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第一百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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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雪上空留馬行處,山回路轉不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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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已收,山中升起了一輪慘白色的月亮,溶溶寂光灑落人間,魄色年年冷照千古。
祁寒回了一趟千翠湖,出來便馳著馬,漫無目的地前行。
天上飄落著白色的雪片,鵲羽輕絨一般,夾雜著冷風,吹打在他的麵上。令他覺得十分寒冷。
六月末的時節,卻有如此鬼怪的一場雪,仿佛連上天也在哀嘲著他的遭際……
他也不知自己騎了多久,隻見到月上中天,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巍峨的大山跟前,停住了馬。
前行不辨方向,駐足不知去留。
他心中一歎,仰起頭,望向暗沉的天際,那一片聳入雲顛的山峰,顯得高渺而雄壯。雪霰落在他臉上,眼睛裏,睫毛上,冰涼涼的,化作水絲沾潤麵上。祁寒望著那山峰,混沌的心念仿佛受到了某種觸動,他不由鬆了韁繩,從小紅馬上跳了下來。
在原地踟躕了一陣,他忽然摟過了紅馬的脖頸,挨蹭揉撫它。
小紅馬噅聲輕嘶,噴出熱氣的口鼻,往祁寒凍得冰涼蒼白的臉上輕嗅。然後,它伸出濕熱溫暖的舌頭,輕輕舔觸他的腮頰。
祁寒忍不住失笑一聲,抱住它來回搖動的腦袋,往那雙滴溜漆黑的大眼上,落下了一個溫柔的輕吻。
一人一馬,如此靜靜擁了良久,祁寒才依依不舍地鬆開了它。
他伸手輕拍小紅馬的脖頸,額頭抵在馬頸上,用沙啞難聽的嗓音,極為溫柔地叮囑道:“乖孩子,你以後去尋一戶富貴人家,每日養在廄裏,吃些香甜的幹草,不必再沐雨櫛風,餐霜露宿……可千萬莫投了軍戎之所,再去做戰馬。你跑得快,也夠機靈,但戰場上畢竟刀箭無眼,危險重重……”
他繞著馬兒走了一圈,打量著它優雅驕人的漂亮體形,看見馬身上斑駁的輕細創痕,以及臀上那道極深的箭疤,不由顫著手指輕輕撫摸了它一下。
“好馬兒,你長得壯碩漂亮,走到哪裏都會被善待的,一定會過得很好。往後,你我分開,你便再也不必跟著我吃苦受累了。”
祁寒說完,又抱了它一下,道了一聲“去吧!”便拋下紅馬,隻身往山上走去。
這座山道路狹窄陡峭,遍布野草荊棘,通不得馬匹,小紅馬似是感知到了主人的意思,猛然扭頭衝過來,咬住了他素白的衣袍,發出含混的噅嘶聲,不停搖頭。
祁寒啞然失笑,笑容裏卻透出一股戚涼不舍:“我知道,我知道。乖馬兒,你舍不得我。但我卻已決定要離開這些紛爭,連你,我也要舍下了。”
看到小紅馬,總是會想起它跟玉雪龍,自己和趙雲雙雙並騎的時光……
祁寒鼻眼酸澀,從臂上裝置的弩機裏,取出一枚小小的銅矢,往袍上一劃。
裂帛聲中,小紅馬哀鳴了一聲,睜著水蒙蒙的大眼,茫然不解地望著主人,滴溜的黑瞳仿佛泫然欲泣,戀戀不舍地朝主人不停昂頭……
然而祁寒並未因它停留,他轉過身去,抬袖抹了抹眼角,折身便往山道上走去。
道路崎嶇,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往前走,仿佛一個醉酒的人,失去了定力和動力。搖晃的身體,掠過灌叢樹木,衣袍很快便被刺枝劃破。他單薄的衣衫本就透風,祁寒於是覺得很冷,甚至比先前騎在馬上,冷風嗖嗖的感覺,還要更冷。
或許,是因為之前還有紅馬的陪伴吧。
他這樣想著,下意識地,就想朝胸口處的暖玦摸去……
在那段無比黑暗的日子裏,那枚玉玦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片刻未曾離身。在他瀕臨崩潰,失心欲狂,甚至想要自殘自戕的時候,是那一枚淺白色的暖玉,承載著他與趙雲的感情,緊緊被他攥握在掌心,令他還能感受到趙雲的愛,感受到自己仍然活著。
但此刻,他摸了個空。
心口處空蕩蕩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才陡然想起,自己適才已將那枚向不離身的玉玦,放在了林中的精舍裏。
祁寒呼吸一滯,在手指抓空的一瞬間,無可扼製地感覺出了深深的難過。
他還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痛了。但心髒緊悸抽縮著,令他無法忽視自己的感覺。他的手轉而捂住胸口,卻似感覺不到自己微弱的心跳——他的心,仿佛已經死了,就死在今日傍晚,就死在了趙雲的軍帳外頭,再也不會起伏搏動。
一想到那些話,他便再度生出剜心裂肺的痛覺來了。
腦海之中,開始浮現出趙雲與甘楚親密恩愛的樣子……他們緊緊纏抱在一起,親吻、低語、情熱、翻滾、成親、生子……
祁寒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眸底血絲激凸,將他的雙眸染得赤紅一片。
他口中“嗬嗬”有聲,仿佛一隻受傷沉重的野獸,自肺部發出痛苦的嗡鳴。
他抬起了雙手,開始狠狠地捶打自己的頭,想要將那些幻象從腦中逐出去!可被囚禁時,他早已抑鬱成疾,養成了終日冥思幻想的習慣,一時之間,那一幕幕的幻象無比的真實,就像發生在他麵前,活生生的場景,全然無法抵禦,無從逃避!
他看到了趙雲吻住甘楚,與她抵死纏綿著,在她的耳畔低聲訴說著愛意——鴛盟誓言,仿佛當初對自己說的那些愛語。
“不……不要……”
在許都,他最無助的時候,是靠著幻想趙雲的一絲一毫,活下來的。可如今,關於趙雲的幻象,卻像是扼住咽喉的毒絲,令他無法呼吸。
祁寒踉蹌的足步越行越快,到最後幾乎是奔跑起來,朝著山尖而去……
山頂之上,有山風浩渺,有一輪皎潔的明月,曠照著天上飄落的白雪,晶瑩幹淨,美麗如斯——
他向往著去到那裏,希望那樣的景致,能紓解他胸中的憋悶壓抑,令他放開心胸。
他不想再要逼仄陰暗的死寂恐懼,而是一覽眾山,俯瞰天地,一望無垠的豁然開朗。
他願這山風靄雪,能滌蕩走這一世所有的愛恨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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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沉寂,夜風呼號,夾著冷雪,並著早秋的蕭條。
飛燕部眾人跟在趙雲之後,還自意興遄飛,笑語高揚著,討論著這一場怪異的大雪。張燕心中倒是隱隱猜到,這雪或許與於吉有關,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其實這雪,乃是於吉和左慈在朝歌上空鬥法所致,白馬與朝歌相距不過百裏,自是受了影響,出現了六月飄雪的奇景。
趙雲馳在前方,聽著身後傳來的歡聲笑語,卻是眉頭緊皺,心往下沉。他有一種感覺,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正在離他而去,但他卻無法控製,無從知悉……
心中很不好受。張燕那幾句話像是當頭棒喝,讓他驚醒了過來。
他這才驚覺,自己因為嫉惱郭嘉,竟被妒恨蒙了雙眼,失意絕望,說出了那麽絕情絕義的話來……那些話,就算是祁寒沒聽到,他現在一想,仍覺得難以原諒自己。
其實,祁寒負義之事,他心中始終存了一絲懷疑。也不是沒去探查過,但查來查去,卻找不到什麽線索。他病倒了數月,昏沉不醒,好容易等到傷愈清醒,卻又發生了一件極為慟心的大事——以致於連貂蟬遭人下毒、孔蓮被調開、浮雲部撤軍之事,也不能及時追查下去。
在那些傷病難起的日子裏,他晝夜思念祁寒,又憤恨又絕望,卻始終懷揣了一絲期待——想要再見到他,問一問他為何要欺瞞自己?問一問他,當初說的話,那些癡纏愛意,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可他養傷三月,駐足下邳,卻始終沒有等來祁寒,反而等到了祁寒與曹操設下的殺機陷阱!丈八因此身亡,浮雲部群情激憤,他再也無法在心中給祁寒尋找理由……他還記得,祈穀壇上,曹操喊出“休傷吾兒”的那一瞬,自己如遭雷擊般的驚訝震恐;他還記得,祁寒就站在對麵,臂上的小弩對準了自己,一臉冷肅殺意……
但張燕卻說,他從許都趕去了徐州,又從徐州趕來河南……
難道,他真的還藏有什麽苦衷?
這念頭一起,趙雲心中便像被針紮了一下,微微一痛。
如鋒的劍眉蹙了起來,拳頭漸漸握緊韁繩。他想著這種可能,便覺得死寂的心突然活了,變得洶湧鼎沸,難以克製。
他按捺不住,口中催促一聲,雙腿一夾,馭使著玉雪龍飛快前行,霎那間便將飛燕部眾人遠遠甩在了後頭。
張燕咒罵了一聲,呼哨輕嘯,眾人趕緊凝神追趕,但趙雲單騎如風,他們又哪裏追得上,眼見著他朝千翠湖方向如風狂馳而去!
張燕搖頭咋舌,心道:“嘖,這會卻又片刻都等不得了!這情愛二字當真使人癡魔。”(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