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光湧涼夜,明月望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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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郡在這一年剛過不久後就下了一場雨。
隨著這場雨落下,天氣便轉了暖。胚芽吐綠,芳樹含苞,清風微徐,又是一個春天到了。
四季之中,夏日炎熱,冬季冰寒,而深秋的風總帶著股蕭索肅殺,使人寂寞沉淪。唯有春天不同,春風枯草吹又生,蝶舞花開羞且放,舉目過去盡是蔥鬱的生機和怡人的風景,使人愜意流連。
上清郡多有丘嶺山川,百姓們在此起屋耕田,自成部落,便有了山野中的一個個村莊小鎮。此時暖風春融,夕陽薄暮,勞累了一天的農人莊漢們或者扛著鋤頭,或者挑著籮筐,於田埂土路悠閑漫步,偶有相識的鄰居半途相遇,一邊談笑風生的招呼,一邊向著家裏走去。
印瞳也和這些黑黝壯實的莊稼漢子一樣,一身灰藍色的粗布衣落了好多草葉塵土,草鞋裹腿處還有微濕的泥點,肩上扛著把鋤頭晃晃悠悠的在田間農人們踩出的狹窄的小路上走著,嘴裏輕聲的哼著歌。那歌曲調平淡清和,雖無激昂之音卻另有一番人間凡塵的悠然恬靜。仔細聽時,也能隱約聽到幾句歌中詞:
清柴結籬炊煙嫋嫋即是人間境……擷葉望夕陽,低歌悠吟長,閑步田埂人間經年泛黃……三株舊桃花,染了漫天晚霞……
印瞳唱的模糊不清,偶爾散漫的一抬臂,隨手摘下田邊樹上的一片新葉,微微對折含進口中,便能吹出悠揚清亮的調兒來。抬眼一望,遠處紅雲如棉覆蓋天際,夕陽無比清晰的掛在地平線上,很圓,很亮,就像印瞳昨天剛烙的雞蛋大餅,金黃燦爛。
於田埂緩緩而過,印瞳舉止之中似有一股散淡悠然,轉眸之間還有些淡淡的回味,不知是在回味方才自己唱的歌還是泛黃的經年。
表麵上看起來,印瞳並不如那些莊稼漢那樣飽經風吹雨打的辛苦模樣,他不過三十歲左右,雖然同樣每日勞作,手中有繭,發絲帶塵,但是被田間塵土染髒的臉頰上卻沒有多少風霜催就的皺紋,身體修長挺直,一步一履間自有獨特的味道。
恍如閑來散步一般走過田頭,印瞳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這個村莊人不算多,住的也散,而自己家更是在村邊上,四周都沒人。
印瞳看到家裏輕掩的柴扉,熟悉的屋簷,不由得舒心的歎了口氣,放下鋤頭,將自己清洗一下又開始張羅起晚飯來。
他的家與其他平頭百姓的家並無二致,恰如他歌中所唱,還沒有完全曬幹的清柴木還是青灰色,一根根交雜支成細密的籬笆,顯然是剛剛翻新過;院中鋪著一溜並不整齊的石板小路,歪歪扭扭一路蛇行;邊上是三株初放不久的桃樹,花瓣嬌嫩微澀,粉紅可愛,與遠空的漫天紅霞恰成相映之趣。
另一邊還有一棵大桑樹,如今早已蔥蔥鬱鬱,滿樹青葉。樹下兩座草屋相依,隨著夕陽漸沉,屋頂的煙囪已經升起嫋嫋炊煙,一股濃鬱的香味彌漫而出。
辛苦耕作一天的農人需要的是一頓豐盛的晚飯,印瞳也不例外。
之所以回來後還要自己做飯,其實原因很簡單,這個家裏隻有印瞳一個人。
曾有好心的大嬸想要給印瞳說媒,但是都被婉拒了。於是印瞳享受不到洗洗手就能坐到桌邊吃一頓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晚餐,隻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不過印瞳倒是挺自得其樂的。
兩張自己烙的大餅,一盤陶罐裏醃製的酸菜,一盤醬肉,一碗深濃醇鬱的雞湯,還有家釀的米酒,濁而凜冽,糙而溢人,帶著濃濃的稻米香味。
對於凡人來說,一天之後就著漸晚漸暗的暮色,這一頓晚飯是一種舒暢而且易得的享受。
吃飽喝足,夕陽也已經道了告別。天光晦暗,夜色從天穹四麵湧來,如若濃墨浸染,漸進漸深,終於整個世界一片漆黑。
而這一片漆黑,卻恰恰讓人更加注目到天上掛著的一輪明月。
春至乍暖,入夜的風還帶著些深寒,當空的弦月明朗高冷,灑下一大片清輝如霜如華,襯得這涼夜愈加清冽冰涼。
印瞳緩緩走出草屋,在院中負手而立。四周寂靜無聲,偶有風起過處,帶著桑葉桃花微搖輕顫,抖落一地明媚的月光,映得印瞳的瞳仁閃閃發亮。
印瞳看著美景如斯,夜色大好,似乎是有感而發,不由得脫口歎道:“月明星稀,風清夜涼。但見桃花微搖欲掩麵,竟是佳人——”
印瞳本想說“遺步芬芳”,可還沒說出口,卻隻見半空忽然一道黑影閃過,然後便是重重的墜地聲,印瞳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著繼續說完最後四個字:
“從天而降?”
是的,是從天而降,而且是佳人從天而降。
印瞳站在原地小心的打量了一會,不遠處的籬笆角落癱蜷著一個一身夜行黑衣的人,她的頭巾早已散開,露出黑亮柔滑的三千青絲,臉上雖然蒙著麵,但是緊閉的眸子睫毛微顫,露出的皮膚白皙,顯然是個女子。
印瞳有些無措,又有些踟躕,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糾結許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那個女子似乎已經暈厥,雙眼緊閉毫無反應,全身被夜行衣包裹著,勾勒出優美婀娜的體態。
印瞳站在女子麵前一尺處停步,低頭再次想了半天,最終還是覺得不能不管不顧,畢竟這是在自己家,還關乎著一條人命。於是想要蹲下身,揭開那黑衣女子的蒙麵布,試一試鼻息。
卻不料,印瞳剛剛伸出手捏住蒙麵布,就看見一道寒光閃爍而過。
那光清亮明白,帶著一層層閃耀的光暈,刹那之間洶湧而出,猶如大浪滔天,瞬間傾瀉占滿了整個涼夜。黑夜中陡然的閃亮讓印瞳頭暈目眩,隻是下意識的眯起眼睛,還沒反應過來,那光已經停在自己的眼前,似乎隻要再稍微動一動就能穿透過自己。
印瞳就這麽傻愣愣的保持著捏蒙麵布的姿勢,良久才回過神來,頓時被嚇得幾乎心跳停止。一把寒光清亮的匕首就這麽挺挺的對準著自己的眉心,刀尖隔著自己隻怕也就是一根汗毛的距離,刀麵上反射著閃亮刺目的月光,刀鋒冷冽地鋒銳氣息更是逼得印瞳幾乎不能呼吸。
就在印瞳被嚇得汗毛倒豎,不能自持之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道溫軟好聽卻虛弱無比的聲音:
“沒有武者的氣息,反應力也不過常人。你不是敵人,我不殺你。”
印瞳顫顫巍巍還是不敢動,隻能轉動眼珠,才發現那個女子已經坐直身體,緩緩收回手,手勢一翻那柄把印瞳嚇得石化的匕首便閃沒不見,不知藏在了哪處。
那女子暴起之時,印瞳還捏著蒙麵布,她身形一動自然便掙開了,隻剩下一方黑布還在印瞳手裏偶爾隨著微風晃蕩,女子卻是露出了真顏。
這似乎隻是個年不過二八的女孩子。
青絲淩亂而不失順滑,半遮半掩住光潔飽滿的額頭;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睫毛微微上卷;瓊鼻如玉,小巧挺直,還有朱唇微抿,精致細微,整個容顏不可說傾國傾城,卻清新而純粹,尤其臉頰白嫩光滑又肉肉軟軟的,自然有種怯怯可愛的動人感覺。
隻是此時,這個看起來單純可愛的女孩卻是抿著嘴,麵色沉靜中帶著股冰冷,盯著印瞳一動不動。
雖然嘴上說覺得印瞳隻是普通人,沒有威脅,但是還是帶著戒備。
而印瞳也是看著麵前這個女孩默然無語。此時萬物沉寂,彎彎的一輪明月清光流轉,恰如印瞳一般望著這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良久之後,印瞳才低聲問道:“你受傷了?”
那女孩依舊靜靜的望著印瞳,似乎是在心裏權衡了什麽之後才點點頭。她的左臂一直都是聳拉著,右臂在收回匕首後也是不住的顫抖。身上的夜行衣多有大片濕漬,整個人癱軟在地後更是浸了地麵片片殷紅,比月下桃花還豔。
“你是誰?怎麽會受的傷?”印瞳繼續問道。
女孩似乎不愛多說話,隻是輕聲說道:“有人在追殺我。”
印瞳皺起眉頭,問道:“甩掉了?”
“應該吧。”女孩沉吟片刻,給了個誠實卻不確定的答案。
印瞳的眉頭舒展開來,衝著女孩努努嘴,又問道:“能走嗎?”
女孩動了一下,想要站起來,但是卻似乎牽動了身上的傷口,不由麵現痛苦之色,最終還是頹然坐倒原地。
印瞳望著眼前的女孩,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看得出來女孩受了重傷,再加上之前從天而降狠狠墜地——聽墜落在地的聲音就覺得疼,此時還要她站起來恐怕真是難為她了。
印瞳靜默片刻,似乎是有些拘束,最終還是道了一聲:“得罪了。”然後身體前傾,一伸手把女孩橫抱了起來。
溫香軟玉在懷,印瞳隻覺得鼻尖一陣清香,卻是女孩的一頭青絲偎著自己肩頸,而手指觸處柔軟如棉,還有些粘稠濕膩,卻是不可避免的沾了一身一手的血跡。隻是印瞳也不在意,更無什麽心猿意馬的意思,隻是抱著女孩朝屋內走去。
女孩被印瞳一把抱起顯然吃了一驚,但是這次倒是沒有顯出匕首映出滿眼閃耀的清光,而是很快鎮定下來,老老實實的呆在印瞳懷裏沒有反抗,而後低聲問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印瞳搖搖頭:“不知道。”
“你知道是誰要殺我嗎?”
“不知道。”
“為什麽救我?”
“因為我不想看著你死。”印瞳輕輕的說道。
為什麽素不相識的情況下,明知道可能會引來災禍還敢救自己?
因為不想看著你死。
這個不想,可能隻是因為善良而不忍見死不救,也可能是因為對她心有異念動機不純,又或者隻是不慣見血,不想髒了他每天都會打掃的院子。
但是到底為什麽不想看著她死,印瞳並沒有說,而女孩也沒問,隻是任由印瞳抱著,睫毛微微顫動,姣好清麗的容顏在月色下如院中一樹桃花兀自盛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