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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長到現在這麽大年紀,父母的苦心被子女當做驢肝肺這種事,他是很聽過幾樁的,隻是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變作這故事裏的其中一個主角。

    麵對著披甲而來的愛子,他一瞬間恍惚如在夢中,幾乎想要掐自己一把,看痛是不痛。

    齊王領著兵士進來,來勢雖然洶洶,齊王本人的態度卻還十分恭敬,跪下行了大禮,開始表白。

    又說是“心憂皇爺身體,恐操勞致舊病複發”,又說是“往後一應供給如常,絕不敢有半點怠慢”,拉拉雜雜說上無數,然而皇帝的眼睛,隻盯視在了擺在他身側的一張空白詔書上——他將在他非常熟悉、漫長為君生涯中書寫過無數次的那張錦帛上,寫下退位成太上皇的聖旨。

    列祖列宗都沒有幹過的事,在他這裏開了先河了。

    齊王說話途中,衛貴妃幾回打斷,試圖勸他懸崖勒馬,齊王起事前沒和她通過氣,她和皇帝一樣被瞞在鼓裏。

    齊王一概當做沒有聽聞,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如衛貴妃幼稚,清楚已經走到這一步,隻許成功,失敗就是萬劫不複。

    張太監搖搖欲墜地站在一邊,玉年宮裏的地龍燒得溫暖如春,然而他全身寒徹入骨,幾乎要克製不住發出格格的牙齒打戰聲來。

    齊王這一手太出人意料了,哪怕是太子反了,他都不至驚顫成這樣,可是齊王——他怎麽會呢?

    張太監直覺想到了太子那一方買通他傳的那些話,是的,他後來陸續又往齊王麵前吹過幾次風,但都是些麵上聽去絕沒有一點問題的話,他是個惜命的人,要不是沒有風險,他也不敢當這個傳聲筒。他心裏隱隱知道太子方不會閑著沒事給他送錢,有所予必有所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導致出齊王謀反的結果來。

    張太監緊緊地摟住了輕飄的拂塵,齊王現在沒有怎麽樣他,可他見證了逼宮這一幕,齊王是必定不會放過他的,現在隻是還沒騰得出手收拾他而已。

    他唯一的希望,就在他先前差遣出去取氅衣的那個小徒弟能機靈些,回來的時候能覺察出這裏情形不對,立刻往東宮那裏去報信。

    **

    張太監的徒弟跟了張太監的姓,也姓張,諢名小興子,他現在正蹲在一個花壇底下,遙遙地望著東宮的方向發呆。

    不用近前,他就知道東宮也出了事了,因為那裏的情形比玉年宮還要詭異,半夜裏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殺聲混亂。

    小興子至此,終於恍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皇帝和太子都遭了劫,這下手的是誰,隻用排除法也排出來了。

    小興子發了會呆後,想要掉頭悄悄跑走時,忽然發現前方的地麵上似乎有團什麽東西,他猶豫片刻,整個人伏倒爬過去。

    他躲的這裏黑乎乎的,燈光照不過來,直到近前了才發現那不是一團,而是一根鐵箭串著個布團,小興子把那布團取下來,展開看時覺得上麵似乎有字,隻是看不清楚,但這不妨礙他猜出內容,因為一股血腥之氣迎麵撲來——這是封血書。

    他手一抖,忙把那布團揣到懷裏,下意識又往周圍地上尋摸一陣,果然又尋到一個,他不再耽擱,爬回原處後迅速起來跑走。

    **

    玉年宮裏,齊王漸漸不耐煩起來,他這主要是心虛鬧的,無論事前給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說服自己他也有為了皇帝考慮之故,畢竟以後皇帝的身體確實不能勞累,與其讓太子分憂,不如讓他來,這不也是皇爺一直以來的想望嗎?

    但真的直麵皇帝憤怒冰冷的目光時,他沒辦法泰然處之地還拿那些話來麻痹自己,因為明擺著,皇帝的身體再不好,也是不願意退位的。

    可齊王覺得沒有辦法了,他並非不想按部就班地先做太子,待皇帝百年後再行登基,可群臣不給他這個機會,而皇帝的身體同樣也讓他無法再等待,他不知道皇帝下一次的複發在什麽時候,如果那時他在京裏還有一絲機會,要是不在,那等他再趕回來真是黃花菜都涼了。

    他唯一的路隻有繞過太子這一步,直接成為皇帝,手握大寶後他能掌控的力量就不一樣了,來上幾輪清洗,讓該閉嘴的閉嘴,剩下的人自然會知道擁護他了。

    此時皇帝一直不肯就範,齊王耐心告罄,話語裏漸漸帶了逼迫之意,他自己不覺得,他長久以來跟皇帝說話本就是比較家常隨意的,皇帝也愛他這樣。可此一時彼一時,這種時候皇帝怎麽受得了這樣?

    “你這逆子!”

    皇帝發了怒,齊王多少有些懼怕,就退縮起來,立在一旁的宿衛將軍催道:“請王爺速做決斷,我們人手有限,太子那邊還不知道得手沒有,天亮前不能作定大事的話,就萬事皆休了!”

    這個宿衛將軍是齊王的人,齊王選擇在今夜起事正為著是他當值,他守到約定好的時辰,暴起殺了幾個有異議不肯從隨的副手,領著餘下被策反的人跟齊王走上了險道。

    皇帝如被蟄了一下,目光猛然轉向他:“你們要殺太子?你們——”皇帝捂住了心口,千般悔痛湧上心頭,卻是為時已晚,隻能化作一句憤然話語:“真是好一對逆子逆臣!”

    **

    與此同時,小興子敲開了永寧侯府的大門。

    小興子能巴結上張太監,被他收了徒弟,當然是個機靈人。他離開東宮後,發現其它地方的守衛要稀薄上許多,應該是或加入叛亂或與逆黨爭鬥了,便選了個黑黝黝的角落,想法爬出宮牆,一路閃避著五城兵馬司的巡丁,徑往永寧侯府而來。

    他現在兩眼一抹黑,不知道京裏有多少人卷入了齊王的謀亂中,會選擇永寧侯府來報信,是經過了精心考慮的。一則其是亮明旗號的鐵杆太子派;二則侯爵府家大業大,且勳貴們住的離皇城近,找起來容易;三則最重要的,他知道周家六爺是帶兵之人,那些文官裏可信的倒多,可當此亂局,一個個細伶仃的,家裏能有百十個家丁了不得了,再可信也派不上用場。

    他是個內侍穿戴,不管職分大小,被驚起來的門房都不敢怠慢,第一時間把他帶到了周侯爺麵前,而待他亮出血書之後,周連政也被連夜叫醒過來了。

    兩個布團上都是一樣的幾個血字——齊王反,求救!

    下麵蓋有東宮的寶印。

    “印是真的,”周連政辨認過後道,“字應該也是太子筆跡。”

    周侯爺焦灼地道:“不能應該,要是弄錯了是破家滅族的大事,必須都確定了!”

    周連政麵色嚴峻:“這隻能去問小六,他隨太子伴讀多年,隻有他才認得準太子的字跡。”

    周侯爺失態跺腳:“速去!”

    當下別無二話,周連政飛馬出京,讓小興子改換了家仆裝束,帶著一同入大營尋到了弟弟。

    問過究竟,鑒定了血書為真後,周連營震驚不語。

    他和太子這幾年來的布局,初衷隻為逼出齊王的急迫感,人一急就容易亂,亂了就難免要出錯,多出幾回錯,他在皇帝那裏就會失分,他那頭的聖寵少點,太子這裏的壓力也就少點,最終能平安熬到權利從皇帝手裏過渡過來。

    目的既是如此,他們做的自然不會過分,周連營這裏借周連平透給齊王的話都是拿到皇帝麵前都挑不出問題的,周連平人品再怎麽差,畢竟是自家兄長,周連營用他一用罷了,斷不至於要把他坑死。至於太子那邊,他身在內宮掣肘更多,更不可能有什麽出格的行事了。

    再沒有想到,不知是他們織的網太成功,還是齊王的抗壓性太差,碰上皇帝病那一場,居然能把他刺激反了!

    這不是細想分析的時候,血書既是真的,太子就危險了,當務之急是救人。

    周連營穿戴了甲衣出去召集人馬,因趕在大年底下要出征,提督不開心,抓緊最後的兩天時間回家去和家人提前過年去了,他不在,中軍裏最大的就是周連營。

    將小興子帶出來,血書亮出,再有周家兩兄弟當麵,加起來的說服力還是不小的,當即拉了三千人馬走,頂著凜冽的寒風飛快往皇城方向趕。

    耗了些時間連過城門宮門兩道關卡,夜色裏見到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大呼“齊王反了”,將消息散播出去,三千人馬如下山猛虎,直撲東宮。

    按理該以皇帝為重,但一則東宮離著宮門更近,二則對於太子一脈來說,太子才是希望所在,太子要是救不及,大勢也就去了。

    **

    玉年宮裏,隨著時間流逝,宿衛將軍終於忍耐不得,亮出了雪亮的刀鋒:“請皇爺用墨!”

    衛貴妃撲上來要攔,被一把甩開,齊王忙去扶她,衛貴妃便轉而抓著兒子哭啼:“誠兒,你快叫他停手,怎麽能這麽對你皇爺呢,那是你親爹啊……”

    齊王抱著母親,麵露不忍,可是他沒有阻止,隻是轉過了頭去。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丈夫,衛貴妃雖然做夢都想兒子登上皇位,可她沒有想過兒子會以這種方式來達到目的,當此慘痛關頭,她平素那些盛氣淩人再也使不出來,隻能如尋常婦人般無助哭泣。

    利刃加頸,皇帝的心髒突突地跳,握著刀柄的人雖然不是兒子,然而又和齊王親握有什麽區別?他努力平複心情,束手垂目端坐,不看任何人一眼,當然更不看擺在一邊的筆墨紙硯。

    皇帝一代至尊,他有他的尊嚴,他也有他的智慧,他知道眼前這架勢擺得再嚇人,也都隻是嚇人罷了,齊王不敢殺他,殺了他,他從哪裏接手皇位?

    宿衛將軍果然不敢真的下手,見逼迫無效後,隻好惱怒地把刀收走,向齊王道:“王爺,真的不能再拖了,卑職隻能控製這一夜時間,天亮了宮門還不開,誰都知道出事了!”

    齊王咬牙,重新轉頭過來:“皇爺以為我願意這麽做嗎?我都是不得已!皇爺多少年前就說要我做太子,卻至今沒有成功,眼看太子地位越來越穩,皇爺不說幫我想辦法,還一直把我派出京去,辛苦這些年,一些用也沒有——”

    聽著齊王再忍不住的抱怨,皇帝剛剛平定一點的心跳重新加速,他想說一點用沒有?沒有的話你逼宮的人手哪裏來的?你不帶兵掌權,誰敢聽你的跟你幹這誅九族的買賣?!

    他還想說朕沒有想辦法?朕為了你,隻差把心挖出來了!朕為什麽一直調換著人手隨你出京,那是為了那是讓你熟悉在京兵力,打下基礎。有朝一日朕歸天時,會留下遺詔封你為新皇,那時太子那方的人馬必定不會心服,鬧起來時,你可以調得動人馬加以鎮壓,把這江山坐穩。這安排太過誅心,朕才一直沒有透露給任何人,沒想到——

    皇帝還有許許多多想說的話,但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飛速升高的心率阻斷了他一切未出口的話語,別人隻看到他的臉色發青,而後就向旁歪倒下去。

    一番混亂過後,殿裏眾人的臉色也都青了,因為:皇帝崩了。

    衛貴妃直接軟倒昏了過去,齊王這時顧不得她了,他腦子裏隻回蕩著張太監和太醫都曾說過的一句話:皇帝以後忌大驚大怒——

    他一直都把這一點忘了,隻選擇性地記得皇帝以後不能太操勞,因為這對他有利嘛,皇帝不能操勞,才輪得著他出麵。

    宿衛將軍傻了眼:“這、王爺,這怎麽辦好?”他這個層麵的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具體事宜,雖知道皇帝病過一場,但後來又好了,他就以為完全好了,哪知道不過逼一逼,一根寒毛都沒實際傷著呢,就能把皇帝給逼死了?

    齊王傻的程度不比他低,行此險事就是背水一戰,他這時候才是真的沒有選擇了:他必須要從皇帝手裏拿到傳位詔書——哪怕是遺詔也行,沒這份詔書,他就宣布了登基又有什麽用?名不正則言不順,他手裏又沒握著幾十萬的兵馬,還能鎮唬住人,現在這情況,他就算做了皇帝,照樣有人要來推翻他,叫做討逆。

    他拋卻溫文,使勁捶了兩把腦袋,終於從開鍋亂燉的思緒裏捶出一絲清明來:“走,去東宮,太子要是死了,你我還能尋著機會!”

    **

    太子也正要來尋他討逆呢。

    周連營趕到東宮時正是千鈞一發,先前齊王那邊分兵過來攻打,驚動了在周圍巡視的不明真相的一部分守軍,加上東宮裏原有的一些兵士,兩方混戰起來。東宮一時倒是堅持住了,但畢竟兵力不足,加上齊王方是有心算無心,僵持至今,東宮人馬不斷損耗,要看就要被破門而入之際,救兵到了。

    齊王方雖占上風,但已是疲兵,加之也有不少損耗,周連營指揮著中軍沒費多大功夫就掃平了,裏外匯合,周連營與太子見了麵,心有默契地並不敘話,揮軍直往玉年宮而去。

    就在半途撞上了齊王。

    齊王自己帶領的兵士比分去東宮的要多不少,這些人當時都留在宮外戒嚴,並不知道皇帝已經駕崩的事,但是齊王和宿衛將軍知道呀,兩個在蒙蒙亮的天色裏一見太子身後的大隊人馬,就知大勢已去,然而回頭無岸,隻得硬著頭皮衝殺上來。

    領頭的都一副泄了氣的樣子,這場仗還有什麽懸念,到第一絲金光照耀在大地上時,齊王徹底潰敗,太子分出一部分人讓看著投降的敗兵,自己則領著另一部分人和捆成粽子的齊王繼續往玉年宮去。

    剛踏進殿裏,因為事態急轉直下而一直沒有被抽出功夫處理掉,居然撿到一條命的張太監就踉蹌著出來,撲倒在太子腳下,涕泗橫流。

    “我的太子爺,您可算來了,皇爺,皇爺被齊王活活氣死了呀——嗚嗚!”

    當啷一聲,太子手裏提著的劍落下,他撲通跪下,頭深深地磕了下去。

    身後,周連營揮一揮手,以他為首,三千兵士一齊放下兵器,轟然跪倒。

    **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當日便在眾臣的擁護下登基,雖然登基大典一時還未舉行,但新皇名分已是板上釘釘了。

    接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清算齊王謀逆案,賞其功者,罰其過者。

    受懲罪的第一號人物是齊王連著衛貴妃,本朝優容皇親,先皇要是沒死的話,齊王的結局大概是高牆幽禁終生,但不幸他把先皇氣死了,這不僅是弑君,同時是子弑父,從哪一條來說都是罪大惡極,新皇下了詔,給留了最後的一點體麵,勒令母子二人自盡。旨意傳出,朝野紛紛盛讚新皇寬和。

    至於餘者附逆的蝦兵蟹將,就不一一細表了,總之負責的兵士們在城裏搜捕了足有一個來月,鬧得百姓們要守國孝不能熱鬧不說,過個年連個安寧都求不得,氣得紛紛詛咒齊王,謀反也不挑個好時候,偏撿著年根來,這麽壞的人,還給自盡留個全屍真是便宜他了。

    順帶一提楚王,他作死多年,人都以為他遲早要把自己作死,沒想到世事著實難料,最終居然是齊王先他一步把自己玩完了。楚王眼看新皇上位,他再沒機會,送了大行皇帝入陵後,他接了攆他去封地的旨意乖乖滾了,從此老實做個藩王。

    受賞最重的則是周連營,武職平素沒事的時候升職相對慢點,但一旦有了大軍功那是蹭蹭往上直竄,趕得上文官辛苦奮鬥幾十年。對皇家來說,普天之下最大的軍功莫過於討逆救駕,而在於新皇而言,這個小伴讀又還有些不好出口的功勞,於是周連營經此一事,多了一串頭銜,忠睿伯兼定國將軍兼侍衛官統領——嗯,實職是最後一個,新皇是把大換血以後的皇宮安全交付給他了。

    一片亂紛紛裏,永寧侯府出了件怪事,蘇姨娘不見了。

    這可真蹊蹺,深宅大院,她一個弱質女流,又不會飛簷走壁,難道還能憑空變沒了不成?

    這陣兒受封賞的不隻是周連營,還有周侯爺周連政等,也都不同程度地接受到了新皇的恩典,來傳旨的太監一波又一波,這聖旨不是隨意跪一跪就能接的,總要開中門,擺香案,又要送祠堂供奉,一套程序一樣都馬虎不得,再加上還要接待外麵來拉關係探口風的,諸般忙亂中,不知怎麽就把蘇姨娘給忙失蹤了。

    值此多事之冬,饒是周侯爺再心愛,也不好為個姨娘往外去大動幹戈,即使被周綺蘭哭得頭痛,也隻能撒出些家丁打探消息。

    家丁還沒有回報,蘇姨娘先回來了——臉色晦暗得像個鬼一樣,凍得抖個不停,身後跟著周連恭。

    下人忙把像生了大病般的蘇姨娘扶走,而周連恭往周侯爺麵前直挺挺一戳,直接招了。就是他把蘇姨娘帶出去整整一夜的,而且本來不準備再叫她活著回來。他這回回京敘職是附帶的,報仇才是主業,為此特意沒有帶上家眷。

    “我帶她去了我姨娘墳前,本想讓她償命,可是她嚇得那樣——”周連恭冷笑了一下,“我忽然覺得,還是叫她活著的好。”

    周侯爺顫抖著手指指他:“你、你什麽意思?”他厲聲起來,“你這麽胡說八道,有證據沒有?!”

    周連恭再不懼他,逼視道:“我什麽意思,父親不明白嗎?證據父親不必問我要,去看一看蘇姨娘,她就是活的證據!她在我姨娘墳前喊了一夜的報應,磕頭磕得快昏過去,這是什麽意思,父親真要說不明白嗎?!”

    **

    “所以,大蘇姨娘居然是蘇姨娘害死的?”霜娘窩在炕上,瞪圓了眼睛問,“都這麽多年了,怎麽查出來的?”

    周連營坐在她對麵,不疾不徐地道:“三哥在任上判一樁案子,案子裏涉及到的穩婆就是當年給大蘇姨娘接生的那個,她扛不過刑,糊裏糊塗把自己這些年做的惡事全招出來了,裏麵就有這一件。”

    說起來隻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蘇姨娘當年自己無子,看大夫試偏方都不見效,當時寵愛已經十分稀少的姐姐肚子卻又大了起來,因診出來是男胎,她一念之差,便想乘著姐姐生產時把她害死,再把那個男胎抱養過來,這種打從繈褓裏養起來的養子同親生的也沒什麽差別。

    可她當年進府時間不算太長,能尋到的人手有限,結果就尋了個不靠譜的穩婆來,下手時重了,直接弄了個一屍兩命,幸而婦人生產原就難說,一個姨娘所受的重視也有限,當時就以難產結尾了。

    蘇姨娘心虛,買通了地痞想滅那穩婆的口,自然,她找的地痞也不是什麽像樣的,事沒辦成先驚動了人,那穩婆一嚇,舉家遠遠搬走,卻沒料到多年之後,這遲到的報應到底降臨在了她頭上。

    蘇姨娘也是一樣,隻不過她的報應在於周綺蘭,她為子嗣害死姐姐,結果並沒撈著好處,自己千辛萬苦掙紮出的女兒是個一碰不能碰的水晶人兒,她心底早已往報應這一點上想,所以這幾年來瘋魔般地求神拜佛。

    周連恭把她摔在生母墳前時,都沒怎麽逼問對證,她就崩潰了,痛哭流涕求姐姐的原諒,又哭女兒日後如何生活,不管她哭姐姐有幾分真,哭女兒確實是打不了折扣的。

    周連恭正為著這一點,想她領著這麽一個女兒,往後活著比死了痛苦,才最終決定饒她一命。

    霜娘聽完這段陳年舊怨,唏噓了兩聲:“我看蘇姨娘往後的日子確實好過不了了,侯爺再偏著她,知道了這事,心裏也很難不存芥蒂。不過三爺倒是解脫了,蘇姨娘再也煩不著他了。”

    周連營“嗯”了一聲,忽然伸手摸摸她的肚子。

    霜娘愣一愣:“……才兩個月,不會動呢。”

    周連營恍然笑了,卻沒收手,道:“那邊府邸雖然已經賜下來,不過還要整修,你又有了身孕,母親的意思,想等這一胎生下來再叫我們搬。”

    霜娘爽快點頭:“就聽太太的。”

    因提到了新府邸,她不免有些晃神,那是新皇禦賜的伯爵府,好地段好宅院,霜娘隻是沒什麽真實感,她覺得她什麽都沒有做,似乎就是一覺睡醒過來,就有人通知她升職成伯夫人了?

    外麵茉姐兒和寧哥兒兩個不怕冷,在院子裏踢毽子,因為穿得太多,兩個動作不靈活,都歪歪扭扭的,笑鬧聲傳進來,把她從沉思裏喚回神。

    霜娘拿起周連營擱在她肚子上的手掌,拎住一根手指仔細看了看。

    周連營不解她何意,由她動作,笑問:“你做什麽?”

    霜娘一本正經地道:“看看你的手指是不是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