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淩放出的神識，就如同一塊石頭在水麵激起的漣漪一樣, 很快的擴散了開來。

    同一時刻, 她“看”到的世界也開始慢慢變化。

    她眼前的修士本來著急的麵孔開始慢慢的變得麻木，周圍的樹影也全部呈了一抹淡淡的綠色, 像是一副拙劣的畫卷終於露出了它的真麵目。

    果然，這個地方是一處幻境。

    但葉淩還沒來得及高興，一切又重新開始扭轉，本來被一筆帶過的樹林重新恢複了鬱鬱蔥蔥的模樣, 沒了生氣的人物玩偶重新變作了一臉緊張和期待的修士。

    她那微弱的如同海裏的一滴水一般的神識就這樣被凝固在了半空中。

    可是她已經能夠感到從遠處傳來的熟悉感，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葉淩心中的不甘直接化作了一團怒火, 轟的在她體內燒了起來。

    鬥獸場裏，原本呆愣的葉淩終於動了動手指。

    煤球一喜，趕緊在她肩膀上蹦跳了起來。

    下一刻，金紅色的火焰猛的竄了出來, 把煤球嚇得驚叫了一聲。

    這火焰剛一出現，整個鬥獸場都開始震蕩。

    這脫體而出的, 不是別的，正是屬於葉淩的本命真火。

    眼見不能立刻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後, 葉淩果斷的放棄了回去的打算，她要把本命真火召到她的身邊！

    鳳凰驚訝道：“她這是要幹什麽？！”

    真龍道：“那就是神眷一族的本命真火吧？沒想到竟然會在死後還有機會看到這種火焰。”

    鳳凰沉聲道：“我剛剛感覺到試煉的幻境有一瞬間的動搖。”

    真龍道：“她的力量還是太弱了，主人的幻境不是她能破的, 就算她修煉出了神識也一樣, 不過瞬間, 她的神識就被禁錮了。”

    鳳凰道：“但是她利用了這一瞬間, 讓她體內的本命真火感應到了她。”

    真龍道：“就算本命真火能感應到她，也進入不了主人的幻境，投機取巧始終不是辦法，老老實實的完成主人的試煉才有可能成功。”

    就像是真龍所說的一樣，葉淩明明已經感應到了本命真火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可是他們之間卻像是被一層厚厚的牆隔了開來。

    她身邊的修士已經不耐煩道：“你怎麽了？！”

    葉淩轉過頭，看著眼前的修士，突然有了主意。

    “你不想回去了？”修士驚訝道。

    葉淩道：“嗯，那裏不是我的家。”

    修士並不驚訝，他早就懷疑葉淩是奪舍了這具身體的老鬼。

    “那你想要跟著我？”他問道。

    葉淩道：“嗯，帶我去最南邊，作為交換，我可以一直指點你。”

    葉淩此話叫修士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隻是……

    “最南邊？”修士好像從來不知道他所處世界的最南邊在哪裏，葉淩這個問題讓他難得卡了殼。

    葉淩道：“所有的世界都有邊界的，不存在無邊無際的世界，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思考過，你所在的地方的疆域究竟有多大？東南西北的極限又在哪裏？”

    修士愣愣的開始回憶，最後他也無法回答葉淩的問題。

    葉淩笑了。

    如同她剛剛發覺的那樣，九層高塔的主人對待這場試煉並不是那麽的認真，這裏的環境更像是他草草完成的。

    不管是身後的樹還是眼前的人，大約就是他兩筆畫就，隨意的安放在了幻境裏。

    幻境這種東西，並不是憑空就能出現的，除了神識的應用之外，往往還利用了陣法來維持裏麵一切人和物的運轉，而這個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樣東西，就是被賦予的人、物的“背景”。

    甲的性格，乙的過去，丙的行為，或者是茂密的樹林、荒蕪的沙漠、巍峨的高山，這些都是“背景”。

    如果有人正在操作一個幻境，那麽“背景”的必要性可有可無，因為幻境內的一切是被他即時控製的，他可以隨意的變換幻境裏的一切。

    但一旦這個幻境失去了操控者，那麽它的運行和流轉就需要特定的“背景”，這個“背景”是操控人一念之間設下的，比如眼前的這個修士，他的性格，他的報仇理由，他的行為模式，處理這些信息對於神識強大的修士來說或許連千萬分之一秒都用不上。

    但正因為如此，他不會花時間再去豐富他的其他背景。

    就像是寫小說，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作者應該都不會去思考他的一日三餐是吃肉還是吃菜。

    不是真實的世界，那就永遠都存在破綻。

    既然她不能離開這裏，那就讓這裏徹底崩潰吧。

    葉淩的問題越來越多，但修士卻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般，開始迅速的回答葉淩，就連之前的疆域問題也一並把答案告訴了葉淩。

    “剛剛你突然問我，我懵了。”他道。

    葉淩沒有反駁，但是她知道，不是修士懵了，而是她剛剛放出的神識動讓這個幻境產生了一秒的漣漪，所以幻境主人設下的用來完整這個幻境的力量並沒有第一時間啟動。

    真龍看出了葉淩的意圖道：“她倒是聰明，幻境畢竟是幻境，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綻，可即便主人當初隻是潦草的設下了這個幻境，但是他留在這兒幻境裏的力量卻能讓被發現的破綻迅速被彌補，想要靠著這個讓幻境崩潰，她太天真了。”

    鳳凰道：“但至少她能接二連三的想出辦法。”

    真龍道：“你不用一直替她說話，事實上，我也希望她能夠成功，隻是這麽多年了，我的經驗告訴我，還是不要過早的抱希望比較好。”

    鳳凰道：“隻要有人能成功，我們就能有機會離開這裏，主人雖然救了我們的命，但數萬年待在同一個地方，實在也是待膩了。”

    真龍歎氣道：“我又何嚐不是。”

    葉淩之後並沒有再問其他的問題，而是對修士道：“離這裏最近的人最多的地方在哪裏？”

    修士警惕道：“你想要做什麽？”

    葉淩道：“我想要去湊湊熱鬧。”

    最終修士還是答應了葉淩的要求。

    在隱隱的“猜測”出了葉淩的身份之後，他對待葉淩就多了一份慎重。

    幾千米之外有一座十分熱鬧的小鎮。

    街道上人來人往的，普通的就像是隨處可見的熱鬧場景。

    但這其實是幻境裏被延伸出來的空間，本來的幻境，隻需要一個地點，那就是死亡發生的那個場景，可惜葉淩沒有死，她開始探索這個世界，幻境裏的力量就需要不斷修補這個世界。

    “找一個視野開闊的酒樓，我想吃飯。”葉淩道。

    他們最終去了鎮上人最多的一個酒樓。

    樓裏有人正在講故事，其他人或是喝茶或是翹腿，都聽得如癡如醉。

    葉淩這具身體穿的是綾羅綢緞，長得又玉雪可愛，剛一進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她飛快的跑到說書的人身邊，打斷了他道：“你說的故事都是真的？”

    這一打斷，更多的人就注意到了葉淩。

    “這小女娃誰家的，趕緊帶走。”

    “就是，別擾了我們的興致。”

    修士立刻上前。

    葉淩回頭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給我站住！”

    這是她第一次對修士流露出真正的殺意。

    修士渾身一顫，不知怎麽的，竟然沒法往前邁步。

    葉淩眼中的殺意幾乎快要化成實質的攻擊，讓他寒毛直立，根本不敢反抗。

    真龍見狀道：“她確實是個好苗子，不過試煉了一千多次而已，竟然就可以凝聚殺意了。”

    鳳凰道：“畢竟是神眷一族，而且她現在不自覺用出的隻是念的雛形，震懾這種幻境裏的小修士還可以，換個人根本沒用。”

    鳳凰口中的念是一種不同於靈力和神識的，源於人心中各種欲念的力量，更像是一個人的精神和意誌在世間的反應。

    不過大多數人的念都很微弱，就連修士也一樣。

    “想要做什麽”這句話，用在普通人身上，必須加上行動才能夠達到目標，但是對於修煉出念的人來說，她本身的想法就是最大的力量。

    比如葉淩此刻眼中的殺意。

    修士不敢上前之後，葉淩又開始糾纏了起說書人來。

    她問的問題千奇百怪，街上的人也不由停下來看熱鬧。

    很多人想上前把她拉開，但是都在她警告的眼神中敗退了。

    眼見著酒樓裏裏外外都擠滿了人，葉淩終於鬆開了說書人的衣角。

    她一躍跳到了桌子上：“我也有一個故事要給你們講。”

    下麵的人都開始笑了起來。

    “你個娃娃有什麽故事講，別笑掉人的大牙。”

    “趕緊下來，這麽不懂事的女娃，到底誰家的？”

    葉淩沒理眾人的起哄，她聲音清澈道：“我要講的，是一個關於修仙者的故事。”

    看熱鬧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葉淩歪頭道：“你們不信我說的？”

    “你怎麽可能知道修仙者的故事，該不是道聽途說的吧？”

    葉淩指了指修士道：“他就是修仙者。”

    修士被葉淩一指，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所有人的炮火都朝著修士轟了過去。

    嬉笑的，不信的，拿他開玩笑的。

    修士對著葉淩脾氣好，是因為覺得她深不可測，身上又有他可圖之物，但是對著這些凡人就沒這麽好脾氣了。

    他揮手一指，一個笑的前撲後仰的人頓時就被摔出了酒樓。

    “修，修仙者！”

    眾人頓時就想跑，卻聽葉淩淡淡道：“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你們就想離開？”

    沒人敢動了，全都站著，戰戰兢兢的開始聽葉淩講故事。

    真龍好奇道：“她想要講什麽？”

    鳳凰道：“聽下去就知道了。”

    葉淩講的確實是一個修仙者的故事。

    一個名為劉二的少年，因為資質奇佳被仙人發現，帶進了一個修仙的門派。

    他上山時還不到八歲，字都認不全，為人又老實，很受了一些磋磨，再加上他被小人傷了根骨，曾經許諾要收他為徒的修士也不再管他。

    就在他心生絕望的時候，突然得了個神秘法寶，從此就過上了扮豬吃老虎的生活。

    葉淩口齒伶俐，講起故事來也極為生動，剛剛還因為害怕才留在這裏的人全都聚精會神的聽了起來。

    就連一旁的說書先生也入了謎。

    而修士則開始懷疑，葉淩講的或許就是她上半輩子的故事？

    隨著劉二越長越大，碰到的事情越來越多，整個故事也越發的精彩。

    這一講就講到了夕陽西下，已經講到了劉二準備渡劫飛升，成為這世間第一個仙人。

    “他成功了嗎？”

    “肯定成功了吧！”

    不少人都已經把自己代入到了故事裏，不由期待的問葉淩道。

    葉淩笑了笑，繼續講道：“天劫一下，自然是紫雷滿地，可是劉二身經百戰，又哪裏會怕區區天劫？”

    “但就在這時，他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什麽聲音？！”說書仙人趕緊問道。

    葉淩道：“那聲音飄飄緲緲，也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誰人所說，但聽在劉二的耳朵裏卻如同一聲驚雷，直把他炸得差點從半空中掉下來。”

    “而那聲音繼續連連質問，問得劉二臉色發白，心神崩潰。”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抓心抓肺的想要知道劉二究竟聽到了什麽話。

    “過了片刻，劉二才慘笑道‘你問得好，問得好，因為你問的，我竟然都想不起來，竟然都不知道答案。’”

    “‘你問我修煉的第一本功法的口訣究竟是什麽，我不記得了，我隻知道，那本功法叫做《九天決》，你問我靈力究竟是怎麽在體內流動的，怎麽從竅穴洶湧而出的，我竟然全不知道。’”

    眾人已經和劉二一樣白了臉，但葉淩還在道：“劉二身邊的世界已經開始崩塌，他麵露絕望‘甚至你問出這些問題之後，我就像是重新成為了凡人，仿佛過往所有，都隻是我的一個夢。’”

    “夢？！”聽到這裏，已經有人驚訝道，“這一切竟然隻是劉二的黃粱一夢？！”

    葉淩沒有回答，她繼續講道：“原來那第一聲響起，便是在問劉二，問他的黃粱一夢醒了嗎。”

    “果然是夢？”

    “竟然是夢？”

    “聽了這麽久，竟然都隻是劉二的一個夢？！”

    眾人又是失望又是掃興，皆是搖頭歎氣，恨不得給這個故事換個結局。

    “原本滿是紫雷的天空瞬間像是被人抹去，山峰之上的洶湧雲霧通通化作了灰飛，山下期待著看著劉二渡劫的人們也一個一個消失。”

    “天地間，隻留下了劉二一個人。”

    “他跪在一個憑空立著的山巔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夢。’他喃喃道。”

    “‘為什麽要讓我醒過來，我不想醒過來，我不想醒！’”

    “‘我要當翻雲覆雨的仙人，而不當山裏一事無成的農夫！’”

    “劉二話音剛落，最後一道驚雷響起。”

    “他刷的睜開眼睛，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身下是散發著黴味的棉被。”

    “劉二的夢，終究是醒了。”

    葉淩卻一一掃過眾人，緩慢的卻又極重的吐出了一句話。

    “那你們的呢？”

    “你們的黃粱一夢。”

    “醒了嗎？！”

    與此同時，幻境之外。

    金紅色的火焰如同一道流星，狠狠的朝著葉淩的方向撞了過來。

    所有被質問的人同時抬起了頭。

    他們的天空像是被人撕裂的畫，哢嚓一聲破了洞。

    電光火石般，一個念頭閃過了每個人的腦海。

    劉二做的是黃粱一夢。

    而他們又何嚐不是？

    所有的不完整不真實的細節迅速從他們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掠過。

    修士低下了頭，他的手正慢慢的化作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有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

    在消失的最後一刻，他聽到了葉淩的聲音。

    “所有的幻境都有破綻，劉二會醒，所以你們也會醒。”

    “黃粱一夢般的幻境。”

    “也該破了。”

    在她的話音裏，這個幻境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