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

    時日已是初冬，夏日蟬鳴蛙叫早已聽不見，偌大一片荒無人煙的土地上，可憐的小動物仿佛是感受到初冬的寒冷，鑽進了洞中開始冬眠，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萬籟俱寂。

    那一座座高高矮矮的山丘，縷縷青煙升起之時，伴隨著幾聲刻意壓製的啜泣聲。

    位於荒地東南方的一座矮矮山丘旁，兩根紅燭，三根香，隨風擺動。

    山丘不是山，而是墳，葬著至親。

    一位黑衣少女跪在地上，扯下幾張紙錢，丟進火堆之中，看著紙錢迅速燃起，化為灰燼，少女的身體微微顫抖，繼續撕下紙錢，周而複始，沉默的完成著祭拜。

    既是祭拜，卻並無任何的祭品，無瓜無果也無肉，看似很不虔誠。

    一陣微風刮來，香灰飄落，落在了擺放在山丘前麵的那一個事物上麵。

    借著燭火之光，那一個事物卻有些駭人聽聞。

    竟是，一顆還保持著臨死那種驚恐狀態的人頭！

    人頭為祭品！

    始終無言。

    少女始終沉默的撕扯著那一摞厚厚的紙錢，沉默的丟進火堆裏，沉默的流著眼淚。

    至始至終的沉默，唯有當她的目光掃過了那一顆被滴落蠟油慢慢覆蓋，吃著香灰、紙錢灰燼時，眼神中才會有一種恨意一閃而逝。

    距離那座孤墳差不多有十多米遠的一棵大樹旁，一個同樣身穿黑衣，年紀約莫在十五六歲的少年，從遠處慢慢走來，向兩名一臉警惕，觀察著四周動靜的中年男人擺了擺手，兩名中年人向少年恭敬行禮，迅速的消失在這一片有些滲人的荒地。

    望著那背對著他，身體不斷顫抖的少女，少年心中思緒萬千，明知此時少女應該最需要人安慰，思來想去，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猶豫半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老師。”

    直到不遠處的少女，將手中的紙錢燒光，向著那座孤墳行完叩首禮，淡淡的喊了一句，少年回過神來，快步走向前去，爽快的答應了一聲：“哎。”

    少女是最頂尖的獵人，怎會不知道有人來了又走了，而有人沒走，一直在關注著自己。

    老師，對不起，我騙了你和爺爺。”

    少女低垂著頭，滾燙的眼淚就像珠串似的，不斷的從眼眶裏滑落。

    少年溫柔一笑，將身上外套脫了下來，披在了還穿著那件單薄夜行衣的少女身上，笑道：“我早就猜到了，紅豆應該隻是你的藝名，應該是那天你在江老頭的那排書架上臨時看到的名字吧！”

    少女是紅豆，那麽少女口中的老師，自然也就是樂天了。

    ……

    樂天懶得理會楊勇要如何處理楊家的內亂，放心不下紅豆的他按照杜子騰提供的地址找來了。

    隻是，樂天沒想到，紅豆出現的地方竟然會是在城西——一個連川寧本地人都諱莫如深，寧願多花兩三個小時繞路，也不願意經過的地方。

    而且還不是那些匯集了髒亂差的小屋，而是川寧出了名的亂葬崗！

    數百畝土地，一望無際，皆是高高矮矮的墳墓，有的墳墓有墓碑，還能借著墓碑依稀辨別出墳墓主人生前信息，有的墳墓隻有一個光禿禿的土坡，沒有任何信息留下，土坡高度隨著雨水經年累月衝刷，越來越矮，加之雜草叢生，動物打洞，墳將不為墳，可謂是淒涼之極。

    而更多的，連一堆黃土都沒有，不知在何時、因何事、被何人殺死的那些無名屍身，隻是被隨意丟棄在荒地之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野獸的啃噬，慢慢的化為一具具白骨。

    然而，這座沒有墓碑的墳墓裏葬得是誰？

    紅豆不說，樂天也不會主動去問。

    隻是，紙錢已經被紅豆燒光，樂天隻能跪下，衝著那矮矮的墳墓拜了三拜，聊表心意。

    紅豆眼眶含淚，恭恭敬敬的衝著樂天回了一禮：“謝謝你，老師。”

    樂天正欲開口安慰，紅豆卻主動開口，解開了樂天心中的疑惑。

    我媽媽。”指著那座明顯已經有些年頭的墳，紅豆一臉平靜道：“她已經在這裏睡了快五年了。”

    五年前，媽媽被這個男人害死了！”

    樂天有些詫異，他能猜到紅豆與楊家之間肯定有什麽深仇——不是如此，不可能每一次提到楊家，紅豆眼眶裏的怒火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他卻猜不到這深仇到底有多深。

    楊老爺子害死了紅豆的母親？

    果然是血海深仇！

    難怪紅豆要砍下楊老爺子的人頭，將其當做祭品，來到墳前祭拜。

    沒有理會樂天臉上的詫異，紅豆露出淒然一笑：“老師，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會對楊家大宅那麽熟悉？感覺就像回自己家一樣。”

    是的，在樂天決定要讓楊勇當楊家的下一任家主，潛入楊家大宅時，對紅豆極其熟悉楊家大宅構造，感覺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的舉動，有所疑惑。

    因為楊家在我七歲前，的確是我的家。”

    他，除了是我的殺母仇人之外，還是另外一個身份，他是我的父親。”

    楊老爺子居然是紅豆的父親！

    當事人紅豆一臉平靜的闡述著這個事實，卻不知，在旁觀者樂天聽來，猶如在心中掀起了驚濤波浪。

    ……

    親生父親殺掉了親生母親，作為女兒的紅豆又親手殺掉了父親替母親報仇？

    小小年紀的紅豆，究竟經曆了些什麽！

    樂天揉了揉有些僵點的臉，讓自己的表情不會顯得那麽奇怪，但說起話來，卻有些結結巴巴：“所以……你姓楊？”

    我的名字叫楊子怡，我媽媽是他七十歲時搶回來的。那時候，我媽媽其實已經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愛人結了婚，這個人看中了媽媽，命人將媽媽的愛人活活打死，將媽媽強行搶回了楊家大宅。媽媽試著逃跑過，也曾經反抗過，但每一次逃跑和反抗，隻會遭來這個人的毒打。”

    慢慢的，媽媽不再反抗，也不再逃跑，媽媽心死了。”

    哀莫大於心死。

    是什麽造就了楊老爺子如此膽大妄為，是這個世道！

    在這個武力最大，沒有什麽法律、道德可言的世道，誰的拳頭最大，誰就擁有最大的話語權。

    看樣子，讓老家夥那麽輕輕鬆鬆的死掉，還是太便宜他了。

    樂天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直到十三年前，媽媽發現自己有了我，她才活了過來。”

    一年後，我出生了。而當這個人知道媽媽生下的是女兒，連看都沒來看一眼。媽媽原本以為，我的出生會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絲希望，誰也沒有想到，卻是迎來了噩夢，他的那些小妾們，仗著自己生下了兒子，便開始欺負我和媽媽。”

    這個人從來都是不管不顧，直到我七歲那年，他認定的繼承人也看中了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的媽媽，準備強行霸占。”

    楊仁？”

    是。”

    樂天咬緊牙關，這爺孫倆兒別的本事沒有，搶人的秉性倒是遺傳得很到位！

    媽媽抵死不從，被他一掌打死了！為了不讓這件家醜外傳，這個人也準備連我一起殺死，也許是我命大吧，被他丟進這亂葬崗裏，又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五年時間裏，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要如何殺死這個人，替媽媽報仇！而今天，這個人真的死了，老師，為什麽我的心會覺得空落落的？”

    紅豆心中的恨，支撐著她可以一個人在外麵流浪五年之久，通過天烏組織最嚴格的訓練，然而這股恨意，最終還是隨著楊老爺子人頭落地的那一刻，消失不見了。

    如同看完了一本書，打通關了遊戲，心中失落甚至空落落的都是正常。

    沒了目標，那就再立一個新目標。

    樂天輕輕的抱住了低聲抽泣的紅豆，柔聲道：“過去的已經過去，從今天開始，你要為自己而活。

    好好的活著，這應該也是你母親的願望。”

    嗯，老師你好，我叫樂紅豆，很高興見到你。”

    見到你，很高興。”

    (本章完)