵上卻不敢表露,隻是趕緊誠聲道:“大公子所言不錯。備昨夜給菜畦澆水,確實打翻水桶,澆透了一身,不及換下濕衣,今日才染了些風寒。”

    曹操沉吟不語,似是半信半疑。

    正在這時,忽有斥候傳來急報,曹操也不避忌,當著祁寒和劉備拆了信函火封。

    原來,這年天旱,他們身在豫州還不如何覺得,江淮之地卻已經是受災嚴重,民生凋敝,苦不堪言。半月以前,江南大片地區爆發了大饑.荒,處處可見人吃人的慘劇,袁術的實力遭受了重創。

    沛相舒邵勸袁術散糧以救饑民,袁術聽後大怒,斬了舒邵。後又有部曲陳蘭、雷薄叛變,吞掠了袁術的糧草奔於灊山。近日,袁術已是危如累卵,走投無路,隻得寫了密函奉與袁紹,欲要投奔兄長,將其部隊並入冀州軍,與袁紹一起,共謀大業,鯨吞曹操。

    當中的一路信函被曹操的斥候所得,故而火速來報。

    此時,袁術正動身上路,要先往青州,投奔袁紹時任青州刺史的長子袁譚。

    曹操見了稟報,心中暗自惱恨袁術,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將此事告知劉、祁二人,便問劉備:“袁術雖慘遭厄運,但死而不僵,仍有不少餘部。他若並入了袁紹麾下,河北軍隊的實力勢必大增。玄德,若依你之見,我當如何處置啊?”

    劉備知曉曹操又在試探,忙道:“袁術名門出私,妄稱偽帝,為禍漢室,本就人人得而誅之。此刻竟敢將玉璽奉與袁紹,攛掇其共同謀反,足見用心不良。孟德兄當立刻派人,將其截殺在青州路上。”

    曹操哦了一聲,語音上挑:“我記得玄德與袁公路(袁術)本就結有舊怨。今我欲遣玄德往赴青州,替我阻殺袁術,你可願往?”

    劉備心頭一跳,眼中不經意便透出一絲喜意!

    他可是巴不得離開許都!京師重地,簡直就是個虎狼窩!四下裏全是曹操的權柄和耳目,何況適才曹操竟獨點他為天下英雄魁首,劉備早已是坐如針氈,恨不能立時插上翅膀跑得遠遠的,豈有不從之理?

    若是真能領得曹操一兵半卒,前去阻擊袁術,天高海闊任鳥飛,那才真正是美差一件!

    劉備這廂喜出望外,正要一口應諾,卻聽一旁的祁寒勸諫道:“父親,此事恐怕需先與荀文若、郭奉孝等人仔細商議之後,再做決斷。”

    他本來不打算早早在曹操麵前露出對劉備的不滿,然而這事卻突然擺在了眼前。劉備一旦得了曹操的兵馬,必定會如同縱虎出柙,飛鳥還林,就此消失得無跡無蹤!曆史上,他也是在這段時間,尋了一個差事,往下邳斬殺了曹操的守將車胄,奪得了徐州。

    即便後來曹操再度揮師東進,將徐州征下,但總歸是將劉備放跑了,讓他有了東山再起的資本。

    祁寒不願意看到劉備輾轉得勢,而令曹操費神耗力,因此不得已,隻有立刻提出反對意見。

    曹操訝異地看了兒子一眼。

    回許之後,除了那一日他們談及趙雲,曹昂顯得格外不馴,分毫不肯讓步之外,平日裏長子都顯得異常乖巧溫順。近幾日來,他有時興起,還帶上曹昂在議事堂旁聽,對於他的任何決策,曹昂從來不會有異議。如今突然勸諫,顯然他的兒子,對劉備此人芥蒂頗深,存有著相當深刻的厭惡。

    曹操還在思忖長子的這種厭惡,到底是私人的恩怨,還是在懷疑劉備居心叵測,便聽得一陣雜亂紛遝的腳步聲傳來。

    天上雷聲轟隆,風聲漸起,濃雲低垂,眼見便要落下雨滴來了。

    兩道高大的身影闖入了後園,二人手提寶劍,奔到亭前,一眾禁衛呼叱連連,竟然阻攔不住。

    曹操挑眉一看,卻見是袍袖翻飛的關羽和張飛二人。

    劉備見他二人凶神惡煞,手中提劍,寒光隱隱,一時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叱喝道:“丞相在此!你等莽撞衝撞,成何體統,還不快快收劍!”

    原來,關張二人在郊外射箭打獵回來,聽說了劉備被許褚、張遼帶走,又見遲遲不曾歸來。二人這些日子受劉備的耳濡目染,對曹操也存了極大的戒備心理,登時急得不行。幾番打聽之下,聽說人在相府後園,兩人怕劉備有失,便硬衝了進來。

    也是曹操吩咐了賞景飲酒,怕禁衛們攪擾雅興,這才吩咐了不許他們近前,才給了二人硬闖的機會。

    關羽和張飛衝到跟前,見劉備好端端坐著,亭中也無刑堂,他也沒有受損,正自跟曹操飲酒吃梅,一派安然。二人相顧無言,登時啞然。聽得劉備蒼白著臉斥罵,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將劍鋒還鞘,上前請罪。

    關羽捋了長須,將齊腰的須髯撩在綠袍旁邊,目光似有若無地從祁寒身上掃過,一張重棗色的紅臉竟似更紅了些。他垂著眼眸,兩道狹長的鳳眸越發細如罅隙,竟似都要瞧不見了。

    祁寒並未留意到這些,隻見這二人魯莽慌張,心道:“這下可好了,他二人如此魯莽悍狠,目露凶光,殺氣騰騰地衝撞了曹操,他勢必不會再派劉備出去,命他帶軍阻擊袁術了。”心下稍安,鬆了口氣,便低頭也自斟了一杯暖胃。

    不料曹操卻並無責備之意,眼盯著滿臉正派的關羽,笑問道:“你二人從何而來?”

    關羽半點不假顏色,神情依然倨傲冷然,隻昂頭道:“我等以為丞相將兄長捉住,是要問罪殺害,故特來相救。”

    劉備聽了直如五雷轟頂,皺著臉瞪視關羽,誰知關羽麵紅耳赤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竟爾沒發覺他的目光。抑或是看見了,卻又不屑於偽裝說謊。

    倒是張飛,狀似豪爽地“哈哈”一笑,粗聲道:“莫聽我二哥胡亂說笑!丞相,俺二人乃是聽聞兄長被你請來喝酒,怕你等閑聊無趣,因此才持了劍來,想與你等舞劍助興!”

    曹操笑罵:“這又不是什麽鴻門宴,用得著項莊、項伯舞劍麽?”

    話落執起酒杯,看著麵色不改的關羽,臉上卻增了幾分欣賞。

    劉備聽了,連忙附和著張飛的說法,直罵那二人不懂規矩。

    曹操撫須笑道:“來人,取酒來,給我這兩個樊噲壓壓驚。酒肉亦要多拿。”

    關羽微微傾身謝過,禮數俱佳,不卑不亢。張飛卻是作得一番豪爽,大聲叫好,隻裝渾蒙傻大咧咧地坐下了。

    曹操便朝關羽道:“雲長和翼德真乃猛士也。你二人性直誠爽,毫無陰私,為了兄長甘心冒險赴會,卻也不怕我怪罪,稱得上豪傑。適才我正與你們兄長說,要命他帶兵出擊袁術,你等可願前往?”

    祁寒一聽,手中酒杯微傾,便灑出幾滴漿液來。

    曹操……

    曹操的個性也太過古怪莫測了!

    他剛才明明因為自己那句話,對劉備重起了疑心,怎知竟被這兩個直來直去的莽漢子誤打誤撞,重新建立了信任!

    這怕是劉備也萬萬沒有料到的!

    曹操的想法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試問,哪個心機深沉,陰謀詭蜮的野心家,會有這麽兩個橫衝直撞,敢於提劍闖進相府來找大哥的直腸子兄弟?曹操見關張二人魯莽忠義,竟就此打消了一份疑慮,決意任用劉備外出領軍。

    祁寒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麵色微微發沉,看著眼前四人有說有笑,喝酒吃肉,心頭陣陣發堵。

    須臾之間,席麵便散了。畢竟已是雷聲轟隆,大雨將至。

    劉備領著兩個兄弟走後,祁寒便與曹操憑欄一處,望著漸漸淅瀝的雨簾,默然不語。

    曹操沉默半晌,忽然問道:“子脩,你有何話說?”

    祁寒望向他的側臉,和他那飄往遠處的眸光,突然覺得,曹操也是個人,並不是神明。他也有任性的時候,許多事並不能因為他的勸諫,就可以改變的。

    他想了一想,道:“兒臣隻一個請求。父親應該派一名將領隨軍,不能讓劉備單獨領兵外出。”

    曹操未置可否,良久才淡淡回道:“便派那照顧過你的小將,朱靈。”

    祁寒眉峰幾不可見的一皺,應道:“是。一切全憑父親安排。”(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