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沐薇與楊朔也算是舊識。

    楊朔進京之後，北寧侯每年都來京探望一次。大周皇室喜愛涉獵，皇帝更是酷愛此道。有一年，又值北寧侯來京探望楊朔，皇帝集結了一幫大臣在京郊打獵，居然獵到了一隻幼熊。皇帝大喜過望，命人將幼熊囚於獸籠，放在帳前。

    晚上，京郊的夜空繁星滿天。夜色中，楊朔作死般摸到了獸籠邊，靜悄悄打開了獸籠的門。

    受了傷的幼熊被開門聲驚醒，不管來人是閻王還是小鬼，隻聽一聲獸吼，拚盡全力，猛得衝上前去。楊朔一看大事不好，沒命的掉頭就跑。幼熊白天被射傷，此時正是怒火衝天，哪裏肯輕易放棄，使出了渾身力氣，沒跑多遠就逮住了一路鬼哭狼嚎的楊朔。楊朔拚命的掙紮，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手足無措間，那幼熊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腿上。頓時，整個獵場都回蕩起他撕心裂肺的慘叫之聲。

    啊……”

    侍衛們聞聲而至，一擁而上將幼熊砍死在亂刀之下。楊朔的左腿已是血肉模糊。北寧侯一巴掌打在臉色蒼白的楊朔頭上，罵道：“兔崽子，作死呢！”再一看那傷腿，又心疼的老淚縱橫。

    世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兒，雖然是他自己作死，但是說起來總是不太好聽。皇帝連夜把丟了半條命的楊朔帶回宮，派了一堆人整日守著。

    前麵幾天，楊朔因為驚嚇和失血過多，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之中。後來，隨著傷勢的好轉，他又恢複了往日的混賬模樣。

    這一日，沐薇在皇後那裏領了二十大板，正趴在碧晨宮的榻上敷藥。雲妃調了藥膏，細細的在她背後塗抹開來。她的手又軟又輕，像一根羽毛，弄得沐薇忍不住想笑。

    還笑得出來啊？”麗妃嗔怪道，“你哪來那麽大的膽子？毒害公主，按大周律當斬！”

    毒害公主？她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

    我當然沒那個膽子，我隻是教訓她一下而已。”沐薇輕聲嘀咕道。

    麗妃歎了口氣，將碗裏的藥都塗上了沐薇的後背。“母妃隻盼你安穩成人，找個好人家嫁出去。三公主，你能不招惹便不要招惹，畢竟……”

    畢竟她是皇後嫡出，而你的生母隻是個到死才封了個美人的宮女。出身的差異在她降生之前便已是事實，她無話可說。所以開始時她並沒有打算與竹君計較，叫來珍珠換了杯茶，隻當沒瞧見裏麵斷成兩截的蚯蚓。

    她知道這條倒黴的蚯蚓和竹君脫不了關係，看看她異常得意的笑就知道了。照珍珠的話來說，“要去沒有兩隻耳朵擋著，那嘴角能在後腦勺碰個麵！”

    沐薇不動聲色的瞥一眼茶葉間躺著的兩截蚯蚓，又不動聲色的叫來珍珠準備換杯茶。竹君卻不肯，蠻橫的按住茶盞，“這盞茶就是你的！”

    可是茶裏有東西。”沐薇蹙眉道。

    竹君翻了個白眼，“與我何幹？！”

    身後，響起幾聲附和的嘲笑。竹君愈加得意，“怎麽，如今我說話你敢不聽了麽？”

    沐薇見識過竹君的蠻橫，梧桐苑裏的先生哪個沒受過她的委屈？這無妄之災落到自己頭上不過早晚的事。

    沐薇的手伸過去握住了茶盞，她想起茶葉裏躺著的蚯蚓，忍不住的一陣陣惡心。“你想我怎麽樣？”

    喝啊，這可是今年新貢的茶，本公主賞你了！”竹君笑道。

    有那麽一瞬間，沐薇是想捏著她的嘴把這茶給她灌下去的。可是她忍住了，她已經和母親住到了碧晨宮，皇後有得是辦法讓她們過得比現在更糟。

    這時，門口忽然如風般跑進一個人來，沒等沐薇看清來者何人，那人已經衝到她麵前，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茶盞，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天好熱，”他剛抱怨了一句，看見沐薇的目光，連忙又抱歉道：“六公主不會介意我喝你一杯茶吧？”

    他笑嘻嘻的朝她眨了眨眼睛，春日的暖陽照在他臉上，沐薇覺得他連臉上的絨毛都生得那般可愛。

    竹君突然“哇”得一聲幹嘔起來。“楊朔，那茶裏……茶裏有東西！”

    楊朔疑惑的轉過臉來問沐薇：“什麽東西？”

    沐薇有些內疚，糾結的看了他一眼，“蚯蚓。”

    蚯蚓？！”楊朔幾乎是喊出來的，又看了看茶盞裏剩下的茶葉，果然在碧綠的嫩芽間發現了兩截不和諧的存在。

    嘔……”

    他衝出門去，彎著腰在一片鳶尾花前吐得眼淚都出來了。沐薇望著他，心裏的愧疚又加重了幾分。回過頭來看竹君冷著臉對著她笑了笑，卻一個字沒說。

    隨後，楊朔便叫嚷著身體不舒服，一整日都再沒出現在梧桐苑。傍晚下課時，竹君堵著沐薇的去路，憤憤道：“別以為今日楊朔替你擋了這一下我便能饒過你，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沐薇為了母親原本是不想與她計較的。小孩子做弄人的幼稚小把戲，讓她得逞一次也沒什麽要緊。她是皇後嫡出，皇後又是個明裏公平，暗裏護短的人，得罪她，並不會有什麽好處。

    沐薇沒說話，繞過她繼續往前走。竹君在身後叫道：“你若不服，到父皇那兒告我去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沐薇心裏的委屈因為這句話一下子如潮般湧上來。她轉過身，一臉不快的看著竹君，小手在腰間摸了摸。竹君剛想再說什麽，嘴一張開，沐薇的中指對著她一彈，一個圓圓的，酸酸的東西就溜進了她的肚中。

    咳……咳……”竹君滿臉駭色，“你給我吃的什麽？”她努力回憶剛才那東西入口的滋味，有點酸，也沒什麽怪味兒。

    沐薇臉色凝重，圍著她轉了轉，“毒藥啊，吃了會讓人爛心爛肺爛手腳！你怕不怕？”

    竹君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十二三歲的孩子哪經得住這樣的嚇，霎時間便嚇得臉色蒼白，牙關直打顫。

    沐薇又問：“現在，是不是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呼吸困難？手腳發麻？”

    竹君仔細感受了下，似乎是有這些症狀。她一下子沒了往日的威風樣子，哭喪著臉問：“你真的給我吃了毒藥麽？”

    沐薇不置可否的望著她，裝作無奈的搖了搖頭，“這藥平時也沒什麽，隻是在你發怒時便會發作。三姐，你還是修身養性，改改脾氣為好。”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晚膳時，皇後的人氣勢洶洶的把正在喝湯的沐薇拎到了皇後宮中。此時，竹君已經麵無血色，昏迷不醒了。

    你給三公主吃的什麽東西？今日若不老實說來，我便要替你死去的母親好好教訓教訓你！”

    沐薇被丟在地上，環顧四周，陰暗的小屋裏除了自己，隻有皇後和幾個嬤嬤，一個個凶神惡煞。這屋子想來是皇後宮中的隱秘所在。

    皇後怒斥一聲，“說！”

    沐薇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角，平靜道：“沒什麽，一顆梅子而已。”

    梅子？”皇後顯然並不相信，豔麗的臉上滑過幾許冷笑，“你當本宮是傻子麽？三公主昏迷不醒，明明是中毒之象！”

    話音一落，皇後身邊的嬤嬤立刻走到沐薇跟前，左右開弓，兩個耳光直打到沐薇眼冒金星，小小的臉頰立刻便腫起老高！

    再不說實話，別怪本宮不念及母女之情！”

    十二歲的沐薇雙眼布滿了屈辱的淚水，嘴角被嬤嬤的耳光打破，滲出絲絲血的猩甜氣味。小手摸出一粒東西，顫抖的舉到皇後麵前。卻是一粒梅子。

    回母後，沐薇給三姐吃的確實隻是這顆梅子。”她的臉高腫著，連說話都有些受到影響。

    皇後對嬤嬤遞了個眼色，立馬有人將那粒梅子呈上來。梅子與普通梅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隻是核被剜了去，又經過糖漬，聞起來有梅子的清香和蜜糖的甜，中間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酸。

    負責為竹君診治的太醫走過來低聲對皇後耳語了幾句，皇後的臉色稍稍有些緩和下來。“驚嚇？”

    太醫瞥了一眼沐薇，輕聲道：“是，隻是驚嚇，並無中毒的跡象。”

    皇後的目光如刀般朝著沐薇掃過來，“雖說三公主之病不是中毒引起，此事也與你脫不了幹係。小小年紀，不好好教育一番，日後不曉得要鬧出多大的事端！”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沐薇的手心起了一層汗，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待會兒等待她的是什麽樣的懲罰。唯一慶幸的是，這件事並沒有波及到碧晨宮中的其他人。她抬起頭，麵前的皇後依舊華美豔麗，如同春天裏，南境盛開的罌粟花。

    來人，”皇後慢悠悠的開口，“帶六公主下去，仗二十！”

    沒有辯解，沒有求饒，沐薇一聲不響得被幾個人高馬大的內侍提起來。外麵早有人準備好了長凳。

    請吧，六公主。”內侍半陰不陽的說道，伴隨著陰沉的笑聲，在昏黑的夜色裏讓人脊背發寒。

    沐薇暗暗歎了口氣，笨拙又自覺的趴好。“快些，我還有功課。”

    兩個執行的內侍肆無忌憚的大笑不止，二十大板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即便不死也要脫層皮。這種時候還想著功課，“宮裏公主多了，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兒。這人啊，乖一點，順一點，總會活得好一點。”

    沐薇的臉腫得連眼睛都變得有些睜不開，一個人趴在長凳上，委屈的淚水積滿了眼眶。沒有高貴的母係血統就該被人在這深宮中這麽踐踏和侮辱麽？！她不服！

    兩寸寬的板子落在她身上，屁股上傳來一陣陣劇痛。沐薇小小的手攥成了個小小的拳頭，連骨節都緊繃得發白。等到再沒有板子落下來，她幾乎要疼得昏厥過去。執行的內侍算是還有些人性，一下重一下輕的放了不少水。

    你若不強大起來，在這深宮之中，總有一天會被人踐踏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