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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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衣帶詔發夷族禍,血染長街諫何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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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禍事極其慘烈。
曹操將吉平帶到宴上,當了王子服等人的麵,鞭笞杖責,直打得他全身上下,鮮血淋漓,體無完膚。董承被人灌了啞藥,黑甲衛以重手法捏斷他身上的筋脈,木然杵在席間,動彈不得。
王子服、吳子蘭等人都是來到宴上,見到了墀級上正被死命用刑的吉平,才知曉事情敗露了。此時個個垂頭不語,臉色慘白,一動也不敢動。
王子服二人時不時偷朝祁寒投來懇求的目光,哀恐可憐,但祁寒卻是微蹙峨眉,不敢稍動。——謀殺曹操乃是死罪,何況他們府上還搜出了部曲家兵,他們的手下加起來也有一兩千人,想在京中謀殺曹操,得手的機會很大,如此證據確鑿,他有心想搭救,也是無能為力。
祁寒非是看事不明之人,此時他寄人籬下,仰仗著曹操的鼻息而活,自己尚且難保自身,又如何能給死罪之人求情脫罪?更何況,他曾經多次勸誡二人,但顯然王子服等人,並未聽進去半分。
不多時,吉平已被打得全身沒了可以用刑之處。獄卒詢問如何處之,曹操便笑道:“他曾經咬指為誓,誓要殺我。如今就把他手指全部切下,看他如何起誓?”
祁寒喉頭一湧,暗中握拳,扭過了頭去,不忍看那吉平的慘狀。
但那尖叫聲卻難以絕耳。隻聽吉平慘笑狂罵道:“切得好!手指沒了,我還有一張嘴,還有一條舌……我同樣可以口誅唇伐你這亂臣賊子!”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多怨恨,竟然執拗至此。
曹操又笑了起來,下令獄卒將他舌頭割了。
祁寒聞著階下傳來的濃烈血腥氣味,鼻翼翕動,喉頭微滾,隻想作嘔。曹操卻突然從旁伸出手來,捏起他的下頷,強行將他轉過頭來,命他直視此景。又附在他耳旁低聲道:“子脩,你未免過於仁愛。還不如你的弟弟丕兒當得場麵。你將來乃是為君為主之人,須知‘沉屙施以猛藥,亂世當用重典’,對於忠心之人該當仁慈,但對於狼子野心的敵人,你便要狠下心來,半點不可容情。”
他力道很重,捏得祁寒下巴頦上兩道紅印,莫名疼痛。祁寒覺察到他手指微顫,不由訝異抬頭,果然見曹操兩邊眼皮腫脹,眸發紅光,太陽穴正突突而跳,竟然又在犯著頭風。
祁寒瞥見了他眼中的一抹惱意,竟然是對自己非常不滿了——試想,父親被人謀殺,身為愛子長子,竟然還在同情這些亂黨,也怪不得曹操遷怒。何況他那般多疑,見到吳子蘭等人頻頻朝祁寒投過目光來,更難免心生怨恚。
祁寒不敢觸他逆鱗,隻得強行忍耐,被迫目睹著這血腥的場麵。心中不停地想起趙雲的麵容,才令自己好過了一些——他想起了當初,趙雲是如何將他護在袍翼之後,不願他目見血腥殺戮,他想起在久遠的北新城,趙雲便要他遠離戰火紛亂,忍痛要將他推開……
那時他還不懂趙雲的用心良苦,此刻真正見識了權利傾軋下的冷血、殘暴、殺害,他才越發懂得趙雲的好。越發無法抑製地思念起他來。
這地方,不是他願意待的……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階下的於吉已是淒慘至極了,竟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猛然間掙脫了獄卒的束縛,一頭撲撞在青墀石階上,氣絕而亡。
曹操抿起一邊的唇來,笑道:“分其屍肢。”
竟真的有人牽了幾匹馬來,纏縛了四肢就要拖拽,祁寒見狀,已是無法再忍,驟然抬手,捂住了嘴唇,臉色青白,全身簌簌發抖。
王子服等人跪伏在地上,大聲呼罪,請求丞相寬恕,但曹操似是未聞,在屍解了於吉之後,就命人將他們全部拖出去斬首,掛於城門上梟然示眾。祁寒抬起眼,最後望了一眼吳子蘭和王子服年輕的模樣,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自己眼前,被人拖了出去。
曹操還嫌不夠,竟又召來文武百官。當眾下令,將董承、吳子蘭等人的家眷、親戚、三族,全數夷滅斬殺,一時之間,相府之外哭聲四起,全都是被捉拿住的那幾百名無辜。
曹操領著黑甲兵,手牽祁寒,拉他前去觀視。祁寒雖知這是曹操殺雞儆猴,懾服群臣的手段,但仍然難以接受,一路上強忍著嘔意,不敢惹曹操不快,直至來到街前——
長街之上,哭聲慟天,已非“慘烈”二字可以形容。
簡直是不啻於地獄之景……
祁寒雙眸大睜,不可置信地立在當地,望著前方的景象。
他從未見過屠城之事,但眼前誅殺幾百口人的情景,卻又與屠城十分近似。
罪臣家眷,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良渾善惡,一例的賤如泥沙,被卒子舉起長刀亂砍濫殺。哭叫聲驚天動地,慘呼聲震人肺腑,鮮血腥汙染滿了黃土長街,當真是慘絕人寰。從白發蒼蒼的老翁,到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竟是無一能得幸免。
曹操一聲令下,片刻之間,已有一百多人命喪當地,四下裏血肉橫飛,常年征戰壓抑的士兵們亟需發泄,舉著武器在一旁揮舞,高聲歡呼著,不停搖動手中器械,有人甚至上前屠戮屍體,來回踐踏。
祁寒呆呆望著那煉獄般的景象,隻覺得滿身血液,從頭涼到腳。
……當他看到一個稚嫩可愛的幼童,哭泣著拿一雙水潤漂亮的黑眼珠朝他望來,哀求一般盯著他不轉眼,卻被趕至的一名黑甲兵從頭斬作兩段時,他終於忍耐不住,遽然幹嘔起來。
那孩子頭顱間飆射的鮮血,濺到了祁寒身前,差一點,就會汙淖了他墨金色的雲履。
祁寒眼神發直地盯著自己的腳尖鞋麵,隻覺得,那血漿,分明已將鞋子泅染成了殷紅淋漓的一大片。再也幹淨不得了。
那一瞬間,他再也想不起要為了重見趙雲而苟全自身,明哲自保了。他目光從足尖揚起,豁地抬起頭來,大聲喊道:“住手!”
甲兵們殺得興起,哪裏會聽他的,吼叫的聲浪、起伏的哭聲,早蓋過了他尖銳的呼喝。曹操聞聲,慢慢轉過頭來,唇邊噙了一抹涼涼的弧度,神色不改,冷然地看著他,仿佛早已料到會是這樣。
“子脩。”曹操道,“你可是不服我的做法,對我心懷怨憎?”
祁寒竟不否認,隻盯著他的眼睛,眸子無比酸澀,漸漸也泛起紅來,點頭大聲道:“一人犯罪,何及家人?你殺吳子蘭、王子服等人,我半句也不勸諫,那都是他們犯上作亂,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但為何要戕殺這些無辜之人?禍及三族,夷盡五服,丞相,這是暴虐之行,不是刑責重典!試問本朝哪一部法典上寫了,犯下謀殺丞相的罪過,便要如此屠戮族親,戕害平民?”
曹操看著他的眼睛,唇角冷冷一動,似笑非笑。
祁寒不停地大口喘氣,隻覺呼進胸腔裏的血腥氣太多了,多得令他想吐,令他整個人都快要壓抑得瘋掉。
曹操的臉僵冷下去,下一秒,他手中的馬鞭突然揚起,朝著祁寒腮邊狠狠一抽——
一道深深的血印立時出現在他白皙如瓷的麵頰上。破損的皮膚上迸出一連串的鮮紅血珠,汩汩從頸旁垂墜滾落。落在黑色的貂裘毛旁,將他白色的中衣染得緋紅,像是在雪地裏乍然盛開了一連串的紅梅。
祁寒眼前一黑,強烈的疼痛和眩暈感同時襲來,令他倒退了一步,險些墜倒在地。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伸出手臂夾住了他。他順勢倒入那人瘦削而熟悉的懷抱中,帶著靈魂底升起的一抹深沉震顫與眷戀。那人伸出著了梅香般清臒修長的手指,覆上他的唇,止按住了他接下來的聲音。
逆……
帶我走吧,翟逆。
祁寒眉頭皺起,緊緊抓住那人墨色的錦袍袖子,混沌的眼眸裏,似乎在這麽傾訴著。但那人卻向他輕輕搖頭,唇邊的笑容那麽的溫柔,那麽的疏離。
模糊之間,祁寒聽到了曹操寒冰般的聲音:“來人。大公子神誌不清,違逆不孝,將他關入荷齋,不得放出。”
祁寒墨黑的眼瞳倏然睜大,不可置信一般,想要動一動腦袋,朝曹操的方向看去,但他卻做不到了,因為有人按壓在他脖頸的穴位上,使他陷入了更明顯的暈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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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人交到侍衛手裏,郭嘉藏在袖下的手指輕輕撚動指尖上暖熱的餘溫,一顆久已死寂的心,仿佛突然間又狂跳了起來。
荀彧皺著眉走到他身邊,沉沉歎了口氣:“奉孝,你不幫幫他嗎?”
丞相對大公子疑忌已久,此刻正在滔天大怒,大公子卻突然失了恭敬,當眾勸諫指責——這件事,連他們也不敢吭聲的,即便心中有些微詞,但曹操正在怒火的巔峰上,誰敢去觸他逆鱗?大公子在不該勸諫之事上勸諫,又不呼父親而稱丞相……實在是犯了曹操的大忌諱,已然等同忤逆。是決計難逃責罰的。郭嘉將他弄暈過去,反而令他少說,少錯,少罰。
郭嘉聞言,垂下了鴉羽般的眼睫,淺笑:“鳳凰垂翼,隻待天時。他應劫……我亦陪著他度劫。”
話落,劇烈咳嗽起來,瘦削的身形震動,飄逸出幽幽淡(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