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雨打在身上異常冰冷，背著行囊的白發青年在山道上緩慢步行，不時抬起頭來，仰天對向漆黑一片的夜空，擦一把臉上的雨水。

    前麵是懸崖哦~”一聲嬌喚輕聲響起。

    青年趕緊停住了腳步，就著昏暗的夜色向前探了探，前方的山道隱約有著一道漆黑的陰影，似是一道切痕，想來應該是大雨衝垮了山崖，形成了斷壁。

    青年心有餘悸，扭頭想要尋找救命恩人，然而漆黑的四周四下無人。

    你在找我嗎？”那道聲音自地下傳來，待青年低頭看下方的時候，一道亮光忽然閃現，一個小姑娘的身影憑空冒了出來。深藍色的馬尾長發高高地紮著，碧綠色的服飾由一個大蝴蝶結紮著，手中還握著一支長長的蒲公英，發著不知名的熒光。

    你是……”青年詫異地看著麵前的俏麗少女，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走這邊哦，我帶路。”少女笑了笑，擎著巨大的蒲公英向黑暗走去，在蒲公英微弱的熒光指引著，青年一步一步跟在後麵。

    嘩——不合時宜的暴雨又大了幾分，雨水如傾盆覆下，寸步難行。

    在一塊地勢比較高的山坡上，青年和少女團腿坐下，巨大的蒲公英不知何時變成了巨大的黃楓葉，握在少女手中，葉片頂在兩人頭上，被厚重的雨滴不斷地敲打出‘噠噠’響。

    看樣子今晚過不了山了呢。”青年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上仰頭看著楓葉上流下的雨線，低下頭脫下鞋子抖了抖，抖出來幾顆小石子來。

    少女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伸出了楓葉的屏障，雨水傾瀉而下，少女的手掌輕柔地擺動，雨水在其掌心凝成水珠紛紛落下。

    你是草妖吧。”青年看了一會兒，出聲道。

    欸，你認識我？”少女轉過頭，臉上有些驚訝，“不怕妖怪的人類很少呢。”

    恐懼總是源於未知嘛。”青年點上一根煙叼著，“我和妖怪打的交道也不少，所以並不怎麽怕。”

    咦？你受傷了？”少女看見我的腳底，走了這麽多路，那裏早就磨得血肉模糊。

    我來幫你吧。”少女將手伸了過來，放在了我的腳底前，綠色的熒光自雙掌間亮起，籠罩住了青年的腳掌，青年隻感覺腳底癢癢的，破開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更新著。

    你是陰陽師嗎？”少女歪著頭，向上看著青年。

    隻能算半個吧。”青年自嘲地笑著，“我是個醫生，醫人類的。不過人類有很多病症和妖怪有關，所以我不得不對妖怪了解了一下。”

    我記得草妖是群居的吧，為什麽你會在這裏？”青年想了想問道。

    嗯，是這樣。”少女歪著的小臉一臉懵逼，“不過我沒見過其他族人呢。”

    那你留在這裏是為何？這座山的環境並不適合草妖成長吧。”青年疑惑著。

    可是我成長得很好啊。”少女豎著白嫩的手掌笑著伸向青年，隨後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在這裏等一個人。”

    等人？人類？”青年一臉的驚訝，這個橋段莫不是……

    我是他種在這裏的哦。”少女笑了笑，“荒山缺樹，留不住水，他就每天提著水來澆；沙石缺壤，沒有養分，他就經常偷草木灰來，我就是這麽一點點長大的呢。”

    那他去哪兒了？”青年穿上鞋，抬頭問道。

    不知道。”少女搖了搖頭，失落地說：“他從小身體就不好，我能修複他病變的組織，卻無法阻止他病情的擴散，如果不能讓他自己出現生機的話，他早晚會病逝。我從路過的妖怪那裏聽說京都南放的山脈中有麒麟出沒，隻要通過身為聖獸的它的考驗，就能賜予我們提升妖力的祝福，因此我和他在這裏做下了約定……”

    後麵的故事似乎已經不言而喻了。

    不遠萬裏從這裏到京都，然後再找到傳說中的麒麟並通過它的考驗，這一路很艱難吧。”青年四處遊醫去過京都，知道這一路途遙遠，尋路艱難，能猜想到少女吃了多少苦。

    不過我最終還是完成了呀~”少女故作輕鬆地彎著嘴角，隨後又鬆了下去，“隻是……我忘了我不知道他住哪，他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回來，所以隻能在這裏繼續等下去。”

    別擔心，說不定隻是你太久沒回來記錯了地方呢？這裏荒山一片看哪裏都是一個樣兒。”青年出生安慰著。

    我是草妖，縱然地形變化很大，但是我不會記錯地方的，這裏就是我以前生長的地方。”少女搖了搖頭。

    若這邊沒有問題的話，那問題就隻能出在另一邊了。

    青年想了想，然後說：“既然他每天都來，說明他住在這不遠，這樣吧，明天我要去附近的村莊轉轉，順便打聽一下好了。”

    是嗎？那真是太感謝你了。”少女欣喜地道謝，“我會天天為你祈禱祝福的~”

    就當是你救我一次的感謝吧。”青年笑了笑，眼看天邊露出魚肚白，雨滴稀稀落落仿佛已經滴幹，青年背起行囊，向少女道別，一個背影在少女的注視中一點點在山中遠去。

    多虧了你啊小夥子。”越過山的另一頭的村子裏，老村長正不停地感謝著青年，“如果不是你提醒，今天摸黑進山的人說不定就落下懸崖了。”

    舉手之勞而已。”青年謙遜地笑著，“對了村長，你們村是不是有個常年病重的人？我以前來這邊的時候在山上遇到過，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我看他病情挺嚴重的，這次過來的時候沒有見到他，有些在意。”

    我們村啊？”老村長想了想說，“那應該是田村家的孩子吧，他三年前就病死啦，我親自舉行的葬禮。那孩子有點怪啊，身體不好還天天往後山跑，臨死了嚷嚷著不肯入墓園，非要我們把他葬在後山，唉……”

    那他現在葬在哪兒？”青年一聽有些急了，少女等到的結果恐怕不會有了。

    葬哪兒呀？這個我們也不清楚了。”老村長擺擺手說道，“剛葬下去不久就有一場大雨衝垮了山崖，泥石流把墳給埋了，我們也找不到在哪了……”

    我帶著別樣的心情回到了山中，土坡上空蕩蕩的，少女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像昨天一樣摸著石頭坐下，指尖卻觸到了一絲不自然的凹痕。我疑惑地蹲下，挖開了石頭旁的泥土，這塊平整的石塊隻是一塊石條的一部分，其餘被埋在土裏，僅留下了一截頂部。刮掉了附著的泥土，隱隱露出了一個‘田’字的上半部分。

    這是……墓碑……

    青年想起了老村長說的，那人葬在後山的墳墓被泥石流掩埋了；青年也想起了少女說的，這裏就是她成長的地方絕不會記錯的，一切……都歸於原點了。

    抱歉，我小睡了一會兒，怎麽了嗎？”耳邊忽然響起了少女的聲音，青年抬起頭，少女笑盈盈地蹲在土坡上，雙手托著臉好奇地看著他怪異的舉動。

    呃，沒什麽。”青年拍了拍土重新坐回石頭上，若無其事地問道：“你從去京都到回來這裏已經多久了？”

    好一陣了吧，我們妖怪沒有時間概念，就是感覺梅雨和大雪的循環了十幾次吧。”少女嘟著嘴不確定地回答。

    據我打聽到的消息，因為等得太久，他已經離開這裏去了很遠的地方。”青年淡然地說：“我想他已經不太可能回來了，你還要在這裏等下去嗎？”

    要啊。”少女歪著頭沒怎麽想就回答了我，“他的身體很差誒，要是他病重了需要我治療卻找不到我怎麽辦？那樣他會死的。”

    那你準備等多久呢？”青年好奇地問道。

    嗯……再等四十個循環吧。”少女掰著手指說，“以人類的壽命來講活了那麽久算長壽了，那之後我想他也不需要再續命了吧。”

    聽著這單純的理論，青年低下頭來無聲了笑了笑，“四十年嗎？夠一個輪回了，或許你還有機會見到他吧。”

    啊？什麽意思？”少女歪著頭表示沒聽懂，“是祝福麽？”

    嗯，是祝福。”青年嗬嗬一笑，“我要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見麵吧，或許我懸壺濟世的時候能碰到你的他也說不定。”

    那你要跟他說我在這裏等他啊。”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

    青年站起身來背起行囊，回頭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以後找你總不能叫草妖吧。”

    少女搖了搖頭說，“沒有，他都是叫我小草的。要不……你給我起一個？”

    青年若有所思地瞄了瞄地上那塊石頭，自語道：“腐草為螢，就叫螢草吧。”

    嗯？”少女聽著眨了眨眼睛，“好像還不錯。”

    或許不知真相對你來說才會不那麽痛苦，或許默默守在身邊對他來說才是一種幸福。

    那我就走了，下次再見。”青年擺擺手，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以及一顆帶著期待等候四十年的心。

    咳咳……”少年一邊咳嗽著一邊皺著眉頭喝著苦藥。

    田村太太啊，村裏好像來了個大人物啊，你家娃子的病，要不要去求那位大人物看看？”屋外傳來一陣壓低了聲音的輕語。

    能行嗎？”少年聽到了自己母親的聲音壓低地響起。

    人家是讀書人，總比我們有見識……誒，你看他們過來了……”交談的聲音戛然而止，隱隱傳來了村長說話的聲音。

    少年豎著耳朵聽了聽，想著自己久治不愈的疾病，偷偷地探出了頭去，隻見老母親正迎向一個站在村長身邊的年輕人，卑躬屈膝地哀求著。看到少年探出了頭，年輕人笑著招了招手道，“就是你嗎？過來讓我看看。”

    少年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在年輕人麵前站定。年輕人閉上眼睛感覺了一陣，隨後睜開眼說道，“沒有怪異作祟的跡象，應該是單純的先天疾病，這樣吧，我給你一顆草種，你親自去把它種下，待長成了以後服下即可延壽，記住，親自種植，不可交由他人。”

    說著年輕人掏出了一顆不起眼的種子，放在了少年的掌心中。

    不好意思啊晴明大人，讓您破費了。”離去的途中，村長不停地低頭哈腰賠罪，那位大人似乎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無妨，隻是一顆草妖的種子而已，若是他機緣夠的話……”

    再後麵的話少年就沒聽清了，他隻知道掌心的這枚普普通通的種子，能讓自己擺脫疾病的糾纏。至於親自種他，雖然對身體不好的他來說有點麻煩，但並不是無法克服的困難。

    因為不能讓其他人靠近，少年在後山找了塊偏僻的地方將種子種了下去，看著它一點點成長，直到有一天……

    你每天水澆太多啦~”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少年一跳，在妖怪肆虐的平安世界，小孩子們從小就被灌輸了妖怪吃人的傳說，少年嚇得好幾天都沒有出現。

    然而當幾天後少年重新來到後山，小草早已不見，看見的隻有一個托著臉蹲在原地可憐兮兮看著他的少女。

    誰也不會把如此可愛的少女和傳說中吃人的妖怪聯係起來。也許就是小孩子的這份單純令他們有了相處的機會。

    風雨交錯，時光荏苒。少年的個子逐漸長大，身體卻是一天天虛弱，盡管草妖有著激活生命力的妖術，但是治病不去根，隻是徒耗生機罷了。

    又是一天晴朗，然而少年卻帶著愁容而來，與父母的爭執令他有些傷感。

    今天我聽路過的妖怪說，在京都的南方山裏有一隻能強化妖怪妖力的麒麟呢，如果我能通過它的考驗的話，說不定就能治好你了。”少女和少年靠在一起，講訴著她獨有的見聞。

    你要離開嗎？”少年心中一緊張，急忙問道。

    嗯……問你吧，我也不知道我該不該去。”少女想了想把問題丟給了少年，少年啞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少年的病情繼續惡化，咳出的痰中已經夾帶了血絲。

    娃兒啊，你病都這麽重了，什麽時候才準備把草藥服下啊？”母親一臉愁容地拍著少年的後背說道。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快點把藥吃了！你是想死不成啊！”與母親的溫和不同，父親的語氣十分嚴厲，“要不是我們不好靠近，我早去給你拔了塞進胃裏。”

    父親心中焦急地走著，“我告訴你，你再不肯吃藥，哪怕會破壞藥性我也要去把藥給你喂下去！”

    麵對父親的擔心少年也是不好說什麽。他不敢把草妖顯形的事情和他們說，畢竟妖怪在這個世界裏是很受人恐懼的存在，但要他把少女的本體吃掉，他顯然辦不到。

    再不抬頭就撞樹啦~”低頭思考的少年被叫醒，少女一如既往地用清鈴般的聲音迎接著少年，“在想什麽呢？”

    看著少女的笑容，少年愣了一下，隨後偏過頭說道，“小草，你……去找麒麟吧”

    嗯？”少女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做好決定了嗎？”

    嗯。”少年堅定地點了點頭，“有些事不該拖太久。”

    妖怪沒有什麽財物，少女做的準備也不過是準備好了一朵巨大的蒲公英，作為遠行的交通工具。

    我要出發了，等我回來治好你哦。”一陣風吹來，托起蒲公英將少女提到了空中，隨風飄去。

    我會等你回來的……”少年帶著病軀喘息地奔跑了一路，大聲喊道“一直等……”

    少年的聲音隨風飄散，少女的身影也順風遠去。

    嗚嗚嗚……”充滿藥味的小房間裏帶著潮濕的昏暗，少年的母親坐在床頭看著漸漸失去生機的少年哭泣。

    少年睜開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好久之後才攢夠了說話的力氣，隨後用盡力氣說道，“把我……葬在後山……那裏……等她……回來……”

    兒啊！兒啊！”母親撕心裂肺地聲音哭嚎著呼喚逝去的靈魂。

    後山，一座孤零零的墳頭立著。孤寂的沉眠之地卻意外地迎來了一位客人。

    晴明大人，就在這邊……”村長帶著那位年輕人一步步上了後山，來到這座孤墳前。

    世事難料，我本以為憑借妖草溫和的妖力能讓你吸收後成為半妖，至少生機能富足許多，隻是沒想到啊……”年輕人站在墳前，手中拍打這折扇感慨著，“未曾想到你幸運地培育出了草妖，而這或許……是你最大的不幸吧。”

    年輕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輕喝一聲，“幽冥眼！”

    四周的一切仿佛變暗了，墳頭上，一個少年的虛影雙手抱膝地坐著，目光呆呆地望著遠方。

    恰似年少，刹那芳華，心之所向，命何惜以。這一切，也算是我造的因果吧。”年輕人輕歎一聲，折扇一揮，幾道薄符飛出，無形地貼在了山崖上。

    魂附屍骨而不離，在她回來前，就這樣保護你的屍骨吧。”做完這一切，年輕人歎息著遠去。

    是夜，天降暴雨，後山山崖垮塌，掩埋了孤墳。

    古人雲“季夏三月，腐草為螢”，即傳統說法認為腐朽之草能化為螢火蟲。也許野草腐朽以後，化為螢火夤夜點亮，乃是如涅槃一般的大智慧大圓滿，但殊不知螢火蟲也隻有20餘天的壽命，夏末初秋以後，依然隻會剩殘骸葬於枯草，等待來年再次腐朽重生。這才完成腐草為螢生死相擁的最後輪回。一切渴望，戀慕，一切光明的，美滿的結局都要付出代價。或許這代價正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但人生沒有對錯，隻有值得不值得。

    ————————————————————————————銀臨《腐草為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