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戲(二)
字數:6908 加入書籤
漫轉身,輕回首,長拋水袖,隻聽“哎呀”一聲,卻是袖頭打中了迎麵走來的一個青年。?
小宛猶自不覺,眼波微送,雙手疊腰下身做個萬福,依然捏著嗓子鶯鶯燕燕地道:“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機靈,立即打蛇隨棍上,回個拱手禮,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張,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報社之記者是也。”?
張之也?報社記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辭不符??
“您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斷。?
奶奶長長歎息:“我怎麽會不清楚?那些衣服頭麵,都是我親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與爸爸麵麵相覷,都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奶奶本來就是劇團裏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後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邊呀。?
然而接下來,奶奶的話就更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豈止是《倩女離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當年,我是她的貼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
小宛幾乎要暈過去了,半晌才叫起來:“包衣?您給若梅英做過包衣?”?
“是啊。我九歲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環,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戲行。”?
“後來呢?”?
“後來就解放了,戲園子收編,我成了政府的人,在劇團裏做後勤,一直幹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從來沒跟我說過……”?
水溶感歎:“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你們也沒問過呀。我還以為,沒有人再記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說:“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團裏存著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為,都在‘文革’裏燒光了呢。從48年封箱到現在,我已經五十多年沒見過那些衣箱了。在劇團工作半輩子,沒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後來沒有和梅英再聯係過嗎?”?
“沒有。她嫁人後跟著那個軍官去了廣東,就音信全無了。直到66年‘太廟案’傳出來,我才聽說若小姐後來又回了北京,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沒有來找我……”?
“奶奶,您知不知道若梅英到底是怎麽死的呢?”?
媽媽不滿了:“小宛,吃飯,別淨在飯桌上說這些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諱。”?
奶奶也驀然驚覺,附和說:“就是,今天是陰曆十四,還是少談這些舊事的好。也怪,很少見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兒一早就陰天,弄得我心裏虛虛的,一天都不自在。”?
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
她的確覺得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著破土而出,她已經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卻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會結出什麽樣的果子呢??
?
夜裏,小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錦衣夜行,穿著梅英的離魂衣走在墓園裏,風寂寞地響在林梢,不時有一兩聲鳥啼,卻看不到飛翔的痕跡,或許,那隻是鳥的魂??
人死了變鬼,鳥死了變什麽??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叢間寂寞地走,看到四周開滿了鐵鏽色已經枯死的玫瑰花。?
3、遊園驚夢?
?
琉璃廠淘來的古董留聲機在口齒不清地唱一支戲曲,杜麗娘遊園驚夢。?
說是古董,其實頂多也就六十來歲,年齡還沒有小宛的奶奶大呢。與留聲機同齡的舊物件,小宛家裏不知有多少,舊相簿,小人書,主席像章,還有樟木箱子,隻是同齡不同命罷了。留聲機是古董,小馬紮卻是廢物,而缺嘴壺搪瓷缸醃菜壇子就更慘,隻能算垃圾。?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金針一圈圈地轉著,同樣的曲調,唱了半個多世紀,良辰美景早已成斷井頹垣,然而斷井頹垣處,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來的時候,聽到隔壁在唱《遊園》,知道老爸又熬了個通宵。?
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習慣,在編劇前總是要用留聲機放舊唱片,說是製造氣氛,找靈感。?
雪茄煙、黑咖啡、舊唱片,合為水溶寫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開玩笑說,爸爸的劇本都不是用筆寫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聲機上自個兒磨出來的。?
但是你別說,這方法雖然有些做秀,卻的確管用。每當老爸在大白天拉緊窗簾扭開台燈,放著舊唱片奮筆疾書,小宛就覺得自己進了時光隧道,腦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絕對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卻隻是想不通老爸怎麽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清醒寫劇本。換了是她,一遍曲子沒聽完就已經尋周公對戲去了。?
小宛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一翻身,頭發被懸在帳頂的風鈴勾住了,立即哀號起來。?
風鈴是銅的,過去人家係在屋簷下避邪用的,久經風雨,長滿了青綠的銅鏽,被爸爸撿來當寶貝,掛在女兒的蚊帳上充當裝飾品。小宛說掛在這兒也行,把鏽擦幹淨了。可是爸爸不讓,說那樣才有韻味,有古意,有靈氣。結果,靈得天天勾頭發。?
老媽救火車一樣衝進來,連聲叫著:“哎呀,這是怎麽了?又勾到頭發了?說過多少次了,起床的時候小心點,次次都忘,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味兒。你爸也是,撿個破銅爛鐵就當寶貝,擱的家裏哪兒哪兒都不安全,簡直危機四伏嘛。”?
小宛歪著腦袋,覺得頭發一縷縷地在老媽手指下理順,搔得很舒服,哼哼嘰嘰地問:“我爸昨晚又沒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裏的陳白露了。”老媽仰起頭,學著電視劇裏徐帆的口氣唉聲歎氣地念台詞,“天亮了,我們要睡了。”?
逗得小宛笑起來,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嬌。?
很少有像老媽那樣寬容的家庭主婦,既不阻止丈夫開夜車,也不幹涉女兒睡懶覺。除了嘮叨和有潔癖之外,實在稱得上慈愛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總覺得他該娶的太太應該是那樣一個女人:穿真絲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藝沙發上慵懶地抽煙喝紅酒,一邊聽徐小鳳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鍾》和《京華春夢》;但是看到媽媽時,卻又覺得她該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樣子。?
似乎是女人的風情有很多種,但是可嫁的男人,卻隻有爸爸一種。?
媽媽也笑著,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哎,這鈴鐺上怎麽有血?”?
“血?”小宛驚訝地湊過來,看到暗綠的銅鈴上果然印著斑斑點點黑紅的血痕,陰森觸目,猶自纏著她自己的一根長發。?
老媽緊張起來:“宛兒,你是不是哪裏碰破了?傷著沒?讓媽看看。”?
“沒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兒都沒破。媽,你看仔細了,這上麵的血都幹透了,也許是鈴鐺上本來就有的,平時不注意罷了。”?
“要不怎麽說你爸胡鬧呢,弄這麽個不吉利的東西掛在你房裏,嚇人巴喇的。今天說什麽也得把它摘下來。”?
“行,我還給爸爸去。”?
小狗東東已經在門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搖著尾巴迎上來,沒等走近,卻又像被誰燒了屁股似的,掉頭就跑。?
小宛奇怪:“東東,過來!過來!”?
沒想到,越是叫,東東就跑得越遠,汪汪慘叫著,像是捱了一頓暴打。?
?
水溶的寫作剛剛告一段落,聽到寶貝女兒的聲音,打開門來招呼:“小宛,進來,看看我這段寫得怎麽樣?昨晚你給我的意見太好了,把《遊園驚夢》的意境加在《倩女離魂》裏,夢遊與魂遊相呼應,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覺,我寫得很順手呢。”?
“我給你的意見?”小宛怔忡,“我什麽時候給你意見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過來給我送唱片,讓我聽聽這張《遊園驚夢》找感覺,真不錯,很有味道。”?
小宛把鈴鐺擱下,從指針下取出唱片來翻看著,看到封麵上印著若梅英的字樣,更加發愣:“這張唱片,從哪兒來的?”?
“你怎麽了,小宛?”水溶驚訝地看著女兒,“你給我的呀,說是從你奶奶那些古董堆裏翻出來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著那張唱片,感覺一股冷氣自踵至頂突襲而來。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臨睡前還聽了盤流行歌曲,什麽時候到過老爸的房間?又怎麽會給他這樣一張舊唱片?自己從來就不知道奶奶有過一張若梅英的《遊園驚夢》呀。難道,自己在夢遊??
水溶看到女兒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不安地站起來:“小宛,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頭,已經轉身走了,匆匆丟下一句話:“我問奶奶去。”?
?
手按在奶奶房門的把手上,小宛的心裏有很深的寒意,自從開啟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疊疊的離魂衣,她就好像同梅英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且,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陷阱。她對自己說,停止,停止這一切,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問,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沒有戲衣,沒有唱片,沒有鈴上的血跡,也沒有《遊園驚夢》,什麽都不要問,就什麽事都不會有……?
可是,怎麽忍得住??
門開了,奶奶正在給爺爺的靈位上香,屋子裏氤氳著迷蒙的檀煙,有種腥甜的香氣,像是席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聽到房門響,奶奶緩慢地回過頭來:“小宛,又睡懶覺了。”?
小宛有絲恍惚,她平時很少進奶奶的房間,因為討厭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兒。尤其在大白天,這香煙顯得格外繚繞,像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悶悶地坐下來,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但是奶奶卻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問我若梅英的事兒?”?
“是,您怎麽知道?”小宛抬起頭,“奶奶,您跟我說說,梅英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美女。”奶奶讚歎,一臉崇仰留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第二個比她更美的女人。那舉手投足,風度身段,真是漂亮。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漂亮,說話的聲音又好聽,笑起來眉毛彎彎的,哪裏像現在那些自稱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筆口紅塗兩下就上台選美,呸,給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悶也忍不住笑起來,奶奶評價美女的口氣就像個有心無力的老男人,頗有幾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個真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美女,不僅可以迷男人,也是會迷女人的。?
“梅英那時有多紅?”?
“梅英有多紅?那時候有句話,叫作‘武聽天、文聽梅’。”奶奶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上了,往事滔滔地流出來,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親切,“這‘天’指蓋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個意思是說,看武戲要看蓋叫天的,看文戲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則指的是觀眾,是說那些粗鄙武夫喜歡看蓋叫天的戲,斯文人卻多半喜歡若梅英。北大、清華的學生夠斯文吧?若梅英的戲迷不知有多少!有個故事,說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禮拜日首場演出《遊園驚夢》,可是那一天大學裏請了位著名教授來開講座,學生們急的呀,到底是聽教授的呢,還是聽若梅英?你猜結果怎麽著?”?
《遊園驚夢》?小宛心裏一驚,隨口猜:“那還用問?一定是都跑來聽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著搖頭:“到底是大學生,哪有那麽不知輕重的?”?
“那……還是聽教授講座,沒來看戲?”?
奶奶仍然搖頭:“如果是那樣,怎麽見得我們若小姐紅呢?”?
小宛不懂了:“難道一半人聽講座一半人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