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請客

    我們正說著話，另一個年輕的保安也回來了。對著老保安笑著說：“馬叔，還是你去歇吧，我躺那兒也睡不著。”

    “嗬嗬，我也不瞌睡，要不你也坐這，咱噴（方言，聊天的意思）一會兒吧。”

    “中！（方言，‘好！’的意思）”小保安也坐下了。我連忙又散了一次煙。

    “馬叔，這樓真邪乎了！你剛說那女鬼了事，我也從那監視器裏看見過。”老保安點點頭，“不過叔你不知道，上回小四兒碰見那事才洋（方言，稀罕的意思）哩！”

    “啥事兒？咋了？”

    小保安抽了兩口煙來精神了，開始講故事。他的方言比較重，我要是全部照著寫出來，您看著太費勁，我就全都改成普通話記述了。

    “小四兒那小子是個非常滑頭的人。馬叔你也知道，值班偷懶，幹活不出力，這種人我反正不喜歡他。不過他也有好處，舍得花錢，請客吃飯掏錢爽快。前個月不是把後勤上的小枝給泡上了。好家夥，都是錢撒的，還給人送花送禮物，嗬！那叫一個殷勤。就這小子講的他的事。”

    “那時候他還沒來咱這兒上班呢。有一天晚上，他自己去地裏。晚上沒吃飯，就帶了一個燒餅夾了點肉，還弄了點二鍋頭。夜裏他餓了，就拿出餅夾肉（我們這裏叫白吉饃），就著二鍋頭連吃帶喝起來。剛吃了一口，他手裏的餅突然吧嗒一聲掉在地上了。他以為自己沒拿穩，罵了一句，撿起來擦掉土準備再吃，剛放到嘴邊，那餅又掉了。他不信邪，又把餅撿起來還要吃。哪知道剛到嘴邊，餅又掉了，這次他感覺非常明顯，那餅不是掉下去的，是被一股大力奪出去的。這回，他心裏犯了嘀咕，這怎麽回事兒？突然他哈哈大笑說道：‘好了，我明白了，是哪位好兄弟餓了吧？好，今天我請你客，吃吧！另外，我這還有點酒，也一起請你了。’說著，把酒倒在地上。然後他就睡覺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他回家晚了，正順著村子邊的小路往家走。迎麵走過來一個人，他看看不認識就沒在意。但是那個人看見他卻顯的非常高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兄弟，是你啊！真是巧了！’他仔細看了看對方，真的不認識，就說：‘哥們兒，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啊！’那個人哈哈一笑：‘兄弟你忘了，上個月就在你家地裏，你不是請我吃白吉饃喝酒嗎？’說到這，小四兒猛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可把他嚇壞了。他以為對方是鬼呢。嚇得他抽身就要跑。那個人一看緊緊拉住了他：‘兄弟別怕，聽我說完。我是人不是鬼。’”

    “原來，這個人是個走陰差的。”這裏我解釋一下，所謂走陰差就是替陰間的鬼差抓捕活人魂魄的。當然我聽到的也是傳說。人間有些地方，比如軍隊駐地，是陽氣極盛之地，一般的鬼差去不了，隻好請活人來抓。於是就有一些人，有些會在白天出現短暫的昏厥，有些就是在夜間睡眠的時候魂靈出竅，替鬼差去抓捕到了壽限的人。這就叫走陰差。

    這個人就是個走陰差的，那天晚上，他辦了一趟差回來，覺得又累又餓，幾乎走不動了，正巧看見小四兒在吃餅夾肉，他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去搶了小四兒的餅。沒想到小四兒是個爽快人，不僅把餅給了他，連酒也倒給他了，所以他十分感謝。今天是碰巧遇見了，這才拉著小四兒道謝。

    末了，小保安抽了口煙，總結似得說：“看來啊，這陰曹地府，鬼神閻羅都還是有的。所以人還是要做好事，多行善。別幹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嘛！”

    22、吃點葡萄

    老保安點點頭：“是啊！你這一說，我也想起個事兒來。說也奇怪，咱國家天天說沒神沒鬼，我上學也不多，從小學老師就天天說什麽迷信迷信的，可是你看看，咱剛說的這些個神神鬼鬼的事都是人親眼見著的，這咋解釋呢？”

    為了寫作方便，我不寫他的原話了，都用普通話記述。

    那還是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已經來鄭州了上班了。我家是南陽那邊的。有一回我休假回家。到了村口已經是晚上了。就看見村裏的周老太在村口站著,一臉期盼地眺望著遠方。周老太是村裏出名的好人！他們老兩口一共倆兒子，大兒子在村裏包了一片果園。二兒子不是親生的，是周老太撿的。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次周老太進城，在一座居民樓裏發現一個被人遺棄的嬰兒。大冷天的，就包了一塊薄被子，被子裏塞著一張紙，寫著孩子的生日，還有50元錢。孩子又凍又餓，連哭的勁都沒有了。周老太心善，看著孩子奄奄一息，眼淚馬上流出來了。用她的話說：‘好歹是條命，既然讓我撿了就不能不管。別的咱做不到，給孩子弄口熱乎飯還是沒問題的。’她把孩子帶回家，後來才發現孩子有病，具體什麽病老太太沒說，我也不知道。周老太家裏也不富裕，醫院是去不起的，但是天佑善人。一年以後，老太太抱著二兒子去串親戚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一個外鄉的老中醫，給孩子開藥紮針，竟然治好了。不過，那個老中醫對周老太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讓周老太心裏“咯噔”了一下。

    中醫高手大多鑽研易學。《易》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嘛！中醫的理論幾乎都是來源於《易》。筆者自己就出身在中醫世家。我還記得，一位長輩曾經很認真地說過，不讀《易》，不懂《易》，不能自如運用《易經》中的辯證法就根本不會理解中醫的精髓。你想妙手回春就必須精研《易經》。因而不少中醫，尤其是名醫都精通陰陽五行和卜筮之術，在他們身上，“醫”與“易”是相輔相成，互為印證的。這位老中醫也是如此。經過幾次診治，他看到孩子已經漸漸康複。就在一個早晨和周老太談了一陣子，他的大意是說，這個孩子命硬，是個討債身，你養大這孩子會影響你一家。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救這孩子不對，怎麽說也不能看著這孩子凍死餓死。我隻是說，這孩子你養不了，你福薄鎮不住他。我的意思最好把這孩子送到一個富貴之家，換個能養得住他的人。

    聽了這話，周老太著實猶豫了好幾天。老中醫醫道高明，這是親眼看見的，那麽他說的話大概也不會錯。對這位老中醫，周老太是深信不疑的，可是把孩子送哪去呢？親戚裏沒有大富大貴的人，送給別人她又不放心。猶豫了幾天之後，周老太放棄了這個想法，按她的說法‘要說不管這孩子我狠不下那個心。他再怎麽著也是個人，人心換人心，我好好養他，難道他還能害我不成。’”周老太沒上過什麽學，文化水平不高。她沒有真正理解老中醫的意思。她隻是在運用自己最樸素的人生觀念去詮釋別人的忠告。結果當然是淒慘的。

    幾年之後，這個孩子長大了。周老太可憐孩子從小沒爹沒娘，對這孩子視同己出。供吃供喝把孩子養大。這孩子也不錯，就是特別搗蛋，但是對周老太老兩口非常孝順，隻要周老太一發脾氣，他就跪在麵前一動不敢動，不過該犯什麽錯下次照樣犯，弄的周老太也是無可奈何。當然，孩子也沒大的惡習。這一家人倒也算過的和美，漸漸的周老太甚至忘記了那個老中醫告訴她的話。

    可是，該來的總也躲不過。那個老中醫的話真的應驗了。周老太家真的出事了。首先出事的是她的大兒子。說起她家大兒子也是個好人。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經常跟著一群孩子一塊偷他的果子。好幾次被他家大兒子抓住。結果呢，一人頭上一巴掌，然後領著我們到他的小屋裏，拿出長熟了果子給我們吃。看著我們你爭我奪的吃果子，他在一邊憨厚的笑。哎！誰知道這麽個厚道人，年紀輕輕就突然死了。

    “這個事至今還是個懸案。他家大兒子本來一直是個本本分分的農民，勤勞肯幹，又能吃苦。照顧著自己的果園每天忙的沒日沒夜。那果園也不辜負他，每年的收成都不錯。可是後來出了一件怪事。

    大兒子對他果園傾注了全部心血，有一天中午，他在園子裏打了個盹，似睡似醒之間，他恍惚看見一個女人急匆匆地從他的果園裏走出去了。他心裏一驚，果園裏除了自己沒有人啊，哪來的女人？他這一驚清醒了，尋思了一下，不想是做夢，但也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的下午，他帶著自家的狗來到果園。幹了一會兒活之後，他坐在果樹下抽煙休息，狗就趴在他身邊。突然，平時很馴服的狗爬了起來，對著麵前的空氣開始吼叫。後來甚至呲牙擺出了一付進攻的架勢。大兒子很奇怪，四處看看，除了自己沒別人啊！他認為是狗胡鬧，就大聲嗬斥自己的狗。但是那狗完全不聽他的，反而站了起來，然後“呼”一下竄出了果園。大兒子生氣了，幾步追出去。他的狗正在果園外的一個土堆上刨著。大兒子把狗拉開，然後仔細看了看土堆，發現被狗刨開的地方露出一點布。他一時好奇，回果園取來鐵鏟，挖了幾下那個土堆，挖出了一件衣服，他更好奇了，繼續朝下挖。那土堆明顯有人新挖過，土質比較鬆軟。大兒子又挖了幾下，竟然露出了一條人腿。把大兒子嚇得扭頭就跑。

    村裏很快報了警，經過調查，土堆下是一具無名女屍，被人奸殺後埋在土裏。那時候偵破技術也落後，女屍的身份無法辨別，這個案子據說至今都沒破。

    經過了這件事，好一段時間，村子上下人心惶惶。夜裏人們都不敢出門。大兒子更是害怕，每天去果園都小心翼翼的。然後整個人開始變的神神叨叨的，剛開始是告訴別人說果園鬧鬼。說是他在果園裏總有個女人偷看他。兩個月後的一天，他開著拖拉機進城去賣果子，結果出了車禍，死在了路上。

    這件事對周老太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白發人送黑發人，周家老兩口哭的死去活來。從此以後，周老太把全部的愛都放在了收養的二兒子身上。真是把他看成了親兒子。但是有人卻想起了當年那個老中醫警告周老太的話。於是，很多人紛紛傳言，是二兒子克死了大兒子。這留言越傳越廣，最後，村裏的其他人都把二兒子當成了怪物，對他惡語相向。唯有周老太堅決不信，一如既往的愛護著二兒子。此時，二兒子也已經成年了，對於這種種留言，剛開始是反駁，辯解，但是後來，他沉默了、放棄了。在一個夏天，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不顧周老太的反對，毅然地背起了自己的東西，他說的很清楚：“爸媽，我就是個禍根。別人都說是我克死了我哥。我不能在家了，你們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我不能害你們。你們對我的養育之恩我一定會報的。” 說完，給老兩口磕了三個頭以後就毫不猶豫地出了門。周老太追到門前，看著夕陽下兒子越走越遠的身影。她第一次意識到，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這個自己養了十六年的兒子終於走了，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她拉不住，也攔不了。大兒子死了，二兒子走了，以後的日子隻有老兩口相依為命，孤單，淒涼，悲苦，失望各種各樣的感覺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坐倒在門前，望著空蕩蕩的村口，老淚縱橫……

    二兒子跟著幾個朋友去了廣東打工。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過家，但是每月都給家裏寫信。半年之後，他在信裏說自己打工幹的不錯，開始每月給老兩口寄錢，這一寄就是十年，從沒有間斷。看著每月的來信，周老太心裏略有一絲慰藉。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就在院子裏搭了個葡萄架子開始種葡萄，她也種的不多，基本上都是自己吃。我們就去偷葡萄。小孩兒不懂事嘛！老太太多不容易，要是現在，別說讓我偷，給我我也不好意思吃啊。可那時候不想這麽多，偷了她好幾次。老太太發現了就在後麵罵。但是從來不真的追我們。有一次我們順著牆往外爬，還把老太太嚇得夠嗆，在後麵直喊：“不追了，不追了。你們慢點爬，別摔了。”那時候民風淳樸啊，哪像現在這樣，一個個為了錢娘老子都不認了。

    對於周老太，我是十分尊敬的，看見老人家我趕緊上前去打招呼。周老太也看見我了，連忙跟我搭話：“強子（老保安的乳名）回來了！來吃點葡萄！”說著就把手裏端著的一盆葡萄遞過來。我哪好意思吃啊。推讓了半天，我到底也沒吃。周老太有些失望。我跟她道了別就進村了。

    哪知道，路過周老太他們家的時候，我發現他們家搭著靈棚！我心裏一動，誰沒了？我湊過去一看，供著的照片赫然就是周老太。我嚇得冷汗直冒，拉住守靈的人一打聽，周老太兩天前就不在了。我的天，那我剛才在村口見到的是誰？

    我結結巴巴地把事情向幾個鄉親講了一遍。管事的人（就是一個通陰陽的人，這種人一般都會參與葬禮，指導親屬們辦理喪事。不同於知賓）歎了口氣說：“我早知道了，沒敢跟你們說。你們沒發現嗎？老太太眼睛一直都閉不上，她是在等二兒子啊。老太太在村口站了兩天了，也哭了兩天了。我看在眼裏，不敢跟你們說啊。”周大爺‘唔’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三天之後，收到信的二兒子趕了回來，這是出走十年來第一次回家，如今，他已經是個奔三十歲的成年人了。他衣著光豔，看來確實混得不錯。進門之後，他二話不說，跪在靈前嚎啕大哭。周圍的人驚訝的發現，一陣小旋風在靈前卷起，吹的盆裏的紙灰旋轉著到處亂飛。那旋風在靈桌前停了片刻，就轉到了二兒子身上，飛舞的紙灰吹滿了二兒子全身，似乎是這對母子在深情的擁抱……

    祝福善良的周老太，願她在天堂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